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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30年后“丑陋的中国人”依然丑陋
日期:9/10/2015 来源:网络 作者:网络

    在柏杨先生《丑陋的中国人》出版30周年之时,不妨来回顾一下这个议题的两位主要引导者。
    
    首次谈论国民丑陋性的著名人物是鲁迅。在小说《阿Q正传》里,鲁迅以黑色喜剧的风格,塑造出一个旧帝国底层的代表性人物,成为当时中国人的共同精神肖像。 鲁迅是幸运的,他生活在富有自省能力的民国时代,所以没有受到太多非难,反而因这部小说(也许还应加上《狂人日记》等)而成为宗师和不朽者。
    
    但柏杨未能享用到这种文化待遇。他的《丑陋的中国人》,引发20世纪第二次民族国家的自我反省,却遭到台湾民众的激烈攻击,而中国大陆亦从1980年代的倾听转向了谩骂。在狭隘民族主义思潮的包围中,任何自省和反思的努力,都会面临声势浩大的敌意。
    
    但无论如何,前有鲁迅,后有柏杨,中国人终究为自己留下了几面自省的镜子。这是本国的终极精神财富。它不仅是说出真相的勇气,更是一种洞察恶疾的智慧,并 最终成就为伟大的品格。反思力的存在,或者说,拥有足够的自我批判的力量,是衡量民族国家是否健康的重要标尺,也是所谓国家软实力的坚硬核心。
    
    柏杨所使用的丑陋性丑性一词,属于美学范畴,跟美感和生理反应密切相关;另一种社会学语词也曾被广泛使用,叫做国民性;我们也可以套用生物 学语词,把它跟中国病毒挂钩,更可以租借心理学术语,将其描述为中国综合症负性文化人格,等等。而我则更倾向于使用文化人格障碍之类的 中性语词。所有这些语词都从各自角度,向我们描述了病变的基本状况。
    
    令人难堪的是,柏杨的警告没有奏效,反而成为难以解决的跨世纪难题。在中国式病毒的大肆侵袭下,30年以来,国民人格的集体性崩塌,已经势不可挡。人 们从正直、法治、诚实、信用、勇气、胆略、独立、尊严、教养、责任、勤劳等美德中大步退出,转向贪婪、无礼、粗鄙、说谎、投机、好赌、哄抢、欺诈、剽窃、 冷漠、甚至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在空气、土壤、食品里投毒,自上而下形成庞大的互害型景观。满目苍夷,一地鸡毛。这的确是丑陋的奇观,剧烈地伤害着我们的眼 睛和心情。问题在于,对人格障碍的基本觉知,仍然没有建立起来。而没有诊断与报警,就没有改造和疗愈的空间。
    
    有一种理性的声音宣称,感染这种病症的只是极少数人,因而丑陋的中国人的描述,毁损了大多数人的形象。这种貌似政治正确多数论,始终是探讨问 题的理论瓶颈。常识告诉我们,出现集体性人格障碍的比率,哪怕只有百分之一,都足以构成一种危机。文化人格障碍是一种高传染性病毒,如果缺乏鲁迅/ 杨式的警觉而任其滋长,就会动摇中国社会根基,甚至向外部世界蔓延,对整个人类文明产生伤害。
    
    为了更清晰地表述这个观点,不妨援引SARS(非典型性肺炎)作为例证。当年中国的SARS患者,官方数据是4698例,而中国人口时为13亿,这意味着 病患者仅占总人口的1/270000。但它已经引发巨大的公共卫生灾难和民间恐慌。这种现象就是“SARS效应。以上述比率为基础,再放大10000 作为加权,就构成测试社会感应度的“SARS指标。它的意义在于,在14亿中国人中,只要27人中出现一位人格/伦理障碍者,就足以描绘整个民族国家的 不良图像,并触发关于集体人格障碍的警报。
    
    但中国的实际情形,远远超过了这个指标所描述的范围。另一典型案例,是四年前发生于广东佛山的小悦悦事件。20111013日,2岁的小悦悦(本名王 悦)相继被两车碾压,7分钟内,18名路人从她身边经过,全部视若罔闻,最后,小悦悦被第19位路人——拾荒者陈贤妹所救,但已回天无力,成为道德冷漠的 牺牲品。这则新闻对“SARS指标做了根本性倒置,也即以1/19的比率,描绘出文化人格危机的严重现状。在19人中间,只有1个人是正常人,没有遭到 病毒的侵蚀,这就是小悦悦指标。它虽然源于单一样本,却有广泛的警示意义。这个幼小而脆弱的生灵,对中国人的文化人格障碍,做了严厉的控诉。任何 稍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对此无动于衷。
    
    另一则经常被引用的自慰式格言是: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它的意思是,尽管母亲又老又丑,忠孝的儿子不应嫌弃。在古老乡村社会,这种道德劝勉是有意 义的,它捍卫了家庭伦理的基本结构,而一旦将其转换到国家叙事层面,就会出现严重的逻辑错误。丑陋一词的所指,恰恰不是祖国,而是每一位人格破产 的个体()。正是那些作为个体的无名氏(路人、顾客和游客),以其出现在新闻或日常生活里的丑行,拼贴出祖国()的负面容貌。
    
    据说,鸵鸟在被追急的时候,除了扬沙踢腿,还会撅起身子和屁股,把脑袋埋进沙里,以为看不见猎手,猎手就不复存在。这类自作聪明的鸵鸟,在中国很多,而他们营造的沙窝生活,无助于难题的解决,只能加剧文化人格病症的恶化。
    
    “人格障碍的疗愈和改造,是一个比觉知更难讨论的话题。鲁迅和柏杨,未能来得及出示有效的疗法。但已经有部分中国人觉察了自身的问题,并试图接受真理, 寻求有意义的生活,由此形成学儒、读经、禅修、拜佛和瑜伽等方面的宗教性潮流。尽管这些活动有时还驻留在事物的表层,犹如一场时尚表演,但如果这种时尚能 够变成生命的内在需求,深入骨髓和灵魂,就有望成为自我疗愈的良方。
    
    宗教疗愈的最大障碍,在于导引者方面出了麻烦。在仁波切、大法师、上师、大师和骗子云集的时代,究竟有多少真正的精神导师,这才是修行者的最大困惑。著名 的佛寺主持——少林寺方丈释永信,正在面对各种匪夷所思的道德指控,尽管事实尚待澄清,但它已经加重世人的疑虑。导师问题成堆,他们所推销的思想,又 如何能令人信服?
    
    早在民国早期,蔡元培就发现宗教疗愈的诸多弊端,试图以美育取而代之。这种集体疗愈的策略,就是放弃病入膏肓的成人,转身从孩童教育入手,以文艺为药剂,陶冶情感,消除丑性,令文化人格在教化中变得美好起来。
    
    “蔡元培策略的核心,是在德、智、体、美、劳五育里,把美育推到最崇高的地位,而用于美育疗法的途径,除了建筑、雕刻、图画和音乐与文学外,还应包括美术馆的设置,剧场与影戏院的管理,园林的点缀,公墓的经营,市乡的布置,个人的谈话与容止,社会的组织与演进,凡有美化的程度者,均在所包,而自然之 美,尤其重要。(原载《现代学生》第1卷第3期)。其中的关键正是社会组织的演进。假如社会组织已经腐化,丧失美的结构和体貌,就无法指望它能 提供美育榜样,引领民众走向有良知的健康生活。
    
    跟宗教疗愈困境相似的问题是,究竟由谁来承担这神圣的美育使命?众所周知,中国教育正在陷入主体性危机。作为教育主体的美育机构,一旦沦为官僚机构, 被各种谎言所充斥,而教育者缺乏美感根基,甚至连人格都充满阴影,又何以推行正确的美育,将学生带入美好的生命感受?美育是一种严密的代际传承结构,其中 一代人所受教育的好坏,取决于上一代人(教师)的品质。蔡元培的美育信念,只能基于对当时教育体制、教师人格和基本美感的信赖,但在21世纪的语境 里,这些支撑性要素都在瓦解和流失。
    
    “柏杨难题的解决,暂时还没有令人信服的方案。
    
    朱大可,凤凰文化《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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