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政治流亡者的灵魂独白
缪青
“乡愁不是乡土的回忆,而是文化的失根。”余英时的这句话,像一枚铁钉,钉在无数政治流亡者的心上。它并不华丽,却准确揭示了这些流亡者的共同命运:他们不只是离开了故土,而是被从精神的根系上连根拔起。他们被制度放逐,被历史边缘,被现实迫害,被语言冷落。最终,他们将成了精神和文化的游魂,手握火种,流浪异域。
一、从地理之痛到文化之失
“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的这句诗是千百年来中国人理解乡愁的经典。然而,对于政治流亡者而言,乡愁早已超越了“逢年过节”的情绪爆发,它是一种随时随地潜伏的内心折磨,他们在异国他乡,对故乡不是短暂的思念,而是无法痊愈的断裂。
我的故乡是重庆,是一座山水交错、历史绵长的城市。那里有我记忆中有巷口老太太的凉粉摊,有街道边老荫茶水的清香,有夏天屋檐下摇曳的芭蕉叶,有满山盛开的三角梅,有我走过的许多无名的老街小巷。也有我亲历的“城市拆迁”,一夜之间,熟悉的石板街道被夷为平地,变成了冷冰冰的玻璃幕墙。那是一场暴力的失忆工程,让人失去了家的方位感,也失去了时间的连续性。
现实中许多中国城市都变得陌生而魔幻。文化与制度的破坏,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但一旦发生,便如毁灭性洪水,让人再无退路。乡愁,便不再是可以用机票解决的问题,而成了心灵深处的永恒遗恨。
二、政治流亡者:最深情的爱国者
很多人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在海外的中国异议人士民主党人,总是在批评中国。其实我们从来没有批评中国,我们一直批评的是“中共国”而不是“中国”。他们说我们“辱华”、“不爱国”,却忘记了,真正的爱国,是愿意指出她的问题,是在她生病时大声疾呼,而不是在她腐烂时强颜欢笑。
可是,说出这些问题却需要勇气。在今天的中共国,提出问题常常被当成“抹黑国家”。而不提出,就等于放弃人民的基本尊严。如果“中共国”真的想要变好,它必须要学会面对真相,给人民带来公平和自由。
所以我说,政治流亡者不是恨国者,而是更深情的爱国者。我们不是抛弃故国,而是被故国所抛弃。我们离开的是中共政权,不是中国文化;我们批判的是制度的邪恶,而不是中华民族的根。
三、历史深处的乡愁声音
乡愁并非现代人有的独有现象。从古至今,许多被放逐的人,都在流亡中孕育出文化的光辉。
唐代的杜甫漂泊半生,从长安逃到成都草堂,在“安史之乱”中见证帝国崩溃。他在《春望》中写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短短八个字,揭示了诗人对家国的双重乡愁:山河依旧,但国家已非。
林语堂漂泊海外一生,他说:“我离开中国,并不是因为不爱它,正因为爱它,所以离开。”他对中国文化有着难以割舍的依恋,却无法忍受现实的压抑。他在英文世界里讲述中国之美,用轻松诙谐的笔调,传递出无尽的哀愁。
俄国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在丈夫被枪决、儿子入狱的年代,仍坚持写下《安魂曲》。她没有离开祖国,却活在比流亡更深的监视与恐惧之中。她写道:“我愿意为人民守夜,而不是为暴君献媚。”她的乡愁,是对一个理想俄罗斯的执念,是对暴政下的灵魂反抗。
托马斯·曼在纳粹上台后离开德国,他写信给友人说:“德国已经死了,可是我还在活着。”他以流亡者的身份记录《魔山》、《布登勃洛克一家》,在异国他乡建立“精神的祖国”。
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前辈。他们不是失败者,而是文明的守夜人。
四、余英时:在流亡中重建中国
在众多流亡者中,余英时先生或许是最能给我们精神支撑的人。他一生没有政治职位,却是中国近代思想史上最重要的声音之一。他不依附权势,不投机政治,却始终站在自由的这一边。他将儒家的“士”精神注入现代知识分子理想,强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他曾说:“我在哪里,中国就在哪里。”这句话,是他对流亡状态的终极回答。一个人即使身处他乡,但只要心中不灭中华文化与自由理想,就代表了中国真实存在在哪里。
我有时会一个人深深陷入沉思之中,我深知流亡者的孤独。但也许正因为孤独,我们才有机会清晰地思考:我们到底是谁?我们要为谁而坚持?余英时的坚持提醒我们,在自由世界中,也可以继续为中国保留一块思想的净土。
五、我的乡愁独白
我的乡愁,不仅仅是重庆的街头小巷、三角梅与芭蕉叶,不仅仅是我吃过的火锅、走过的青石路。我的乡愁,是我父母亲说话的口音,是我外公留下的家书,是我在地下家庭教会里唱过的诗歌。
我的乡愁,是每一次知道异见人士被秘密抓捕、维权律师被失踪、记者被封口时那种心如刀割的痛;是我知道他们在拼死反抗,而我有幸活着的沉重。
我的乡愁,是我明知道再也回不去那片土地,却仍然希望它能变得更好。因为那片土地上,有我深深爱着的人,有我青春时期的过去,还有一个未竟的未来。
我曾经对着旧金山的海岸线发呆许久,脑海里却浮现的是嘉陵江边落日。在美国教会里朗读经文时,我想起了我在重庆圣爱堂受洗时的场景。在民主活动中喊出“言论自由”的口号时,脑海中同时闪现的是2010年刘晓波在法庭上最后的陈词:“我没有敌人,也没有仇恨……我希望我能够超越个人的遭遇去面对国家的未来,去表达我对自由中国的向往。”
我理解了乡愁不是一个空间的坐标,而是一种精神的投射。只要我们不放弃信仰、理性、自由、正义的信念,我们就没有真正离开中国。
余英时先生所说的“我在哪里,中国就在哪里”这句话,不是傲慢,而是担当。是对中华文明尚未灭绝的坚信,是对未来中国的守候。政治流亡者的乡愁,是背负理想的痛。它让人疲惫、让人迷茫,也让人变得更清晰、更坚定。在海外我们虽然身处自由世界,却不能忘记那些仍在牢狱、监控与沉默中的同胞。我们用这份乡愁提醒自己:不放弃,不沉默,不背叛。我们是流亡者,但我们不是失根者。我们是亡国之人,但不是忘国之人。
同时余英时先生这句话在我心中,又是一种极大的安慰。他的话告诉我们,流亡者并非永远的漂泊者。只要我们坚守文化的根脉,延续价值的信仰,中国就不会消失。就算身在异乡,我们依然可以成为中华文明的火种。我们的存在,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中国”。
我们每一个流亡者,都是另一个意义上的“灯塔人”。我们用微弱的声音提醒世界:中国还没有自由,中国人民还在黑暗中。我们也提醒自己,不要放弃,不要停止,因为我们心中那个更美好的中国,还未到来。
北春记者: 缪青 旅美随笔撰写于08/07/2025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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