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邵克

2019-02-17 21:45 来源：澎湃新闻

“一个小时之内，三级报警平台被电话打爆了。”

回忆2018年7月“投之家”P2P网贷平台刚爆雷时的情形，深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互联网金融犯罪侦查大队李大队长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一个小时接到8千多条警情，直接导致接警平台出现了短暂瘫痪。”

2018年以来，多地出现P2P网贷平台集中爆雷，这些网贷平台未能偿付投资人本金利息，出现了平台停业、清盘、法人跑路、平台失联、倒闭等等现象。以深圳南山区为例，2018年1月至10月，南山公安分局共立涉众型经济犯罪案件48宗，涉案金额巨大，涉及投资人数超过上百万人次。爆雷平台的问题也大都类似，高收益诱惑、借款标的造假、借新还旧、内部风控形同虚设等等，不少平台直接成为控制者自己融资的工具。

集中爆雷，投资受损群体急剧放大，恐慌情绪也在平台爆雷之初汇聚，如何引导投资人情绪、提高办案质量和效率以及最大程度追赃挽损回应投资人关切，爆雷地区公安机关面临着一场突围。

虚假标的与自融自用

如李警官总结，设立资金池、自融自用、虚构标的等几乎是所有爆雷网贷平台的通病。

爆雷之前，礼德财富这家网贷平台已运营近5年，广州市公安局天河分局经侦大队中队长程警官介绍，礼德财富在第三方平台的评分一直很高。

礼德财富是广州礼德互联网金融信息服务有限公司（下称礼德财富公司）旗下网贷平台，郑某森在2015年购进这家公司并在之后成为法定代表人。据其供述，当时买下礼德财富就是因为当时资金链有点紧张，平台可以用来解决资金问题。

警方总结了其运营模式：借款人以玉石、钢材等质押物或担保公司进行担保，由礼德财富公司将借款人有关合同转至礼德财富平台借款。借款人借款成本约为年化18%-24%。礼德财富平台发布借款标的，出借人的年化收益率为8%至12.5%，礼德财富平台以账户管理费的形式收取出借人和借款人的利息差。

据郑某森称，相较于其他的网贷平台，礼德财富的投资收益并不算高，而根据警方调查，截至2018年7月，礼德财富累计成交达84亿元，待还余额12.5亿元，这离不开礼德财富自身的包装。

郑某森有一个重要的身份广州互联网金融协会副会长，同时工商资料显示，礼德财富公司还有中食兆业（北京）食品发展有限公司这样国资股东，这也成为礼德财富后来对外宣称的是“国资系”的资本。

郑某森供述，副会长的职务其实就是花钱买的，每年交十几万元的会费。中食兆业没有实际入股，就是引进来站台的，每个月还会向中食兆业支付数十万元的“站台费”。同时礼德财富每年用于广告宣传的资金就高达两千万元左右。

根据警方调查，礼德财富平台发标的借钱的公司实际上很多是郑某森通过代办机构购买的多家手续齐备的空壳公司。程警官说，郑某森团伙一共买了几千家公司，每家花了6000元，营业执照、印章、银行卡甚至U盾一应俱全。

与此同时，提供玉石、不锈钢做抵押担保的多家企业，也都由郑某森团伙实际控制，“担保公司买玉花了两三千万，却对外声称估值超过10亿元。20多吨的不锈钢，仅有外围一圈是真的不锈钢，里面都包着杂钢，和真钢价格相差了七八倍”，程警官说。

程警官还介绍，为了让更多融到的钱归为已用，郑某森团伙还将一些正常发标借钱的公司从平台驱赶出去。在供述中郑某森承认，假标比例不少，除去经营成本，大部分借来的钱被自己的幕后老板拿走了。

相比着郑某森团伙通过自己控制的公司来借钱，佛山的网贷平台“理财咖”则粗暴得多。“理财咖”平台于2018年5月爆雷，其通过粗糙的P图伪造房产抵押证明作为标的，发布虚假理财产品，而后通过高利息来吸引投资，借新还旧维持周转，并无实际运营项目。

佛山市公安局禅城分局办案民警介绍，“理财咖”平台吸收的资金除部分返还投资者到期本金、利息外，经营者通过违规设立居间人账户转走其他资金，用于购买房产、字画、保险等巨额消费，直到平台无法提现，亏空约3.2亿。

微信报案与“海外猎狐”

郑某森在是在礼德财富爆雷之前跑路的，7月20日，他从深圳皇岗口岸前往香港，当天乘飞机前往泰国，7月23日，从泰国偷渡至柬埔寨。郑某森跑后，礼德财富总经理张某生打电话向广州市金融局报案，称郑某森指使公司财务将3000万元转到无关联账户上，并已逃离出境。

此时尚未提现的投资人还没有报警，天河区经侦大队先于7月24日以涉嫌职务侵占罪对郑某森立案调查，3天后，礼德财富出现兑付困难，郑某森涉嫌的罪名依法变更为集资诈骗。

警方的接报案电话随即被打爆，程警官说，报案途径随即扩大：投资人在广州本市的，每个区都可以受理报案，同时通过广东省公安厅向公安部报告，利用协查机制，各地的投资人也可以在各地报案，后期又开发了微信小程序用以接报案。

同样调整接报警的，还有重灾区的深圳南山区，南山分局经侦大队张教导员介绍，南山区在派出所一级落实首接责任制，有警必接，初核后进行分类处置，同时通过电话咨询及案情通告明确告知邮寄地址，接收全国各地投资人邮寄报案材料。此外南山公安分局开通官方微信公众号登记报案端口，接收投资人在线登记报案提交材料。

接收报案同时，抓捕在逃嫌疑人就变得尤为迫切。广州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境外追逃大队民警李警官介绍，以外逃的郑某森为例，其作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既对于案件侦办至关重要，同时投资者反映强烈，归案与否也影响到他们的情绪稳定，为此，广州市公安局成立了以经济犯罪侦查支队和天河、南沙区公安分局为主要力量的“猎狐”工作组，开展对郑某森的抓捕行动。

李警官介绍，郑某森住在柬埔寨金边机场附近的一栋别墅，出入都有保镖，另外还有一名司机和一名陪侍为其服务。郑某森一周出门两三次，不是出去吃饭，就是去赌场。在公安部“猎狐办”、广东省公安厅的统一指挥下和中国驻柬埔寨使馆的支持下，9月14日晚，“猎狐”工作组配合柬埔寨执法部门成功将郑某森抓获。

“礼德财富”案嫌疑人郑某森被押解回国。警方供图

在全国层面，来自公安部的消息显示，根据公安部部署，9月10日，公安机关开始对网贷平台涉嫌非法集资案件开展集中网上登记。首批上线登记的网贷平台案件有50起。相关投资人可以听过网上按照案件公告要求进行相关信息登记，并可随时查询公安机关发布的最新办案消息。

10月26日，“佰亿猫”等网贷平台非法集资案17名外逃嫌犯被从泰国押解回国。公安部有关负责人表示，缉捕涉嫌非法集资的网贷平台犯罪嫌疑人，对于推进相关案件追赃挽损、依法维护广大投资人合法权益和市场经济秩序、打赢防范化解金融风险攻坚战，具有重要意义。公安部表态，“只要还有一名境外逃犯没有落网，‘猎狐行动’就永远在路上”。

“批量办案”与“治疗式”追赃

高压力的接报案还只是开始，在2018年前10个月就立案48宗的深圳南山警方还承受者巨大的与投资人沟通、办案和追赃挽损的压力。

浏览“深圳南山公安”微信公众号可以发现，近半年来，不定期推送发布爆雷网贷平台案情通报，公布案件进展、追回资金情况已成为常态。南山警方介绍，目前已累计在公众号发布案情通报50余次。

张警官介绍，召开重点案件案情通报会也成为一种新的工作机制。通过召集投资人代表，通报案情进展，畅通与投资人沟通渠道，消除投资人疑虑，缓解因恐慌、不明真相被负面引导的矛盾态势，同时联合政法委、金融办等政府部门一同接访，增强案情通报公信力，着重回复投资人最为关心的问题，保证投资人知情权。

案多人少的矛盾也凸显出来，李警官介绍，每一家平台都要挨个调取数据、查第三方支付，另外还要调查成千上万虚假标的的空壳公司，对此，深圳市经侦支队提出了“批量式办案”，对作案手法类似的多个平台的同一项调查流程进行集中办理。

而投资人最关心的莫过于能否把自己的钱追回来。张警官介绍，在公安机关的传统打法中，涉案公司大量民事财产关系公安机关无权处理，追赃挽损难度大，投资人无法挽回损失，深圳公安机关创新，探索实施了“治疗式”打法。

据介绍，“治疗式”打法适用于涉案公司有可清退资产的，存在“治疗”造血空间的，犯罪嫌疑人自身有清退意愿的，在确保涉案平台停止违法业务活动基础上，促其及时通过多种途径追回到期债务，对具备条件的公司实际控制人、高管、股东依法办理取保候审，加快资产清退。

深圳市公安局南山分局侦办的“利民网”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件中，案发时共亏空9个亿，截至2018年11月24日，追回款项共计1.9亿元。据“利民网”一名被取保候审的运营经理称，目前公司的员工一方面帮助接待投资人问询，将警方的侦办进展转告给投资人，同时帮忙追回到期债务等，“这1个多亿的资金，如果公司平台完全被封掉的话，没人去追债，是追不回来的，接下来还有一大笔资金是可追回的，正在全力弥补投资者的损失”。

风险预警与网上反制

根据监管部门要求，P2P网络借贷领域的清理整顿须在2019年6月底前完成，所有存量的违规业务要消化至零。李警官介绍，深圳市已立案调查了53家平台，仍在运营的还有300多家，他预感P2P网贷的风险尚未完全退去。

张警官说，P2P网贷平台几乎没有准入门槛，内部风控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的现象在行业内并不罕见，核心环节资金去向也缺乏监管。

深圳正尝试通过预警来防范降低这种潜在的风险，在深入分析了近年来各类网络金融诈骗案的人员特征、行为特征和网络特征的基础上，深圳警方依托已有大数据平台和各相关行政部门的信息化成果，研发推出了“深圳金融风险防控实战预警系统”，简称“深融系统”，于2018年5月正式上线。

深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民警介绍，在深圳市备案登记的P2P企业有431家，“深融系统”能够监测这些企业的金融风险，设置了企业背景、违规行为等8大维度26项指标，形成分值最后量化为风险指数，产生红、橙、黄三色预警，其中红色代表风险级别较高的，每个维度会列出主要风险点和雷达态势图，比如公司股权、企业账户的资金交易情况，待偿资金多少、待收资金多少、资金缺口多少，公司实际经营地址跟注册地址不相符等。

依托深融系统目前已有的海量大数据，“深融系统”能够实现对企业金融风险尤其是高危风险企业的实时预警、实时防控、精准管控，将风险信息通过网站以及App应用向用户弹出风险提示，进行网上反制，提醒群众识别风险、抵制不法分子的诱惑。据系统统计数据，截至2018年11月，全国用户点击深圳风险平台的网址网站共弹窗2177万次，涉及用户超过624万人次。

在省级层面，2018年7月，广东省公安厅成立了由副省长、公安厅党委书记、厅长李春生为组长的打击非法集资犯罪专项行动领导小组，推进非法集资等涉众型经济犯罪打击防范等工作，并针对P2P网贷平台“爆雷”成立统筹各地各警种协调联动的工作专班。

广东省公安厅还联合省工商局成立涉众型经济犯罪监测防控中心，依托自主研发的涉众型经济犯罪监测防控平台，通过智能化手段监测研判，及时排查出非法集资、网络传销等涉众型经济犯罪线索，联合相关行政职能部门开展研判分析、联合整治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