一
2011年7月2號上午10點,當我從中國雲南河口過境,夢遊一般抵達越南老街,再驀然回望自己的故土時,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首歌:
這世界是一座窄窄的橋
不要害怕
會過去的
這是一首流傳于地中海沿岸的古詩,一位歐洲漁民前幾年來中國旅遊,在雲南麗江和我一見如故,就教我用希伯來語唱它。據說二戰時,許多猶太人,就是唱着它,平靜地走進納粹的焚屍爐。
我沒有走進焚屍爐。而是穿過酷熱的越南,輾轉華沙,降落在柏林市中心機場。我伸出舌頭舔一舔空氣,甜滋滋的。自由的空氣,甜滋滋的。菲舍爾出版社的高個子彼得老遠就張開了手臂。我的眼睛濕潤了。在一個語言不通的異邦,我該怎樣敘述這些年所經歷過的人和事呢?
二
六四大屠殺之前我是一個反叛傳統的詩人,熱衷於流浪、打架、朝三暮四、胡說八道。我得過二十多個官方文學獎,自以為早晚會在國際文壇上混出點名堂。之後呢,我因詩獲罪,坐牢了。詩人那張浪漫的皮,被活剝下來。接著出獄了。仿佛在一夜之間,世界顛倒,我被遺棄。
六四大屠殺是一條分界線,之前,大家一窩蜂愛國,之後,大家一窩蜂愛錢。我一個勞改釋放犯,沒錢,就讓人瞧不起。重歸故里時,與前妻,與父母,與兄妹,與故交的重逢,都過分平靜,沒有任何書裡描寫過的激動場面。我女兒是在我入獄大半年之後出生的,三歲多的孩子,一見我露出光頭就驚駭不已,哇哇大哭,接著就躲到門後,暗暗衝這邊噴口水。
囚犯都是光棍漢,有的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瞅不著一個女人。所以漫漫牢獄,性愛是大伙兒最為日常的話題,連有理想有抱負的政治犯也不能免俗。區別只是,在刑事犯集體手淫,搞得整個監室烏煙瘴氣時,政治犯要麽裝聾作啞,要麽逃之夭夭。我曾經和一個人販子是上下鋪,每逢監獄打牙祭,這傢伙必然手淫,有時候動靜過於大,上鋪的我就忍不住敲擊鐵架,表示抗議。於是這傢伙抬起腦袋,手裡一邊繼續,嘴裡一邊嚷嚷:曉得不?刀不磨,要生銹。
我嗤之以鼻。卻不料出獄之後,果然“生銹”了。我渴望已久的破鏡重圓極其糟糕,沒怎麽接觸,就嘎然而止。前妻爬起來,冷冷地説:我本來不想做,可你剛剛回家,又不能不做。
我外形呆若木雞,內裡卻翻江倒海。我急忙穿好衣服。三個多月之後,在一場歇斯底里的衝突之後,我們離婚了。這個世道真是人間地獄啊,一個性慾強烈而又不斷早洩的男人,一個落伍的怪物,一份不光彩的政治遺產,出路在哪兒?那些過去的朋友,接過我一次電話,就再也不接了;專程過來請一頓飯,就再也不露面了。我前妻替成都一家夜總會編輯娛樂雜誌,她怕我的光頭惹眼,就買了一頂假髮,逼我戴。有一次夜深了,我擔心她,就戴著假髮去夜總會接人,不料一進門就撞見醉醺醺的一胖一瘦兩個總經理。他們過去都是詩人,也都是我的故人。我們曾一起辦地下詩刊,一起諷刺共產黨。當然,他倆比我愛國,1989年閙學潮,還跑大學校園去朗誦反腐敗的政治詩,而六四那晚,更是激情澎湃地奔成都天府廣場,聲援與武警對峙的學生,送水送乾糧,送頭破血流者去醫院。
他們認出了我,胖子一把揪下我的假髮説:反革命化啥子妝喲。瘦子接著叫:給反革命來個小姐。我嚇得渾身冒汗。他倆哈哈大笑,就扯我進包間喝酒。
一幫三陪小姐圍過來,卡拉OK也順勢唱起來。胖子掏腰包,散發糖果似的,每人小費一百元。瘦子問我還寫詩嗎。我答寫不出來了。瘦子説:如果你還寫詩,就轉變一下風格和題材,贊美夜總會,贊美夜成都,贊美夜成都的美女以及麻辣燙,可以化名發表在我們的雜誌,也就是你老婆任主編的副刊上。
我懵頭懵腦地説:從前你們是窮詩人,稍微好點的酒都喝不起,怎麽眨眼就發財?這麽闊氣的場子,一年的租金得十幾萬吧。
胖子説:貸款嘛,揮霍嘛,銀行有熟人,整垮了就將就這房子和設施做抵押。只可惜小姐們不能抵押。
瘦子説:鄧小平南巡后,貧窮不再是社會主義,民運不好搞,錢好搞嘛。
這一夜,我和前妻回到家,不禁感歎國人見風使舵之快。這一胖一瘦,在六四前後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前妻説:眼紅個啥子?是個男人,就得奮起直追。
我一時語塞,一夜無眠。大冬天,怕驚擾前妻,就枯坐露天陽臺,良久,抽出洞簫來吹。心太累,我居然吹不響這竹管。我著涼了。第二天,在劇烈的咳嗽中,我給多年摯友劉霞,也就是著名政治犯劉曉波的老婆寫信,其中説:
無盡頭的麻煩。你熟悉的她已成為在現實中勇於拼殺的女人,然後是女兒撫養問題,然後是朋友之間的無話可說。她說她三十多歲還沒安定的窩,她又說我必須掙錢養女兒。她蔑視我們的過去,這需要勇氣,她最討厭的就是我吹簫,於是我不吹。我的心靈深處還在愛她,但無法按照她所需要的方式去愛她。
一個人時,我常在家裏用兩到三種聲音自問自答:“你好呀!”“好個屁!”“怎麽啦!” “他媽的!”“麻煩!”“野獸!”“我是丈夫!”“他爸!”“夜總會!”“錢,錢是你的命!”“我要革命!”
我的簫是柔軟的,只有深夜它才像薄薄的刀刃。劉霞,我的朋友,有一天我會吹不下去嗎?我真擔心有一天我會吹不下去。
這封信的日期是1994年3月26號。接著我與前妻徹底分居,搬回城市另一端的父母家中,像小時候那樣,由大人管吃管住。我兜裡常常只剩幾塊零錢,連門都不敢出。 哥哥大毛借我的一萬塊,統統付了女兒的撫養費——她在我坐牢大半年後出生,如今已二十一歲,可和我在一塊的時間,加起來不過兩個月。
三
我淪落江湖,以吹簫賣藝餬口。稍有喘息機會,就悄悄寫作關於監獄的個人證詞。六四之前的往事,漸漸離我遠去。靜流無聲,光陰虛度,我以為自己就是世間最倒霉的傢伙。連秘密警察也生出憐憫之心,為我尋一鋪面,登門動員我賣衣服去。我説我不會買衣服。他說這麽簡單的事情都不會?改天我帶你去北門火車站旁邊的荷花池歪貨市場,批發點衣服褲子,還有名牌商標呢,你拿回來,噴點水,刷一刷,抖一抖,掛一掛,就伸展了。再仔細熨一熨,假的就跟真的差不多了。你就麻起膽子跟顧客侃價,憑本事,把十塊左右一件的貨,轉手,翻番,買個五十或一百,不就發財了?我說顧客不是傻瓜。他說哪怕顧客不是傻瓜,你也要認定是傻瓜,做生意就是心理戰。我說萬一露餡兒呢?他說當場識破,你也得死賴到底。如果有人大吵大鬧,不依不饒,你就電話我。我苦笑説,靠警察來收拾爛攤子,這生意我做不出來。他說你做得出來,票子好賺得很。開頭兩年,鋪面的租金我設法替你免掉;一旦紅火了,你就趁熱打鐵,開連鎖店,爭取五年之內開十家,十年之內開五十家,那你就成本市頂級時裝老闆了。如果再上層樓,僱些打工仔,搞個自己的加工廠,仿冒國際名牌,廉價返銷國際,你准變成跨國公司的超大老闆,讓西方人缺了你就沒褲子穿。我被逗得哈哈笑,可一閉攏嘴巴,就感覺自己挺無恥。
那夜我倆頻頻碰杯,爛醉如泥,一會兒勾肩搭背,一會兒反目為仇。 分手時天快亮了,他還在説老廖你再考慮一下?我說不用啦,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的獨木橋就是秘密寫作。誰也沒料到,一年之後的某天下午,同一位秘密警察兼酒肉朋友竟率眾突然闖進我的住宅,告之這是“法律程序”,接著出示《警官證》,宣讀《搜查令》,再一寸一寸摸索床,桌子,屋頂,地面,以及若干我平時難以接觸到的旮旯。每個抽屜都拉開了。每個褲兜都翻出來。儘管我的看門老狗玉嘴汪汪抗議,但它的窩還是抄了個底朝天。家裡所有文字類的東西都被當場沒收,其中包括書信,便條,尋狗啓示,以及快結尾的《證詞》的手稿。
我在罪證清單上簽字。然後被警車帶往附近的派出所,接受審訊直到深夜。曾讓我賣褲子的他,送我出門,握手,拍肩,並叮囑“這個月你不得外出”。
轉眼損失了幾十萬字!我疲憊不堪地躺倒,用最不堪入耳的四川髒話一遍遍咒罵自己。接著只能重寫。不值得同情,大夥兒都在生存夾縫間掙扎,沒人覺得這種屁事值得同情——可能是老天爺看不下去了,才執意補償給我一位天使般的女友,乳名宋玉,溫言軟語,不離不棄,陪伴渡過人生中最為窮困潦倒的日子——就這樣,我身體的早洩逐步緩解,可精神的早洩依舊繼續。我喜怒無常,悲歡無度,在酒吧賣藝時,時而低眉順眼,時而高談闊論,有次一時興起,竟使酒瓶砸破一醉鬼的頭,釀成了治安事件。
在底層廝混,與眾多無家可歸者為伍,猶如墜入無底深淵,找不到方嚮,得不到自由。內心有監獄,就永遠得不到自由——這是我的吹簫師父說的,但此刻他在何地?我開始日日酗酒,罵國家罵警察,罵鄧小平罵李鵬,也罵國內精英分子和海外民運分子,罵1989年上街遊行的數千萬群眾。我為什麼要在六四淩晨朗誦《大屠殺》?值得嗎?人死了,倒乾淨了,活著,永遠狗一樣活著,這就是朗誦《大屠殺》的下場!
秘密警察依舊登門拜訪。不知這四面墻裡是否有竊聽設備,我的行蹤,我的人際交往,甚至我的夢,他們都瞭若指掌。我總是做逃跑的夢,上天入地,臂膀如翅膀撲騰,累得喘不過气。我習慣像胎兒一般,蜷縮着睡,儘可能地小點,再小點,似乎這樣就能回到母親子宮。回到子宮才能躲過監視!枕邊的宋玉經常搖醒我,母親一般抱著我。直到又一個噩夢似的白日降臨。
原來是劉曉波通過傳真機,從北京塞過來一份字跡模糊的《請願書》,關於“六四真相”的。我懵頭懵腦地簽字回傳,兩天後,就懵頭懵腦地被秘密警察帶走,在公安局招待所禁閉二十天。宋玉在墻外四處找人,待我終於回家,她問的第一句話是:這樣下去我們還有未來嗎?
我啞口無言。腦海里卻浮現出英國詩人迪蘭·托馬斯的句子:整個世界的災難像雪一様墜落在他的肩上……
四
又過了幾年,我結識了六四難屬丁子霖,她聽完我的故事,説你算幸運的!
又過了幾年,我結識了大屠殺畫家武文建,他還沒聽完我的故事,就說你算幸運的!
我説相對死難者,我算幸運的。
他們說不對,相對倖存者,你也算幸運的。
丁子霖教授的獨子蔣捷連,1989年才十七歲,還是中學生,就受愛國浪潮的席捲,全身心投入街頭政治,卻在6月3號夜裡被子彈擊穿心臟,經搶救無效殀亡——丁氏夫婦痛定思痛,決定站出來,向全世界控訴;有他們牽頭,死難者家屬一個接一個站出來,面對全世界,形成了“天安門母親運動”。二十多年過去了,劊子手還在統治這個國家,而失去孩子的父母們,卻在秘密警察的監控中漸漸老去,甚至死去。
而武文建在1989年,才十九歲,與丁家獨子同代。他也在6月3號夜裡,不顧父母的阻攔上街聲援,所幸的是,子彈只穿過他的頭皮,而不是心臟。激于義憤,他公開發表了“討還血債”的演說,隨之入獄多年。
武文建是我採訪的第一個六四街頭抗暴者。中國官方叫我們“暴徒”,他說。在那天晚上,至少有幾百萬手無寸鐵的“暴徒”與全副武裝的軍人對峙。開頭是一輛接一輛的坦克和裝甲車開道,碰著路障,就直接碾過去;後來就開槍掃射了,大伙兒發出陣陣驚叫,一片槍聲一片血,人如亂草,嘎嘎被割下地。
西方人只知道王維林,因為他一個人站大街中央擋坦克。一長串坦克,突突突冒着煙,像不斷放屁的巨型甲殼蟲,左繞右繞,硬是被這個人給擋下。你是鋼鐵我是血肉,壓過來呀,王八蛋!這個鏡頭進入了歷史,因為湊巧被外國記者攝到。據說美國老布什總統看了實況轉播,也忍不住流淚了。可是那一夜,中國有無數個王維林,沒有被鏡頭記錄下來。
逃亡美國的作家鄭義,在他的迴憶錄裡寫道:1989年6月3日晚9時許,在西長安街木樨地立交橋,寬闊的大街上,阻擋軍隊的人們,手挽手結成了厚達二三百米的人墻,湧動著,迸發出震耳欲聾的口號聲。開路的軍人頭戴鋼盔,手持盾牌大棒,瘋狂毆打。民眾以石塊回擊,緩緩後退。10時許,民眾退到立交橋上,雙方被橫擋在路中的做路障的車輛分隔。開路部隊不敢繞過車輛直接攻擊人群,坦克開上了最前線。
據另一目擊者記載:一輛坦克開足了馬力,企圖撞開橫在橋中的無軌電車;數千人卻在幾個立於高處的年青人的指揮下,在坦克即將碰擊車輛的剎那,喊著“一、二、三”的號子,也同時潮水般地沖過去。這堵車牆在雙方巨大力量的合擊下,發出驚天動地之聲,但仍然屹立在橋中。坦克的撞擊被抵消了,人們發出勝利的歡呼聲。接著是雙方一次又一次的較量,每一次都以坦克的怒吼開始,以雙方同時沖向車牆的壯觀景象達到高潮,以坦克的後退和人們的勝利歡呼而告終……屢屢碰壁之後,部隊開始向群眾發射催淚瓦斯,炸彈越過車墻,落在人群中爆炸,隨著催淚煙霧的彌漫,大伙兒不得不掩面躲避。而坦克卻趁機開足馬力,再次向車墻撞去,轟隆!轟隆!兩輛無軌電車被撞變形了,車墻當中撕開了約兩米寬的口子……坦克再次後退,當它準備再次衝鋒時,數千學生和群眾一擁而上,硬是把傾斜的車輛推回原位,封死缺口,並以血肉之軀頂住搖擺的車墻,阻擋鋼鐵的沖擊……
鄭義繼續迴憶道:6月4日淩晨,在人民大會堂北側長安街,大批民眾由西向東行進,試圖沖入已經被軍隊占領的天安門廣場去解救學生。他們在廣場外圍與軍隊遭遇。大伙兒組成人墻,慷慨悲歌,緩緩推進。一次次被密集的槍彈打散,又一次次重新聚集,歌唱著挺進。每一次有許多人被打倒,但每一次又有更多的人加入,最後與軍隊形成拉鋸式對峙。黎明時分,坦克從廣場裏開出來,橫列在寬闊的長安街上。隨著一陣馬達轟鳴,沖向人墻。
這時候,來了個不要命的,首先躺倒在馬路上,旁邊人看了,也跟著躺下來。轉眼已有數百人躺了下來,寬敞的長安街黑壓壓地躺倒一片。
在履帶的威懾下,沒有人站起來逃跑。在這場意志與勇氣的較量中,鋼鐵失敗了。坦克緊急剎車,“馬路被震得亂晃,整個坦克的上身都往前一沖”。最後,坦克射出催淚彈,驅散人群,在令人窒息的黃煙中瘋狂追逐,當場碾死十余人。有五位青年死於六部口十字路口西南角,其中兩個被壓在自行車上,和自行車黏成一團。
獨裁獲勝了。劊子手鄧小平終於露面,對戒嚴部隊官兵論功行賞。風聲鶴唳,“暴徒”們紛紛落網,一批批“罪大惡極者”被綁赴刑場,公開槍決。武文建説:我也算幸運的,才判七年。許多同我一般大小的“暴徒”,都是普通的工人農民小販,為阻攔軍隊,就上街了。結果被法官隨便弄個“打砸搶”的罪名,重判快判,一坐牢就是好多年。可憐啊,進去前還是處男,親嘴都不會,出來時就已經人過中年,不懂社會,不懂女人,沒任何謀生的本事,怎麽辦呢?一大把歲數,卻只能和年邁的雙親擠一處,分享退休金。有的甚至不敢出門,這些年城市變化太大,萬一在自個兒故鄉迷路,不讓人笑話?
我內心一陣酸楚,因為我也在自個兒故鄉迷過路。接著,在2005之後的數年,我跟隨武文建走進這個被經濟騰飛的專制中國所淘汰、所淡忘的邊緣群體。
五
我鬼鬼祟祟,數年裡做了數個地下訪談,而更多訪談,更多駭人聽聞的細節,由於當事人的迴避和反對,卻不便在書裡公開。六四當天,戒嚴部隊四處追捕,不少人死於拳腳。第一批入獄的八名燒車“暴徒”,七名被從重從快地斃掉,剩一叫王連禧的環衛工人,因查出“嚴重智障”,被二審改判無期徒刑。坐牢十八年,出獄不久撞上北京籌辦奧運會,房子遭暴力撤遷,因無家可歸,被當地政府送往精神病院。据目擊者稱,王連禧曾露宿街頭,翻垃圾桶,找東西吃。
還有一叫陸中樞的,因為當眾燒車,激怒戒嚴官兵,差點被打死。武文建説:他是被塞進坦克,直接送看守所。已經傻了,不知是被打傻的,還是原先就傻的。渾身發紫,沒一塊好肉,大小便也失禁,不脫褲子,就嘩啦出來了。整日夢遊似的,任何人叫他都不應。他後來莫名其妙“失蹤”了,與世人皆知的擋坦克英雄王維林一樣,誰也不知下落。
東拉西扯之餘,性愛話題卻不能放進個人訪談。本來光棍對光棍,又都坐過牢,自然會涉及女人。待忘乎所以過足嘴癮,才突然想起錄音機開着。於是當事人正襟危坐,敬告我“家醜不可外揚”。
整個中國,因六四抗暴而坐過牢的,估計好幾萬,僅北京地區,就達數千。其中毛頭小伙子居多,像武文建這樣,入獄前還是處男的,真不少。由於曆經幾年,十幾年,甚至二十年的深宮冷藏,出獄后下身都有毛病。
轉眼中年了,還早洩加陽痿,自然恢複期,大半年至兩三年不等。像刑期較短的武文建,陽痿近兩年,才差不多康復。他說:我學過美術,出來沒多久,就進廣告公司,在暴徒裡算混得相當不錯。我經常出差,住酒店,出沒美女如雲的場所,但腦子裡卻翻滾着被跟蹤、被警察當場捉姦的場景。我的初吻很糟糕,把女孩的嘴唇碰破了,並且一抱就洩,褲襠濕一大片。我那個猴急啊,那個悔恨啊,可越急越恨,那玩意兒越翹不起來。我一晚上乾瞪眼。女孩挺有耐心,反過來撫摸我,安慰我,搞得我快哭了,我又不能為這事兒扇自己兩大嘴巴。後來她走了,再也沒迴頭。
我説憋壞了吧。
在大街上,只要看見某個稍微性感的女孩,都有上去搭話的衝動,但又不由自主地擔憂,不行怎麽辦?我在重慶的某個酒店,還勾搭了一個服務員,哎喲,那個胸挺的!我們一進房間就黏住了,她一跳一摟,雙腿就夾住我的腰,我按捺不住,可襠內撲騰幾秒鐘,完啦。他媽的!人家騷勁儿已經水漲船高了,我他媽的偏偏完了!人家那個鄙視,那個咬牙切齒,是個男人都受不了。可有什麼辦法,喪權辱國似的,再扛一會兒,我好像又有點感覺了,可一試,又認栽。這一來,人家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沒用!
這比共產黨對你的打擊更厲害吧。
咱沒用?就那些官僚、款爺、犬儒、種馬有用?咱為什麼坐牢?咱坐牢的時候你們在外面幹嗎?大把撈錢大力嫖妓是吧?撈夠了嫖夠了就嫌咱沒用是吧?
世道人心的確變了。
是我有點變態了。自己不行,還自我悲壯,遷怒于人家女孩。前不久,我和剛出獄的昆子在前門遛彎兒,夕陽真美,來來往往的人流也不錯。可這時候,跟前擦過一女孩,長髮飄飄,遺下淡淡的香氣,特別是兩瓣屁股,圓圓鼓鼓的。我倒沒什麼,出來這些年,該見過的都見過了。可昆子,已經四十多歲的昆子,曾在六四街頭,冒着槍林彈雨,爬上車頂發表演說的勇士昆子,此刻卻直愣愣的,兩眼伸出一對無形的鐵鈎,恨不得摳進去,把那兩瓣屁股硬拽過來。普通人不會明白這種可怕的饑餓感。直到女孩走遠了,昆子夢醒了,還在我耳邊哀鳴一聲:武子啊,我陽痿啦。
我和昆子見過面,武文建在旁邊一再慫恿,昆子一再猶豫,但最終沒有接受我的尋訪。昆子是複原軍人,滿腔愛國熱情,六四前夜,他剛巧在流亡作家鄭義迴憶錄裡指出的地點——西長安街木樨地立交橋,并站在高處指揮了坦克和群眾的對抗。隨後被出賣,被戒嚴部隊抓捕,以“叛亂罪”判處死緩。入獄不久,即妻離子散,多年后出獄,剩光棍一條,和八十高齡的父母擠一塊。工作太難找了,他說。我要是接受你的採訪,老闆知道了,馬上就辭退我。
你幹什麼工作呢?
先在街頭,也就是大百貨公司的外面,替顧客看守自行車。錢少得可憐,冬天雪花飄飄,要不斷地跺腳,才不會被凍成冰棒。後來經哥們兒牽線,進浴場做清潔工,打掃廁所,沒日沒夜,好歹收入穩定些。1980年代,夜總會很稀罕,那時的電影裡,上夜總會的差不多是壞人,至少是不務正業的二流子;到1990年代,經濟和褲襠一起開放,上夜總會找三陪小姐就普遍了;到2000年代,夜總會落伍,浴場時興了。喝酒、唱歌、打麻將、泡澡、搓背、捏腳、按摩、打炮,多功能服務,客人怎麽舒服怎麽來。開頭你或許找不著感覺,來個小姐,讓你脫個半光,先正規按摸,接著非正規按摸,大腿根兒呀,小肚皮呀,沒完沒了地撩撥,你能扛住不翹嗎?這就是腐敗窩,我是腐敗窩裡掃廁所的。貪官和大款進進出出,左摟右抱,趾高氣揚,我還得低三下四,提供手紙。1989閙學潮,老百姓支持學生,反的就是腐敗呀,我們要求共產黨的高官家族,公布灰色收入,公布灰色財產,目的就是幫國家治病呀。可如今,貪官和姦商成群結隊,老百姓水深火熱,社會亂七八糟,我一為中國民主付出慘痛代價的爺們兒,還得伺候這幫孫子。
難為你了。昆子。
有一次,兩個大款光着膀子上廁所,居然把我給認出來,滿面驚愕,喲,這不是昆子嗎?我是你的老街坊小海,六四那晚,我們還一起擋過坦克呢。我他媽的運氣好,泥鰍一般,混在人堆裡滑掉,後來死賴到底,死無對證,只在單位做個檢討就完事。再後來,鄧小平南巡了,愛國愛不起,大伙兒就響應黨的號召,個個甩開膀子掙錢唄。我搞食品加工,以次充好,把死豬當活豬賣,發財啦。只要不提六四,不捅他們的舊傷口,就可以一直發財。唉,昆子你也太淪落了,當年振臂一呼的威風呢?人的命數,真說不清楚。
六
在全國成千上萬已出獄的六四抗暴者中,昆子的遭遇不算太差。按武文建的說法,至少結過婚,在大難之前嘗過床上甜頭。有代號“小貓”的,二十二,因六四之夜扔磚頭,屢屢擊中軍人頭部,被追捕落網,獲無期徒刑,出來時已三十九了。我他媽的還是處男!他說。為我接風的哥幾個,連連感歎,説奔四十的處男,在當今社會算珍稀動物。
你手淫過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手淫。1980年代,人人都純潔,我父母都是共產黨員,先進工作者。共產黨員的孩子怎麽能手淫呢。
可你坐牢了。
咱是愛國罪。不能像刑事犯那樣,總捉摸褲襠那點事兒。有個星期六晚上,犯人集合看電視劇,是港片,有個別暴露鏡頭。我後面的犯人耐不住,就悄悄扒褲子,呼哧呼哧動作。眨眼間,我感覺屁股猛一激靈,再一摸,滿手黏黏糊糊的。太噁心了!我回過頭,本想迎面揮去一拳,可忍住了。咱是政治犯,不能丟這個份兒。
不錯啊。
什麽不錯?與世隔絕多年,在裡面想像外面,覺得無論如何,老百姓會善待咱們。可轉眼一瞅,全變臉了。大伙兒可憐我,洗我腦子。這腦袋啊,共產黨在監獄裡也沒洗成,可哥幾個三言兩語,就讓我崩潰啦。接著乘酒勁,要找地方為我“破處”。 於是像個木偶,被他們牽著走,過大街穿小巷,七拐八拐,攏一燈紅酒綠的地兒。後來我知道,這就是著名的野雞一條街,白天靜悄悄的,挨家挨戶的捲簾門全閉著,夜幕降臨,捲簾門就稀裡嘩啦開了,露出“三妹髮廊”、“二姐髮廊”、什麽什麽髮廊之類。三三兩兩濃妝艶抹的小姐從裡面站出來,當街拉客。哥幾個還挺照顧我,太爛的門臉沒進,太主動的小姐也避開,而選了最靠裡的、相對比較寬敞的去處。我太緊張了,過去從沒做過那事兒,腦袋亂哄哄的。那些小姐,也許應該叫大姐,有的應該叫大媽,來來往往,統統露出大半截胸脯。我不敢看。進了髮廊,小姐們呼啦一下圍上來。哥幾個忙説:別別,我們就簡單洗個頭,只是這位兄弟,需要好好伺候。
於是五十來歲的鴇母出面,招呼眾小姐站成兩排,讓我隨意挑。
我怯場,手腳禁不住發抖。想轉身開溜,哥幾個死活扯住,笑嘻嘻的。必須過這一關,有人説。要不今後怎麽進入社會,怎麽找老婆呢。
心一橫,就挑個單純點的。被推入所謂“新婚洞房”,真比狗洞大不了多少。反鎖門,也沒大伙兒在場,男人的衝動就自然有,下面熱熱的,膨脹得很大。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卻不料,人家小姐才解掉衣扣,露出雙奶,我就流水了。我急得滿頭大汗,可越急越不行。小姐讓我喝水,給我按摩,請我躺下,然後騎上來,不緊不慢地撩撥。我太想了太想了,可那玩意兒就是不翹,還一個勁儿朝肚子裡萎縮。我都快哭了,因為能不能滿足自己,倒不打緊……
是嗎?
跟和尚一樣,六根清淨,倒也罷。可我耗掉哥幾個三百塊炮錢,又做不成事兒,這不造成浪費嗎?大伙兒都是六四暴徒,都被社會拋棄到邊緣,掙錢餬口不容易,卻這麽憐惜我,湊著份子幫助我邁出這人生第一步,可我這窩囊廢!人家小姐還挺仁愛,沒任何怨言,抱著我睡,像護理傷病員似的,手和腿反複在那兒摩擦。我又流水了,沒翹也流水了,真丟人啊。折騰到半夜,哥幾個打著哈欠,候著我出來,連問怎麽樣。我那個懊惱!如果有地縫,就鑽進去了。
然後呢?
然後就繼續陽痿,兩三年了,還不行。完了完了。
武文建説:除開太老的,大伙兒或輕或重,都有這難於啟齒的“監獄病”。公開場合有政府打壓,抬不起頭;私底下,比世界上大多數男人還差勁,就更抬不起頭啦。我的運氣最好,撞上一情人,和我歲數差不多,有六四情結。我們先相處,看書,散步,氣氛非常融洽了,才坐一塊擁抱接吻。即使早洩了,她也覺得沒什麽。我們談到六四那夜,悲憤交集,看法也高度一致。她躺床上說你行的,生死大關都跨過了,這方面怎麽會不行呢?就這樣,我不知不覺就行了,甚至都有高潮了。我乘勝挺進,她就連連誇贊:武子真棒!武子真神奇!我説感謝你啊,淚水就嘩啦下來了。天地頓時寬了。這就是自由!共產黨拿不走的健康和自由!
七
精神抖擻的武文建,塗抹了許多血淋淋的油畫,六四迴憶成為其主旋律。他還開了好幾個替“暴徒”發聲的博客,在虛擬世界激起一片迴響。可與此同時,更深重的苦難卻在人間繼續。我的獄友許万平,原為印刷廠工人,激于義憤,在重慶街頭當眾演說,喊叫“六四死難者不朽”。被捕后,以“煽動罪”,判刑八年;刑滿獲釋不久,再次涉嫌組織“中國民主黨”,判三年勞教。因夜以繼日挑糞,改造強度過大,心臟受不了,他要求休息。卻不料,獄警淩空牽出兩根鋼繩,將他綑綁在虛無的繩床間晃悠,還連連問“睡着了嗎?舒服嗎?”
2004年冬天, 許萬平再次因“顛覆國家”,被判刑十二年。入獄前夕他想來成都探望我,剛抵達火車站,給我打完電話,就被警察抓捕。我苦苦等待一通宵,渺無音訊。直到一星期之後,才從網絡新聞,曉得他被弄回重慶,綑綁在一把鐵椅子上,整整四十八小時動彈不得。警察在他懷裡塞了一包白粉,企圖以“販毒罪”置他於死地。
許萬平還不滿五十,可他的三次刑期,加起來有二十三年。
而六四受害者劉賢斌,才四十六歲,因堅持述說歷史真相,也被三次判刑,加起來有二十二年。佘万寶,五十三歲,我的獄中鄰居,兩次坐牢,共十六年。我的另一個獄中鄰居蒲勇,因“煽動罪”坐牢十年,身體受到致命摧殘,刑滿獲釋不久,即死於癌症,終年三十五歲。在他彌留之際,我提前為之寫下祭文:
……我知道每時每刻你都很疼,鉆心,鉆骨頭地疼,我知道越到後來,杜冷丁那樣的毒品已不能緩解你的疼。我祈禱上蒼,讓你早日解脫,離開這個不公正的世界。天堂很棒,地獄也不賴,總之都比人間好,去吧,兄弟,我會記住你,象記住我同樣患癌症的父親,我曾忍住淚水,在“放棄搶救”下面簽上“廖亦武”,我曾雙手顫抖為他撫閉雙眼……雖然這種生離死別的回憶是有毒的,會損害人的健康,但我會讓這種幸福的毒素占據靈魂,直到某一天懷舊的病灶轉瞬癌變,毀掉我,那麽,我所為之珍藏和捍衛的這麽一點點可憐的真相也將隨之葬入墳墓……
八
2007年1月2號中午,我跟隨武文建,轉了兩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終於從前門抵達大興區的舊宮,據說這兒曾是清朝幾代皇帝的行宮,但眼下十分破敗,垃圾成堆。以天安門為軸心,北京城放射狀擴展,房地產已經開發到六環之外,而垃圾卻如滾滾巨浪,四面八方,由遠至近,一層層包抄回來。我們在陰雨綿綿中,聳肩縮脖,如烏龜緩緩穿行。拐過幾條巷口,涉過幾灘污水,在某扇斑駁鐵門前停下輕敲。
有白髮老頭開門迎客,讓進裏屋。武文建陪着笑臉,寒暄好一陣,才提出見孫家哥倆。老頭直截了當地回絕,稱只要剩一口氣在,就得管住兩個惹事的兒子,不能讓他們再跌進去。武文建説:這位老師專程探望,也算有心人。老頭説:你昨晚來電話,我都在隔壁偷聽到了,他們答應接受採訪,我不答應。好不容易過上正常生活,干嘛呀。
我急忙插話:算了算了,老人家別動氣。
老頭訴苦説:兩兒子六四入獄,都十多年不回頭,爹媽在外面可沒少遭罪。一泡尿工夫的愛國熱情,別人忘了就忘了,可我們扳着指頭過,頂着四周的白眼過,這不,兩兒子終於回家了。
他們有活兒幹嗎?
小的1970年生,特機靈,出來東撞西撞,總算進一中外合資企業,在地下倉庫開叉車,日以繼夜,加班加點,很討老闆歡心。大的1966年生,笨一點,只得做百貨公司的臨時搬運工,送貨上門,靠體力吃飯。
我們繼續閑聊,氣氛緩和了許多。天色越來越灰暗,還不到五點,屋裡就開燈了。老頭一時興起,拿出些舊日剪報,一頁一頁翻來看。都是六四屠殺之後的官方報紙,標題有“北京抓獲400多名暴徒”、“警惕,仍有暴徒打黑槍”、“一批台灣國民黨特務案被破獲”、“又抓獲一些暴徒和犯罪分子”、“七名罪犯伏法”、“八名暴徒被判死刑”“兩名西方記者被限期離境”等等。
我兒子在這兒!老頭點著發黃的紙張叫道。我們定睛一認,果然有“孫彥如”的字樣,標題是“三十六名打砸搶燒罪犯被捕”。
老人家搜集的東西不少啊,可以開六四文史館了。
唉,兩兒子進去之後,我每天都買各種報紙,別人是讀,我是嚼,生怕漏掉什麽。當時那種殺氣騰騰的氛圍,判多少都沒關係,只要保住腦袋就阿彌陀佛了。共產黨真是殺人不眨眼啊。別提了。
天黑盡了。武文建使個眼色,我們起身告辭。陰風陣陣,害我們出門就打寒顫。於是快速奔出深巷,鑽入路邊一破店儿,招牌號稱“傻兒火鍋城”。武文建掏手機邀約另一個叫王連會的難友,順便刺探孫家哥倆的情況,對方説馬上到。
我大喜過望。不料半小時后,只有王連會來了。舊事重提沒多大意思,他説。
我們默然。接著要了麻辣火鍋,慢慢喝酒。幾杯二鍋頭下肚,感情立馬升溫,王連會接受了採訪,并主動和孫家哥倆聯係,得知老弟孫彥如加夜班,不得空;老哥孫彥財正忙著送貨,可以晚點到。
結果等了七個多小時,孫彥財還沒音訊。其間,打了幾通電話,要不正在車上,要麽正背着大冰箱,呼哧呼哧上樓——我在六樓拐角處,還得爬十一層,才送進客戶門呢——沒電梯嗎——電梯壞掉了。他媽的,還要跑好幾趟呢。
老闆趕了幾次客,我們賴着不動。老闆就聲稱要加收服務費,還把周圍的燈都關掉。二鍋頭已經下去兩瓶,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武文建有點感冒,吐了,臉由紫脹轉為煞白。王連會無聊地敲着碗。外頭的風,哦哦哦的,猶如冤鬼低泣。
午夜兩點一刻,孫彥財最終回話——來不了,還有兩臺大冰櫃要送,一個東一個西,兩地兒相隔幾十公裡,估計要折騰到天亮——不累嗎——沒辦法,累也得活呀——讓廖老師和你説句話,人家大老遠從四川跑北京,不容易啊——好的好的,對不住廖老師。哎呀,我頂着風呢,聽得見嗎……
電話啪嗒斷了。我們站起來,如釋重負。幸好馬路邊有黑車,武文建衝過去侃價,一百八十塊錢成交。三個昨日囚徒互道珍重。淒風苦雨,各奔前程,不知何時能再見。
當夜做一噩夢。眾多警察追趕我,逃呀逃呀,我的手臂變成翅膀,往天上飛呀。警察在地面開槍了,我中彈墜落,束手就擒。警察拔光我的毛,使鐮刀割開腦袋。那些貼在腦袋內的帶血絲的記憶,被一根根撕下來,被他們當作麵條吃掉。我拼命掙扎,不料夢醒同時,越洋電話也响了。原來是我的又一位獄中鄰居,六四當口才十七歲,毛孩子呢,就因“煽動罪”獲刑三年。出來後四處流竄,終於逮住機會,偽造假身份,跟團旅遊到泰國,擅自闖入美國大使館要求政治避難,卻因“來歷不明”,被警衛攆出大門。接著流竄異鄉街頭,替佛寺掃地,混口飯吃。他說:我已經在這兒躲閃四年,只跟滿大街的野狗最為親密,老廖你拉兄弟一把。我答應即刻與紐約的著名反革命份子劉青和徐文立取得聯係,展開營救。對方松口氣,就繼續在電話那端大放厥詞:風水輪流轉,六四屠殺那陣兒,躲過坐牢的,都跑海外控訴共產暴政,感動得西方政府見中國人就發綠卡,估計發了數十萬綠卡,掀起自1949年國民黨慘敗,兩百多萬內戰難民跨海去臺以來,最凶猛的移民潮。而眼下,六四這張政治牌老掉牙啦,不好打啦,除非像劉曉波、丁子霖那樣,特別特別有名氣的。
什麽牌好打?
生意牌好打,因為經濟不景氣,西方大公司都搶著和中國做生意。據說美國已經成為世界最大的中國外逃貪官聚集地,只要出錢,不管是偷來的、搶來的、騙來的,都可以投資移民。中國太動盪,美國不太動盪啊,中國老百姓仇富,美國老百姓不仇富啊。你肯砸大錢,法律就保護你。如果你受洗加入華人教會,日日禱告,連耶穌也站你這一邊。
不是說“富人上天堂,比駱駝過針眼還難”嗎?
那是古話。如今上天入地的門路都被中國富人買斷了。走著瞧吧,這波腐敗移民潮,將比六四移民潮更厲害。區別只是,六四逃得最快那批人,還算有理想有抱負的知識精英;而 眼下逃得最快的,是貪官、姦商、娛樂明星、御用學者,品質低劣,有奶便是娘,簡直就是出口到西方的“人肉垃圾”。
唉,你這樣的小小六四政治犯,跑哪兒呢?
只要沒獨裁,跑哪兒都一樣。
你還會為中國的民主奮鬥嗎?
我會學英語,為自己的生計奮鬥。
你會消失在茫茫人流中嗎?
暫時還不會。但有一天會。你我這種坐過牢的,早晚都會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九
又過了許多年,我還在自己的祖國流離失所。苦難越來越深重,人心越來越麻木。而中國的經濟越來越騰飛。有一種國際流行論調,認為經濟發展可以帶動政治改革,讓獨裁走向民主。於是,曾因為六四屠殺而製裁中共的西方各國,爭先恐後地和劊子手做生意,儘管這些劊子手還在抓人和殺人,新的血污蓋住了舊的血污,新的暴行肢解了舊的暴行。老百姓要在血污和暴行中苟且偷生,就只能變得更加無恥。
無恥和苦難交替循環,支配著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六四屠殺之後,又相繼發生對六四難屬群體、另類氣功、法輪功、中國民主黨、上訪群體、失地農民、下崗工人、維權律師、地下教會、異議份子、四川大地震難屬群體、《零八憲章》簽署者、茉莉花網絡革命,以及西藏、內蒙和新疆的殘酷鎮壓——血案層層堆積,獨裁變本加厲,如果第一次殺人還雙手顫抖,殺的人多了,欠的債多了,就揮刀自如了——而每一次殺人,都能刺激經濟大幅度增長。比如沒有六四開槍,就沒有鄧小平南巡,讓大伙兒放棄愛國去愛錢;沒有黑社會式的暴力撤遷,就沒有城市的瘋狂擴張,以及虛胖的房地產,以及在“豆腐渣工程”中落馬或外逃的成千上萬的貪官和姦商。
劊子手正在獲勝,因為整個國家成為他們的奴隸,任意掠奪,任意蹂躪,直到被擠幹骨髓。他們對西方生意人説:你們也進來吧,在這兒辦工廠、開公司、修高樓、建網絡吧,只要不談人權不揭瘡疤,你們幹什麽都可以。你們在自己國家,有法律有輿論有民意,不可能為所欲為,你們來這兒,就跟著我們同流合汙吧。請儘管糟蹋這些河流、天空、糧食和地下水;請儘管僱用這些廉價勞動力,讓他們沒日沒夜,淪為流水線上的機器。當中國多半老百姓都因為環境汙染,而患上各種人體、人心、人性的癌症,就更有錢賺了。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場,永遠潛伏著世界上最大的商機。
以自由貿易之名,不少西方財團和劊子手們勾勾搭搭,製造垃圾場,利益至上的“垃圾價值觀”越來越強地影響全世界。中國老百姓都知道,他們有錢,他們有後路,他們終會拋棄千瘡百孔的祖國,全部移民到西方,去享受那兒乾淨的土地和陽光,去享受自由、平等、博愛,甚至進入教會,讓被古代獨裁者釘上十字架的耶穌,替自己的贖罪。
當中國老百姓一旦明白,在民主西方也找不回公義和公平,貪官和姦商作為“贏家通吃”的無恥榜様,就會被紛紛仿效;在不遠的將來,地球的每個角落,都會擠滿為背井離鄉而不擇手段的中國騙子,如鋪天蓋地的蝗蟲,所到之處,一派狼籍。
當上帝同時眷顧劊子手和受害者,讓他們不得不在教堂內握手言歡,“最后的審判”更遙遙無期了。
十
1989年出生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按佛教陰陽轉世的說法,他們該是1989年死去孩子投的胎。卻沒留下絲毫前世的記憶。1989年鋃鐺入獄的街頭抗暴者,成千上萬吧,如今卻像几把沙子,丟進茫茫人海中,從何追尋,從何打撈?逃亡到澳大利亞的六四受害者孫立勇,千辛萬苦,蒐集了幾百人的囚徒名單;丁子霖、蔣培坤夫婦,聯絡了二百多位六四難屬,發起“天安門母親運動”,二十餘年,也只蒐集了二百零二人的死亡名單。
而我號稱“記憶工作者”,長達七年,斷斷續續,才有了這本尋訪錄——這是被強權和金錢交錯磨損的“歷史舊痕”,雖然垂頭喪氣的被訪者們並不那麽看重它。雖然我自己也懷疑“證詞是為明天準備的”。
我已經五十三歲,精疲力竭。我已經寫了三百多個底層故事。我曾經像一個紅了眼的賭徒,共產黨不讓寫什麽,我偏要寫什麽。就如坐牢時,我睡在兩個死刑犯中間,他們沒日沒夜、爭先恐後對我傾訴。這個説我是如何如何砍翻老婆,還奸屍一小時,那個爽啊;那個說我是怎樣怎樣越獄,從糞坑爬出去,那個臭啊。我實在不想听,感官受不了啦,但他們說不行,你一定得听,你是我們最后的聽眾,咋可以不聽呢?這一來我听了幾十遍,要擺脫這兩個混蛋,我只能把故事寫出來——共產黨不明白這種衝動,警察總是説:老廖你那麽猖狂,國家才關你四年,不算長吧,你怎麽就一直過不去呢?有一次我酒喝高了,就説:老子就是過不去,雞巴啃了?我是豬圈裡的瘋狗,你們有膽量就把我放出去咬老外。警察也喝高了,就説你敢罵我,造反了!接著打起來,接著我被銬起來扔進派出所。第二天下午警察放人,埋怨説:老廖,這十幾年又不是我不放你出國,你他媽的跑北冰洋,也不幹我屁事。
那時候我年輕火旺,雖然嚷著要出國,但並不打算移民,哪怕政治庇護我也不幹。我天生的野狗德性,擅長在街頭巷尾的垃圾場,打滾儿、曬太陽、翻垃圾,找故事。我每天晚上長跑五公裡,咬牙切齒的。朋友們開玩笑説,老廖這麽刻苦鍛煉,是要和共產黨消耗到底了。的確,自1994年出獄以來,專管我的警察已經換了七任。上面提到的和我喝酒的直腸子警察,早已死掉。據說因為急性胰腺炎發作,搶救不及時。我挺傷感的,他只比我大一歲,雖然關我,也幾次抄我家,卻並不想害我。
2004年深秋,我第二次離婚,接著,因採訪送上門的法輪功份子,被秘密警察堵在家裡。真是倒霉透了,當兩個衣衫襤褸的婦女,滿面愁容地敲門,我還以為是乞丐呢。出於人道我放她們進來,出於習慣我記錄她們被關瘋人院的可怕遭遇,不料一個多星期之後,警察順藤摸瓜找來了。一陣陣山搖地動,幸好我的保險門結實,光憑拳腳是撞不開的。情急之中,我在抽屜內抓了銀行卡和《身份證》,從廚房,扁著身體擠出窗戶,然後順著煙道,拽著兩根生銹的鐵絲,爬上頂層。當我把住水泥邊沿,引體收縮,並將右腿朝上鉤時,左手微微一滑。我頓時一頭冷汗!這是七樓啊,萬一掉下去,就成腦漿迸裂的肉餅了。
接著我乘著濃霧,連夜逃出成都,接著逃出四川,躲進雲南,直到風頭過去才露面。我的腿肚子連續抽筋,我弓著腰,哎喲哎喲直喊。我在想,如果真摔作肉餅,就太不值了。這些年我在賭什麽?和一個流氓無賴政權賭什麽?這幫鷹犬擅長作惡,也擅長變臉,不定某一天,他們移民的速度比我逃跑的速度還快。
可事到如今,沒有退路了。我感謝武文建,感謝星星點點的六四受害者,無論他們有沒有接受我的採訪,都給我接踵而至的黯淡人生,帶來意想不到的刺激。也許我長得不夠正派,酒過三巡之際,曾有“暴徒”冷不防問我嫖過妓沒?我不吭聲,他就安慰説:沒關係,共產黨創始人陳獨秀也嫖過妓。我說倘若被警察當場抓住,新聞就鬧大了。不料他嘿嘿笑:前怕狼後怕虎,這證明你老雞巴了。
我是老雞巴了。1989年這代受害者,都在家國之痛中老去。因六四屠殺而流亡的劉賓雁、王若望、王若水、戈陽等昔日風雲人物,均以八十以上的高齡,相繼客死他鄉。
2009年某個冬日,我在陽光燦爛的雲南大理,邂逅某個六四“暴徒”,四十三歲的大個子,已經出獄五年。他說:在裡面,好歹有個“暴徒群體”,大家相互鼓勵,再苦再難,意志不能垮,要熬到六四平反那天。出來後,世道人心大變,只得各奔前程。我在北京沒活路,哥們兒就引薦我到外地,先在廣東東莞的地下加工廠,搞假冒食品,用地溝油炸方便麵,掙了些昧心錢。不愿幹下去,就跑雲南,替黑社會看場子。咱膀粗腰圓,一看就在牢裡混過,所以往夜總會門口一站,普通流氓還不敢惹事儿。太鬱悶啦。有一回我獨自喝酒,醉了,就在屋裡撞牆,嚎啕大哭。迴想當年,咱也是響噹噹一好漢,一串坦克過來,是咱領頭站路中,硬生生給攔住,眼皮都沒眨。還爬上去,把機槍給卸掉。可如今,咱淪落江湖,雖然吃香喝辣,但連豬都不如。
我連說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他說:我曾經看破紅塵,上雞足山出家。那可是獨一無二的天下名山。可沒想到,佛門也搞政審,那小心翼翼的法師,按照管理規定,將入廟居士逐一上報宗教局,反複調查履歷,我這“反革命暴徒”的歷史身份頓時洩露,嚇得和尚們魂飛魄散。沒辦法,連“四大皆空”都不成,只能繼續漂泊了。
十一
在自己的祖國繼續漂泊?獨裁依舊囂張。所有的行人都在迷惘。好在我是個寫書的,可以在從古至今的書裡,找到肥沃的鄉土。
該告別了,1989;該告別了,糾纏我這麼久的六四大屠殺。我已經在夢魘裡掙扎大半生,有意義嗎?
我懷揣著這些“證詞”,向前走啊走啊。吶喊已經沉寂。血淚已經生銹。山道彎彎曲曲。烏雲像一艘帆船,在頭頂停靠。這是不是做夢?我關閉手機,還卸下電池,據說如此就能擺脫跟蹤,但同時也擺脫了親屬們的牽掛。
我失蹤的頭天晚上,還在大理古城,與狐朋狗友喝酒。對面坐著兩位八零後的美女作家,酒量比男人還高,腦子比男人還渾,居然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傻屄”,我不得不掀翻桌子。大伙兒誇我有脾氣,大伙兒以為我還要在這地盤廝混很久。
永遠弄不清暗中有多少線人。但見我夜夜酗酒,不務正業,也就倦怠了。就這樣,我突然走掉,頭也不回。
乘長途客車抵達另一城市,隨便尋個小客棧,隱居兩夜,確定沒暴露行跡。走啊,向前走啊,我做夢也在喊。天還沒亮,我就揹包出門;天已黑盡,才抵達某某邊境小城。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我住進一家酒店,與接應我的邊民聯係。他慢吞吞地來了。我們交頭接耳十幾分鐘,他說偷渡很容易,弄條船,從河面划過去就可以。警察不管的,我們按期向他們“繳稅”的。我說我不想坐船,我想從橋上過去。
他猶豫,説有點難度,不過你可以試試。我說萬一不行呢?他說試試吧。不行還是坐船。我說萬一被扣住呢?他說我遠遠望著,見勢不妙就跑來說情。
這一夜我沒有失眠。雖然朦朦朧朧中,有三次敲門聲。我迷迷糊糊,起起落落,裂開門縫。第一次見一個水淋淋的女人,北京口音,説請問老闆,我能進來躲雨嗎?我說不能;第二次又見一個水淋淋的女人,換成雲南口音,説請問先生,我能進來躲雨嗎?我還說不能;第三次卻見一個乾巴巴的女人,重慶口音,説老鄉讓我進去嘛,按摩免費哦。我嘿嘿一笑,説明晚再來。
該上路了,沒有明晚了。再過幾小時,我將走向那座窄窄的橋。1989年的幽魂,1989年的受難弟兄,1989年的母親和父親,天上的,地下的,雨裡的,風中飄著的,我在這邊境的陰影裡,向你們鞠躬了。
月夜穿過叢林, 想起我的愛人, 長眠在寂靜的黃土, 遠方傳來槍聲。
當年熱血沸騰,
肩挑祖國命運, 如今空空的雙拳, 歲月折斷了刀刃。
月夜穿過迴憶, 想起我的愛人, 生者我流浪中老去, 死者你永遠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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