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医学奖本是值得我们中国人骄傲的好事。万没想到,这好事却引起好事者挑动中西医之间斗气、争吵,闹得乌烟瘴气。有人说得到青蒿素是开发祖国医学宝藏的光辉典范,中医之博大精深,还有待今人研究开发,取之无穷。有人说青蒿素之提炼成功完全是因为采用了西医方法,是化学药品,与中医毫无关系。于是,爱国情怀与方法论吵了起来。公婆都有理,吵不出个结果。 在一定程度上,这不必要的争吵起源于一个不恰当的词汇——西医。与这个词相对才产生了中医这个同样不精确的词。传统的中医主要是指草药、针灸、推拿。当然,还有刮痧和拔火罐等等医疗手段。称之为中医,完全是一个方便的总称。其实这些医疗手段在全世界主要国家都实行过,只不过没有中国这么发达,这么系统而已。甚至连刮痧和拔火罐这些似乎独具中国特色的土法子在欧洲许多国家也都采用过。英文称前者为coining,称后者为cupping,因为欧洲人没有用专门的器具,就是用硬币和杯子进行这些疗法。据我所知,只有针灸比较独特,大多数国家都没有采用过,但我也不敢说只有中国才有。草药和推拿就更普遍了。所以我们在使用中医这个词汇时,千万不要以为这些手段是我们中国人独一无二的专利。 西医这个词汇就更不精确了。首先,西方人不用这个与地域相关的词,而用与时间相关的词modern medicine现代医学,也经常用biomedicine即生物医学来泛指这类科学(其狭义特指现代医学中的一种),以别于传统医学——即与“中医”相似,但远为落后的医学。他们的传统医学还包括一个主要手段,那就是放血。当然,那也不是他们的专利,我们也放血,只不过不像欧洲人那样,动不动就放血,而且往往是由理发匠胡乱实施的。正如莫里哀在喜剧《无病呻吟》里嘲笑阿尔冈那样:只有您这么异常健壮的体格才经得住如此频繁的放血。 生物医学发展这一百来年,西方逐渐放弃了他们的传统医疗。当然,所谓放弃也不是绝对的,在欧美,一些传统的医疗手段仍为人所用,比如服用草药,敷燕麦治疗麻疹,喝李子汁通便等等。但欧美没有传统医学院,那些传统手段多为家传。他们也没有大型传统医疗诊所或医院,绝大多数人都去现代医学诊所和医院看病,采用生物医学方法治疗。个别人由于经济或者信仰等原因而采用替代医疗或者传统医疗手段,还得专门找那类医师。由于疗效不可靠,绝大多数这类疗法都不为保险公司承保。 在中国,传统医学的市场比在欧美要大得多,这主要是因为“中医”比欧洲的传统医疗发达得多,而且有阴阳五行、气血津液、风寒燥火等等理论。虽然那些理论很难与生物医学接轨,但在中国的传统医学里是自成一体、自圆其说的,并发展出各种体系、各种流派,远比西方传统医学成熟得多、复杂得多,有效的手段也多得多。当然,随着现代医学进入中国,人们见到生物医学的好处和奇妙效果,大多数中国人都转向“西医”,有病看“西医”,有志学“西医”。学者们多主张医学现代化,“中医”受到巨大的冲击和挑战,传统医学甚至陷入了存废之争。即使是“中医”医师、学者和专家,由于接受过现代医学的教育,也是用生物医学的思维模式来看待“中医”,解释“中医”,应用“中医”,研究“中医”,即所谓的“中西医结合”。但是不管怎么说,即使在中国,“中医”也比“西医”要弱势得多,看“中医”比看“西医”的人数要少得多,“中医”医师的增长率要比“西医”医生的增长率低得多。虽然2003年经历萨斯病以来,“中医”有所抬头,但总趋势仍然是“中医”在走下坡路。 这个事实说来很难听,主要原因就是“中医”这个错误的名称。热爱祖国的中国人听到看到于国粹不利的事情心里不高兴,这是自然而然必然会产生的感情。如果把手工业叫做“中业”,把工业叫做“西业”,那么“西业”取代“中业”时,我们大概也会悲哀。可是当工业取代手工业时,我们多数人都很高兴嘛。看来这仅仅是一个名称问题。前面说过,我国的传统医疗本不叫“中医”,是为了与西方来的现代医学相区别,才称之为“中医”。我们以前就叫它医学,如同象棋一样,只有外国人为了与他们的chess(国际象棋)区分,才把我们的象棋叫做Chinese Chess(中国象棋)。同理,我们为了把他们的chess与我们的象棋区分开来,才称之为国际象棋。他们自己说到那种棋时,并没有“国际”二字。 棋是游戏,是小事,叫什么大概也不会伤谁的心。况且,他们的象棋也的确更国际化。随着中国在经济上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对我们的文化越来越感兴趣。我们的象棋也会走向世界的,但需要把平板的中文字棋子变成立体的形象,才有利于不会中文的人学这种游戏。医学是治病救人的大事,人们更加重视。传统医学在欧美被现代医学逐渐取代是一个自然而然必然的过程,原因很简单:现代医学有效。而且他们没有因称呼而伤害过谁的爱国情怀。欧美人没有把传统医学叫做“英医”,没有把现代医学叫做“德医”,更没有把现代医学取代传统医学说成“德医”取代“英医”。他们也没有把传统医学叫做“欧医”,没有把现代医学叫做“美医”,更没有把现代医学取代传统医学说成“美医”取代“欧医”。我之所以这样重复,就是想让读者感受一下这种说法多么刺耳。可人家没有这刺耳伤心的说法。很不幸,我们使用了“中医”和“西医”这两个不恰当的名称,才使一些人在传统医学向现代医学发展的过程中愤愤不平、痛哭流涕,才把维护传统医学提高到爱国和政治的高度,才把一个科学问题赋予了民族主义的色彩。 医学是一门科学。科学不是神圣的绝对真理,而是一个不断纠正自身错误,逐渐接近真理的过程。科学是没有国界的。传统医学向现代医学发展,本应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什么合理有效就保留。什么胡扯没用就抛弃。这当然不仅是指具体的医药,也包括理论和方法。就拿提取医药的方法来说,传统的方式无非煎熬、浸泡、捣烂等物理方法,所得到的药效力有限。现代提炼医药采用化学方法,纯化药素,效力大增。即便是采用物理方法,也不仅是用水或酒等传统的方式来溶解取药。青蒿素就是采用现代医学的方法从黄蒿里提炼出来的,称之为“青蒿”素,又是一个不恰当的名称,也是一个语言有惯性的实例。但这个名称不涉及国家和地域,不会导致爱不爱国的争论。其英文译名artemisinin也不科学。其词根是Artemis,即古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及狩猎女神。她的拉丁名字更为人熟悉,就是Diana黛安娜。这位女神闲着没事了,也在林子里采点药,给妇女治个病什么的。也许是因为希腊人认识到蒿草有医疗作用,所以才说蒿草对于这位女神来说是神圣的,并因此而称其为Artemisia,直译就是阿忒弥斯草。名字挺美的,但并不能让人顾名思义。好在这就是一个名称,只起指代的作用,不会像“中医”和“西医”那样,戳痛人们拳拳爱国之心。 如果我们不使用“中医”和“西医”这两个不恰当的名称,那中国的传统医学向现代医学的发展也许就不会让很多人若有所失了?也许就不会让很多人因循守旧了?也许就会让他们放下与科学无关的包袱,痛痛快快地在生物医学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了?可惜,语言有惯性,而且其惯性可能比所指实物的惯性还大。很少有谁用过木头杯子和石头碗,但“杯”字仍是木字旁,“碗”仍是石字旁。“删”这动作早已不是用刀刮竹简了,但这立刀旁和竹简的形象还一直保留着。我们早已不用贝壳作货币了,可很多与钱有关的字还是“贝”字旁,如“贩、贬、购、贼、贿、赂、赃、贷”,不一而足。现在的公路上跑的是汽车,但是很多人还叫它“马路”。让人们改变说顺口的名称是很难的。然而我相信,人们知道一种事物的好处后,不管叫它什么,早晚会接受它。传统医学中的精华一定会为现代医学所吸取,并在其中发展,其糟粕也一定会被人们所抛弃。这本是医学在各国的发展经历,不应该被两个不恰当的名称所阻碍。 当然,现代医学如同其它各门科学一样,还远非完善。用化学方法提炼出的药素虽然高效,病毒、细菌、寄生虫的反应也更强烈,并可能逐渐产生抗药能力,使目前的灵丹妙药失效,这令医药学家们在不断寻求新药的道路上疲于奔命。也许我们需要进一步发扬气血调和,加强体质的传统医学思想,在唤起人体自身抵抗力这方面下更大功夫,让我们的肌体更加健康,促使它避免或战胜各种疾病。人类文明是在交往中发展的,科学是在纠正自身错误中前进的。如果让民族主义情怀妨碍我们接受科学,抱残守缺,我们就太亏了。如果西方人鄙视其它民族,不肯学习人家的文化精粹,那是他们吃亏。但他们把诺贝尔医学奖发给了屠呦呦,奖励中国人提炼出青蒿素,医治主要在第三世界某些国家害人的疟疾。这说明至少瑞典皇家科学院不那么排外,这说明至少瑞典皇家科学院是奉行人道主义的。我们需要多一些人道主义,少一点民族主义,多一些全球观念,少一点地域局限。改变某些不恰当的名称肯定是有帮助的,但更重要的是要改变头脑,开阔心胸。 2015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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