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纽约时报 两人一起站在朝鲜首都的阅兵台上:一位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层的高官,他穿着考究的西服;另一位是年轻的独裁者,他穿着蓝色上衣,扣子扣到了下巴。 来访的中国高官刘云山和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努力表现得很友好,他们在摄像机拍摄时亲切地交谈,但更多的时候他们沉默地站着,注视着从前方经过的阅兵队伍。 那次会晤之后,已有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那是中国和朝鲜之间的最后一次高层访问。这么长的时间间隔是这两个有着痛苦历史的国家关系疏远的一个迹象:一个是寻求地区主导权的崛起大国,另一个是有着自己野心的不可预测的邻邦。 中国几乎毫不掩饰自己取代美国成为亚洲主要强国的长期目标,认为自己主导这个世界上发展最快、最活跃的地区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朝鲜周日违背北京的意志,试验了第六枚核弹,该国已经成为一个意料之外的持久障碍。 中国的道路上还有其他一些重大障碍。尽管特朗普治下的美国有退出亚洲的迹象,但它依然是占主导地位的军事大国。而中国在该地区的传统对手印度和日本也清楚地表示,他们打算抵抗中国的引力。 在成为国际秩序——一个北京希望成为领导者的秩序——背离者的同时,朝鲜能成为一个核国家,一定程度上又是由中国自身的政策所致,这就使该国成了一个格外棘手的麻烦。 中国要成为主导者,首先需要美国退出,并让其盟友明白,它们不能指望美国的保护。中国在努力降低美国在该地区的影响力,说服各国脱离它的核保护伞,然而朝鲜可能会把美国进一步吸引到这里,给中国的行动增加难度。 与此同时,朝鲜的战略位置——及其日渐先进的核实力——意味着中国在遏制它的过程中要面临危险。 “朝鲜可能不算中国的头号问题,但后者要在东亚取代美国的位置,朝鲜问题的确构成了一个独特且十分关键的维度,”前澳大利亚国防部策略师休·怀特(Hugh White)说。“因为它是唯一拥有核武器的东亚国家。” 怀特还说,即使美国退出该地区,“朝鲜的力量也意味着,中国永远无法以当今领导人设想的方式统治这里。” 特朗普政府此前寄望由中国来阻止朝鲜核计划,不愿与金正恩对话,只是赌北京能利用其经济杠杆来抑制朝鲜。 然而白宫可能没有正确认识中朝关系的复杂性,对朝鲜的管控是几代中国领导人的棘手问题。 从普通民众到政策制定者,中国国内对金正恩的不满日增。为了维持朝鲜的运转,中国向其输送石油,朝鲜的外贸交易绝大部分是和中国进行的。但在许多中国人看来,这位年轻的领导人似乎并不领情。 一些批评者上月在上海参加了一场为期三天的学术研讨会,他们在会上质疑了朝鲜作为针对韩日的战略缓冲地带的价值,并警告称,朝鲜会促使韩日开始发展自己的核武器。 “代价是继续疏远日本,激怒美国,惹恼韩国,”南京大学国际关系教授朱锋说。“如果日韩觉得必须要有核武器这样的极端手段,会严重影响地区外交。” 他还说,核武器扩散会导致中国在亚洲陷入一场“新冷战”,可能美国在这里的军事存在会增强。志在成为亚洲主导力量的北京对此会很头疼,同时还会被人扣上推动核扩散的帽子,有损其国际声誉。 “一种基于共同毁灭原则的东北亚平衡,是任何一方都无法满意的,”前新加坡外交部高官比拉哈里·考斯甘(Bilahari Kausikan)说。“但倒不一定是不稳定的,它在某种程度上对北京更为不利,这可能给华盛顿、东京、首尔带去一点点宽慰。” 习近平主席被认为是清楚这其中的风险的,并且私下里表达过对金正恩的不屑。 然而和过去几代领导人一样,他拒绝用制裁惩罚朝鲜,因为那可能导致该国的崩溃,在两国边境引发一场有碍稳定的战争,在中国经济较薄弱的东北地区制造一场难民危机,或导致朝鲜半岛统一,落入美国势力手中。 对于有意在亚洲占据优势地位的中国来说,这些可能性像军备竞赛一样会对其相关计划构成威胁。如果到最后朝鲜撑了下来,将成为中国的一个满怀愤怒与怨恨的邻居。 从习近平的角度看,一个掌握核武器的敌对邻国可能是最糟的结果。 中国有着全世界最多的核武邻国:俄罗斯、印度、巴基斯坦,如今又加上了朝鲜。然而这种局面一定程度上是它自己造成的。
朝鲜核计划最早可以追溯到1976年毛泽东与时任巴基斯坦总理佐勒菲卡尔·阿里·布托(Zulfikar Ali Bhutto)的一桩协议。 当时,印度在两年前试验了第一枚原子弹,布托不希望被落下。中国视印度为潜在威胁,两国曾打过一场短暂的边境战争,因此同意给予协助。 据巴基斯坦核弹计划的铀浓缩项目创始人、核物理学家阿卜杜勒·卡迪尔汗(A. Q. Khan)说,合作的具体细节是由前往吊唁毛泽东的巴基斯坦官员敲定的。 中国在1982年把武器级铀燃料运往巴基斯坦。此外,由美国核计划的两名资深参与者合著的《核快车》(The Nuclear Express)一书称,1990年,中国向巴基斯坦开放罗布泊核试验场,秘密地让巴方在那里试爆了自己的第一枚核弹。 美国忧心于中国的一些做法,其中包括向发展中国家出售导弹技术,在幕后敦促它停手,并说服它在1992年签署了《核不扩散条约》(Nuclear Non-Proliferation Treaty)。 但北京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核扩散的风险,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1998年,印度进行了五次核试验,巴基斯坦则在不到三周后还以颜色,公开测试了自己的核弹。 几乎是与此同时,巴基斯坦与朝鲜分享了核浓缩技术——其中包括离心机、部件、设计,以及对核弹来说必不可少的燃料——以换取朝鲜的导弹技术和设计方面的帮助。巴基斯坦后来指责卡迪尔汗擅自行事,但他坚称自己得到了政府的首肯。 到2002年,这种交易变得十分明目张胆,巴基斯坦派一架美国产的C-130货机飞往朝鲜,去接收一批弹道导弹部件,美国卫星侦测到了这趟旅程。 一些分析人士认为,北京方面在交易中扮演了合谋者的角色,或鼓励巴基斯坦与朝鲜分享核技术,或在事情发生时假装没看见。他们说,中国让技术转移通过巴基斯坦来实现,是为了进行貌似可信的推诿。 “我猜,或许大多数西方分析人士有点儿疑心太重,认为中国官员对相关核交易完全知情,因为巴基斯坦核机构与中国核机构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卡内基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核不扩散专家、能源部前官员托比·道尔顿(Doby Dalton)说。 “我觉得,平心而论,如果不是早前与巴基斯坦做过交易,朝鲜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但鉴于平壤决意拥有核武器,其进度也不会慢太多。” 还有人认为,虽说中国肯定在核弹研制方面给巴基斯坦帮过忙,但北京并不希望技术诀窍传往朝鲜。 “对中国来说,帮助巴基斯坦实施核计划,可以获得明确的战略利益,”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的巴基斯坦问题专家丹尼尔·S·马基(Daniel S. Markey)说。“但几乎可以肯定,核技术进而扩散到朝鲜,是北京始料未及的后果。” 中国希望以巴基斯坦制衡印度;至于朝鲜获得核技术对它会有什么好处,则不那么明确。当时,北京和韩国的关系处于改善期,但它和朝鲜的关系再次陷入了低谷。 毛泽东曾以“唇齿相依”形容中国和朝鲜的关系,其说法在西方广受引用,但这个说法来自更古老的成语“唇亡齿寒”,后者更具启发性。他其实是在警告说,如果没有朝鲜,中国会置身险境。
1950年,毛泽东派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100余万中国军人参加朝鲜战争,帮朝鲜对抗美国。及至三年后停战协定签署时,死伤的中国军人超过了40万。人们或许以为,这种流血牺牲将铸就两国间持久的忠诚纽带。 但中朝关系一直笼罩着令人不安的氛围,这种氛围从一开始就孕育于两场共产主义者间的较量之中——毛泽东和朝鲜开国领导人金日成(Kim Il-sung)的较量,以及毛泽东与斯大林的较量。毛泽东和斯大林都认为自己是朝鲜这个在二战后新成立的国家的领主。 接着,金日成让世人看到了是谁在当家做主。他在1955年清洗了一批与苏联有瓜葛的高级领导人,第二年又把矛头指向一个跟毛泽东有关联的朝鲜精英军事集团的十几名成员。若干人被捕,少数几个人逃往中国。 苏联人敦促毛泽东和他们一起报复金日成。当时中国军队尚未完全撤离朝鲜。但最近有文章援引来自俄罗斯档案馆的新解密的文件称,毛泽东没答应。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卡迪夫大学(Cardiff University)研究国际问题的教授谢尔盖·拉琴科(Sergey Radchenko)。 在大多数情况下,毛泽东容忍了朝鲜不忠的表现,因为他害怕将其推向苏联,苏联是朝鲜主要的经济支持者,它向朝鲜提供的援助是毛泽东无法与之相比的。 在苏联解体之后,中国有了更多的运作空间。 1992年,为了开展贸易,中国与韩国建立了外交关系,从而激怒了朝鲜,这个国家突然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贫穷、孤立。 中朝关系史学家沈志华认为,从那时起,“中朝同盟条约成了一纸空文。” 如今,中国从韩国进口的货物比从其他任何国家进口的货物都多,韩国亦把中国视为最大的进出口市场。习近平上任后最初几项外交政策举措之一便是力图利用这些关系,削弱韩国与美国的联盟。 但朝鲜从中作梗。2016年初,朝鲜进行第四次核试验之后,当时的韩国总统朴槿惠试图给习近平打电话,要求他协助阻止金正恩。 据韩国新闻报道,朴槿惠的助手根本无法安排打通电话。中国分析人士表示,习近平不愿接受朴槿惠的要求,对朝鲜实施“最严厉”的制裁。 习近平拒绝放弃平壤,于是在首尔失去了支持。 朴槿惠加强了同华盛顿的关系,并同意部署一个北京所反对的导弹防御系统。
十几年来,美国一直在要求中国进行对话,讨论一旦朝鲜崩溃,每个国家都应当做些什么——但中国对此一直抵制,担心同意进行这类对话会是一种背叛。 最迫切的相关问题包括:朝鲜的核武器在哪里?哪方能将其安全控制下来?两国军力争相这么做的情况下,如何避免冲突?朝鲜半岛的未来应当是什么样子? 自布什总统任内,五角大楼就一直要求北京讨论这些“应急方案”,但是根据一位美国前防务官员的说法,中国的反应每一次都是沉默,因为没有得到谈论这一话题的授权,因此这位官员要求匿名发言。 “中国人担心的是朝鲜人将作何反应,”位于火奴鲁鲁的美国国际战略研究中心太平洋论坛(Pacific Forum CSIS)主席拉尔夫·A·科萨(Ralph A.Cossa)表示: “我认为这一点终止了相关交流。” 一位了解这些对话的美国官员说,朝鲜于2006年进行第一次核试验的时候,中国军方官员的态度有了罕见的偏离,对这个话题表示出兴趣。但是,那位官员说,当时五角大楼怀疑中国人是想尽可能地了解美国的计划,而不会透露自己的想法。 随着紧张局势在近几周内不断升温,关于中国在危机中能做什么的问题依然没有答案。但普遍的共识是,北京将会反对美国军队穿过划分朝鲜与韩国的三八线。 《环球时报》是反映党内部分精英人士意见的国有小报,它于上月发表社论警告朝鲜,如果朝鲜对美国发动袭击,中国将保持中立态度。 但这篇社论也表示,中国准备阻止美韩尝试用武装力量“颠覆朝鲜政权,改变朝鲜半岛的政治版图”。 “普遍的预期是,”华盛顿史汀生中心(Stimson Center)的学者孙云说,“中国会准备做出干预,维持一个可以运转的朝鲜政府,并令其继续作为国家而存在。” 美国的若干研究机构定期召开关于朝鲜的“桌面推演”——会上,参与者分为代表不同国家的团队,在模拟的紧急情况下讨论这些国家如何作出反应。 一位一直领导相关推演的分析人士表示,各国之间存在很深的相互怀疑:模拟中美的两队最终往往以向对方开枪告终。 一些中国学者和退休军官有时也会同意参加这些活动。但是,国防大学中国军事研究中心(Center for the Study of Chinese Military Affairs at the National Defense University)主任孙飞(Phillip C. Saunders)表示,他们通常只强调两个陈旧的观点: 第一,朝鲜政府非常稳定;第二,中国对朝鲜的影响力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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