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追杀你?”我问。
“因为我想改变这个丑陋的世界,因为人间有太多的疾苦。我立志要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我要让这个国家变得富足、强盛、开放。可笑的是,我的理想,却成为我的罪名。”
“佛祖当年还是个小王子时,也想要让世间没有贫苦和忧愁,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佛祖成了佛祖,世间却还是那个世间。”
“你在讽刺我么?你认为我即使夺得天下,也无法改变这个世界?”
“是的。”我说,“你改变不了。”
“为什么?”
“因为当你一无所有时,你想改变世界拯救苍生。但当你拥有了大军,赢得了天下,成为了最有权势的人,万众高呼万岁时,你还会是从前的你吗?”
我拿起笔,划了最后一句话:
“因为当你一无所有时,你想改变世界拯救苍生。但当你拥有了大军,赢得了天下,成为了最有权势的人,万众高呼万岁时,你还会是从前的你吗?”
我在这句话后面写了两个字:共勉。然后把书递还给他,就此告别。
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上了大学,大家都有了各自的圈子,联系越来越少。后来在我又一次换了手机号码和微信以后,我甚至忘了再加他。我们就这样不再联系,一年、两年、三年、四年。
再往后的故事,我大多都是从同学朋友那里听到的了。真真假假,传言或是事实,无从考证。人类实在太喜欢为别人的故事添油加醋,来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动人。这也提醒着我今天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反复地提醒自己,不要给他加戏。于是所有我没有参与的故事,都只能用“我听说”来记录了。
我听说,他大学一直拼命学习。学习一直是他的生命。高中我们几个人在教室看枪版《致青春》,陈孝正抛弃郑薇的时候哭着说,我的人生是一座只能建一次的大楼。我说陈孝正渣男,不负责任。但是周有择却在旁边摇头,说,就是这样的,有的人的人生就是一座只能建一次的大楼。一语成谶,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建着这座大楼,一步也不敢走错。高考毕业的时候我跟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学建筑,毕竟你空间几何学这么强。他摇摇头说建筑师需要培养太久了,最后选了个觉得能快速赚钱养活家里的会计学专业。他上大学以后也从不逃课,门门课都努力考第一。
我听说,他大学一直不停地打工。他出去做家教,也出去当麦当劳服务员,17块钱一个小时;发传单,晒一天挣60块;在学校帮人取快递,取一次1块钱跑腿费他就靠着这样一块一毛攒起来的钱,养活了自己,交了学费。 我听说,他被学校里有钱的富二代打过一次。期末考试的时候,有几个家里有钱的小孩找到他,让他帮忙用手机群发一下答案,给一大笔钱。他死活不肯,带头的这位不太开心,说了几句脏话。具体说了什么无从知晓,大概是问候他们家之所以十八代祖宗都这么穷酸就是因为迂腐不化。后来两边就打了起来,势单力薄的他怎么可能打得过对方这么多人。
我听说,2017年,他可以读研但是放弃了,因为他查出了病,妹妹也上高中了。他必须马上出来赚钱。后来他进了企业做了财务,公司领导让他做假账,承诺给他一大笔“奖金”,他又死活没肯。
我还听说,他今年年初就感觉到自己不行了。但他妹妹2019年要上大学了,他妈打电话跟他哭说:你妹妹就要读不起大学了。2018年4月开始,他工作之外还同时打了三份工,就为了给他妹妹攒学费。他着急得不行。后来有人拉他,说有快速的生财之道,做一款保健品的微商推销,来钱快,有门道。他一听这不是干传销吗,死活不肯去,说宁愿自己卖肾供妹妹念书也不会去干这个。虽然我没亲眼看见他拒绝的样子,但我总觉得能想到他说这话的语气,应该是皱着眉头,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不能让我妹妹用这么脏的钱长大。
五个月以后,以权健为首的一批保健品公司被查。而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而在他经历这些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得知周有择的事情那天,我在北京国贸的居酒屋里跟一个投资人聊天。
聊啥?
聊未来的经济形势,聊什么行业有红海蓝海,聊如何快速套现,聊行业内的财务自由神话。毕竟我毕业一年,现在做一个商业项目,急需知道明年的市场环境,什么产品容易拿到融资,做什么有想象力。
所以我约了他,对方是个40多岁的投行圈大佬,戴着劳力士的绿水鬼,说话三句一个VC、五句一个PE。
我坐在他对面,穿着低胸的衣服,露出若隐若现的乳沟,化了精致的妆容,全程装出一副崇拜又夹带着爱慕的眼神半仰视地看着他。在他说到有道理的话时,我会及时地给予反馈,比如发出“哇好厉害,这是怎么想到的”“天啊,这个太厉害了,你也聪明得过分了吧”这样的夸赞。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嗔与恭维,不多不少,要让坐在我对面的人觉得刚刚好。
当然这些并不算什么。
在商业的圈子里混久了,我熟练地掌握了很多和各行各业牛逼的人套近乎的技巧。化个他们能欣赏的妆容,穿不暴露又能留点幻想空间的衣服,包里放着补妆的粉饼和口红。即使在吃饭的过程中,也要去洗手间补几次妆,让自己的状态一直看起来都是最好。 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色相其实可以为自己换来一些资源,意识到人生其实有很多捷径可以走。虽然我顶多也就是偶尔利用一点色相为自己套点信息、谈谈合作的水平,比起很多人我差得远了。
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一旦你发现陪顿酒就能解决事情这么方便的话,就很难再放弃了。
但那天晚上,我收到周有择去世的消息以后匆匆退场了,演技几乎没绷住。坐在我对面的投资人再三示意想送我回家,我已经没什么心思跟他做戏了。
几天以后,我们班一些高中同学聚了一趟。
令人惊讶的是,这竟然是我们毕业后聚得最齐的一次。我们班一共46人,当天到场的有24个。在这场聚会上,一开始大家的氛围都是沉重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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