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義(在劉賓雁良知獎特別獎頒獎會上的發言)

評委會同仁要我介紹一下劉賓雁良知獎的宗旨。其實在我們的章程裡已經有正面闡述:

“本獎項秉持自由與民間立場,超越意識形態與黨派政治,表彰弘揚良知與人文理想的原

創寫作或社會貢獻。”我們還曾經以否定性的陳述進一步加以界定:劉賓雁良知獎不是文

學獎、新聞獎,也不是人權獎、自由獎、勇氣獎。雖然與上述各種獎項會有重疊部分,即

我們完全認同上述獎項所表彰的那種為理想、自由、人權而不惜代價的獻身精神,但說透

徹些,本獎項不是“政治正確”獎。我們希望超越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高舉人類良知。

但外間還是存在一些誤解,比如,就有人問:胡耀邦,不是一位共產黨的前總書記嗎?

讓我們再換一種方式,打比方:良知、良知獎,是一種很柔軟、溫和、單純善良的東

西,其實也就是良心、良心獎。無論在中文還是英文裡,這兩個詞都可以通用,都指涉天

賦的道德觀念。(建利轉發會議通知,就寫成了“良心獎”。)

 在座的許多朋友都會記得,在海外民主運動的一次大聯合卻不幸大分裂的國際會議上,

劉賓雁含著眼淚作了一個發言,其中有一句很著名的話:我們大家都講講良心好不好!當

時會場上各執一端,情緒激昂,講道理、講程序已經講不清而且無人願聽了,劉賓雁祗好

祈求大家恪守最後的底線——良心。良知獎就是這樣一個東西:溫柔的,祈禱式的,宏大

敘事有時講不清楚有時又不屑一顧的,有時像一個含淚的讚賞,有時又像一滴悲憫的淚水。

我們把 2015 年度的良知獎(特別獎)授予胡耀邦先生,與他的政治身份、地位、立 場、觀點沒有關係,而僅僅是為他的良知所感動。這位獲獎者本身,正是對良知與良知獎 的一個很好的闡釋。

2005 年劉賓雁八十壽誕,海外華人為他舉行盛大慶典。 他發表了終生最後一次演講:“我這八十年”。北明拍攝

再換一種方式,講幾個小故事。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胡耀邦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部長,大刀闊斧地平反冤假錯案,拯 救、撫慰那些中共近三十年暴政製造的苟延殘喘的賤民與冤魂。他在審閱馬寅初平反材料 的時候,含著眼淚說了一句話:“共產黨應該起誓:再也不準整科學家知識分子了!”正 如王康先生接下來要宣讀的頒獎詞中所說:“僅從規模比較,林肯解放了 400 万黑奴,胡 耀邦‘平反’了近一亿被蔑称为‘地富反壞右’和‘走資派’的中國人。”屍山血海呀! 據參加那一時期具體工作的中共官員說:他們不敢讓主管上級親自接待“上訪人員”,因 為“你的眼淚會比他們更多。”我沒有看到關於胡耀邦的記載,但我相信,以他易於動情 的性格,他的眼淚會更多更多。正是這些淚水洗淨了他的靈魂,鼓舞他為億萬受盡凌辱的

政治賤民恢復權利與名譽。

 對於共產黨總書記胡耀邦自身,這是一個艱難的精神歷程。據說在文革後期,一位老

知織分子曾坦率地問胡耀邦:“您能夠舉出 1949 年以後針對知識分子所進行的政治運動, 有哪一次不需要平反改正的嗎?”胡耀邦首先是驚愕,繼而憤怒,甚至習慣性地對提問者 的動機產生懷疑。最後冷靜下來,開始對自己追隨終生的中國共產黨進行深刻反省。胡耀 邦投身革命不久,就遇上了血腥的蘇區肅反運動,三木之下被別人供認為“AB 團”分子。 在即將被處決前夕,一位考察過他的“中央局巡視員”路過,心想一個十六七歲的娃娃怎 麼會是國民黨特務,便以繼續審查為名,把他帶離險境,救了他一命。胡耀邦青年時代曾 親歷親見的蘇區大屠殺,應該是對他良知的最初的拷問;繼而又經歷了“延安整風”和文 革的殘忍,良知終於甦醒並壓倒黨性。他接掌組織部大權之後,頑固派勢力仍然十分強大, 而且還高舉著毛澤東的盾牌和旗子。那時候,形勢相當險惡,勝負尚在未定之天。胡耀邦 曾急得在辦公室裡來回疾走,連連輕聲自語:“我們不下油鍋,誰下油鍋,誰下油鍋......” 他多次重複這句話,並以此鼓舞他的部下:但丁在他的《神曲》中說過,“我不下地獄誰 下地獄。”我們的說法是:見危授命,我們不下油鍋,誰下油鍋!——這一時期的胡耀邦, 終於把自己的良知和勇氣接通到神聖源泉,從而成就了人類歷史上非凡的神聖的勳業。一 個有趣的小細節:老資格的中共組織部部長安子文曾私下里憤憤不平地說:“我當了二十 多年中組部部長,結果進了監獄;胡耀邦才當了一年,卻進了政治局!”他真是在秦城關 糊塗了!同樣是當部長,他是在整人,胡是在救人,有如天淵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