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立基本价值选择 ——在耶鲁大学的讲演 正如刚才崔之元所说,我们提出预言,实际上也表达了我们的愿望。我们希望未 来能照我们期待的方向去发展,我们通过传播自己的观点,唤起更多的人自觉地朝 那个方向去努力,从而促成我们理想的实现。 是认同自由民主,还是认同专制 对于后邓的中国形势,人们已经发表了很多不同的意见,这中间也包含了各自不 同的愿望。有一种观点值得注意。在有些朋友看来,眼下中国最大的问题是腐败问 题,主要是干部的腐败问题,对邓后的中国,他们最耽心的是稳定,能不能顺利接 班。至于其它的问题,象“六四”杀了人,还没平反,他们觉得那不要紧,不就只 死了千把人嘛,不少不同政见者仍在遭受迫害。但他们人数不多,全国十几亿人呢 ,所以也不重要。可是照我看,如果他们只担心稳定,只担心干部问题,那其实很 简单。我们就该向古人学习。如果担心邓小平的权力不能平稳交班接,恢复帝制、 搞世袭不就成了吗?邓的儿女都四五十岁了,当皇帝足够胜任的了。过去我们批判 所谓封建君主专制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批评古人太笨,搞了几千年都不知道搞民 主,总是迷信一个皇帝,把皇帝当成圣人。有人进而批评说那是儒家的过错,因为 儒家相信人可以成圣人。人家基督教承认人人都有原罪,所以对权力需要制衡。其 实这倒不相干。中国搞了几千年的皇帝,并不是因为大家认为皇帝是圣人。不信去 查查历史。一部二十四史,在史家笔下,有几个皇帝是英明的?这是正统的文化。 再看民间的文化,小说、戏剧,那里面的皇帝有几个是好人?大多数不是傻瓜就是 坏蛋,算得上英明者寥寥无几。可见在中国,从士大夫到老百姓,谁都知道皇帝不 是英明的。在上古时期,尧传位于舜,舜传位于禹,禹就传给了他的儿子。先前是 禅让,后来成了世袭。这叫“传子不传贤”。这话本身就表明了子不一定是贤。古 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放着贤不传要传给子呢?原因很简单,稳定嘛。一百 年前国人讲维新变法,提出要学西方,搞立宪、搞议会,反对改革的一派人的主张 ,和今天邓小平讲的一模一样,就是说一搞就会乱,并不是说皇帝都英明伟大。当 然也有人说因为皇帝英明伟大所以才不需要宪政不需要民主,但这类话是说给不懂 事的人听的。是面子上的话。说这种话的人自己并不真信。想想看,那么多饱读诗 书、满腹经纶的人,把一个三岁的小孩、坐上龙椅还要尿裤子的人捧上皇位,他们 怎么会相信那个小孩子英明伟大?到了清朝,帝制已实行了两千多年,很制度化了 ,连三岁小孩登基都坐得稳稳当当。共产党比起来可就差远了,选个六十多岁的人 上台,我们还担心呢。 要说干部制度,那就更不用说了。共产党根本就没有一套干部制度。一会儿是从 工农兵中选拔优秀份子,一会儿又是第三梯队,没一个是成型的,现在一个人要是 想当官,你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当得上。古人搞了个科举制,你得佩服人家是搞得 很象样子,很成熟。考试面前人人平等,卷纸是密封的,想作弊开后门都很难。清 朝建国没几年就大兴科举,你爹你妈是不同政见者的也可以来考。连那些不同政见 者自己,明朝的一批遗民,不肯和新政权合作的,躲到山上去的,想下来应考也行 。如果共产党恢复科举制,那批朋友们大概很高兴。这样一来,知识化这一条就有 了,年轻化大概也就不成问题了。看一看当年的曾国藩、李鸿章,官至极品,学问 也很出色,一代士林领袖。在知识界中都很有威望。如今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至少 算不上士林领袖。论起知识学问来,我们在座的未必瞧得上,对不对? 因此,要讲起规章制度,共产党不如古代的帝制王朝。道理很简单,天下的制度 无非两大种,一种叫民主,一种叫专制。当然,民主制度可以有多种形式,君主立 宪制、总统制、议会制等等。专制也有多种形式,最常见的是君主专制,中外历史 上最常见的,可见是个共同经验。中国的君主专制搞了几千年,自然更成熟一些。 共产党的问题是,一方面它拒绝了现代宪政民主制度,它就只好回到专制的路子上 去。这也不是共产党一开始就存心要这么做,很多共产党人在起先还真以为他们要 搞出一套最新最好的制度呢。但是你共产党既然拒绝了宪政民主,就只有专制一条 路可走,可是共产党闹革命,又否定了传统专制制度的很多成熟的规矩办法,到头 来你势必搞得连古代君主制都不如。 刚才王绍光讲到一百年来中国政治都是强人政治,可是在一百年前的中国并不需 要强人,几岁的小孩子都可以当皇帝。我说过,制度这东西,信则灵,不信就不灵 。过去古人信帝制,认这套东西。现在不行了。袁世凯想称帝为什么失败?那不单 单是蔡锷在云南造反,云南离北京远着呢。问题是袁世凯周围的大将亲信,象冯国 璋、段琪瑞个个都不高兴,他们本来还指望着你当完总统我再当呢。袁世凯的亲信 都不支持袁世凯了,他就非输不可了。所以在现代中国,总是要靠强人统治,一个 人如果不在军队等要害部门有很大实力他就镇不住。因为这里没有制度性的共识。 美国民主制也离不开共识。美国人相信这套制度。柯林顿跑到白宫宣誓就职。照说 柯林顿和国会、和武装部队都素无渊源,凭什么能坐得住?要是有那个高级将领仗 着自己资格老,在军政各界的关系深,发动政变把柯林顿逮起来自己宣布当总统行 不行?不行,因为别人不会听他的。 民主制也好,君主制也好,人们对制度有共识。共产党的统治没有这套共识。共 产党给自己编出的理由是它代表了全国人民,可是什么叫代表全国人民,说不清楚 。你说你代表,我还说我代表呢。所以共产党非靠高压统治不可。庐山会议,彭德 怀以海瑞自命给毛泽东提意见。彭德怀是不是有夺权的动机我们不知道;可是毛泽 东看得很清楚,要是你彭德怀是对的,我毛泽东是错的,那么凭什么该由我、而不 该由你来当主席呢?大家承认毛泽东是最高领袖,是因为毛泽东最英明最正确。如 果你自己都承认自己不正确,承认有别人更正确,那还凭什么由你来当最高领袖呢 ?这和古代不同。海瑞骂皇帝,不管怎么骂,一般人都知道你海瑞只是海瑞,人家 皇帝总还是皇帝。皇帝可以下罪已诏,共产党领袖却认不起错。你看在中共党史上 ,第一把手一认错就非下台不可,从陈独秀、王明,直到华国锋。在美国竞选时也 没人肯认错。布什和柯林顿竞选总统。要是布什对柯林顿说,在最主要的问题上你 是对的我是错的。那还竟什么选呀,回去算了呗。当然,美国总统也可以认错,他 有四年任期,在任期内认错没关系。可是共产党还说要学巴黎公社,随时可以撤换 领导人,那不让他成天提心吊胆坐卧不安吗?共产党统治缺少制度化。它既然拒绝 了民主制,又否定了过去君主制的很多规矩,到头 来它什么都不是。我要强调的是 ,且不说我们中国人受了那么多年专制之害,在座诸位又都在西方生活过好几年, 懂得了自由民主,如果我们在考虑中国今后的前途时,仅仅是担心权力交接是否稳 定,仅仅是担心干部队伍不要太腐败,而一点不去考虑自由民主,那我们比古人都 还差得远。我想我们总不该把标准降低到这个程度吧。按照有些人的观点,邓小平 这一套就已经很好很好,什么自由民主统统可以不要,他们只是唯恐邓小平这一套 不能延续下去。要是再出个康熙乾隆,再恢复个科举制,那他们岂不是要山呼万岁 吗?这个标准是不是太低了点?所以我认为,我们在考虑中国今后的形势时,首先 要确立一个最基本的价值选择:是认同自由民主,还是认同专制。 自由与稳定 有人担心自由会导致不稳定。他们问我你能不能担保中国有了自由后不会出乱子 。我说我不能担保。你要求一个人对一件事情作担保,除非他对这件事有绝对的控 制权。这本身就是在要求绝对权力的专制。但是我们可以有一种相信,抱一种信念 ,努力让自由的社会保持稳定。为什么要把自由和无秩序联系在一起呢?因为我们 所说的自由,是以承认他人同等的自由为前提。这本身就意味着秩序,意味着一套 法治。没有法治的秩序也就不可能有自由。自由不会导致不稳定。只有一些人滥用 自由去侵犯别人的自由才会有不稳定。 我承认,有了自由之后,各种分歧、矛盾会公开化、表面化,搞不好会有人去犯 规,可能出麻烦。刚才军涛讲了不少国家在经济停滞的时候倒很稳定。在经济高速 发展阶段反而不那么稳定。道理很简单,在过去,人的愿望从一开始就被压抑着, 所以他们也就算了。在经济发展时期,人有了实现自己物质愿望的机会,这种愿望 、这种追求就会被刺激起来,提升起来。你会说凭什么他就比你得的多呢,凭什么 你就不能得的更多呢?大家都朝前看,朝高处走,冲突的可能性就大了。好比在公 共汽车上,你受了一个人的气,但一见那人膀大腰粗,样子十分凶恶,料定不是对 手,你只好忍下这口气。要是对方的样子不那么厉害,你就可能和他争,他也和你 争,越争越来气,到头来动手,搞得头破血流也不一定。专制下为什么稳定,因为 政府太凶狠,大家知道惹不起,只得老老实实。在自由社会中人们没有这种恐惧, 各种分歧、争端表面化,有些人争着争着就上了劲,不容易再克制自己,就容易去 犯规。事情在萌芽状态就去压制比较容易,等到了很热烈的时候再去控制它就比较 难。但你总不能因此就赞成专制,就因噎废食,反对人们表达和追求他们的愿望。 就象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生下来免不了会闹灾闹病就不准他生下来,不准他长大成人 一样。 今天的中国确实面临着选择。我们无法担保未来的中国就一定会出现我们理想的 局面。我不相信历史决定论。历史上没有什么事是注定要发生的,除非我们大家去 努力。其实历史决定路对人的影响也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人相信历史决定论,其结 果是他拼命朝着那个方向去努力,有的人则是消极等待。对于那些打定主意不行动 的人来说,无论信什么理论,他们都可以给自己的不行动找出理由,即使你说在现 实世界中,有很多事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人的主观努力只能起到或三分或七分的 作用;但如果这三分或七分作用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我们就该全力以赴地去做。 共同争取自由 今天的中国,离自由可以说很近很近,也可以说很远很远。说它近,是因为我们 现在都懂得了什么是自由,这和过去不同,过去我们还以为人民民主专政是最大的 自由,以为西方的自由都是骗人的鬼话。另外,今天的人们思想更活跃,一个起码 是半民间社会正在出现,我们有了比过去更大的活动空间,这就为我们进一步争取 自由提供了有利的条件。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说离自由还很远,既然在现在 ,人们的很多具体愿望都有了一定的实现机会,有些人可能就对自由本身没那么强 烈的追求了。好比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如果你父母给你找的对象实在不中意,而你 又有了另外的心上人,爱得要死要活。你就会拼命争取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要是你 父母给你找的对象让你觉得还挺不错,你也许就对包办婚姻不那么反对,对自由恋 爱不那么追求了。再说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索尔仁尼琴说:“鱼群从来不会为反对 捕鱼业而集体斗争,它们只是想怎样从网眼里钻出去。”文化革命中,网眼太密, 网成了布,大家都钻不过去。这时候你号召大家粉碎这个网,一般人都容易听得进 去。现在网眼很宽,许多人能钻过去,就少数不同政见者钻不过。有些人就会说, 谁叫你自己找别扭呢?何必呢?谁都知道没有网好,但破网很费劲,不破它也能过 得下去,于是有些人可能就不肯花力气去破它,那个网也就有可能千秋万代地存在 下去了。 现在有不少人对我说,国内的情况其实挺好的,只有少数不同政见者才觉得难受 。你老是提自由,但大多数人没有这个迫切需要。你这主张不得人心。我想我们可 以从西方国家实现宗教自由的经验中获得启示。过去实行宗教迫害,当然是信国教 的多数人去迫害信异教的少数人。在那时,信国教的多数人并不感到受迫害,他们 还感到很舒服,很自在。他们甚至会怪那些异教徒,谁叫你去信异教,活该。少数 异教徒当然愿意保护自己,但他们既然是少数,单凭自己的力量他们就保护不了自 己。可见,保护少数这个要求不是对少数提的,而是对多数提的。它要求多数有同 情心,有恻隐之心,有对他人苦难的同情心。谁说今天的共产党只在压迫少数人呢 ?它当然也在压迫多数人。它在压迫少数人的身体,但同时也在压迫多数人的良心 ,压迫多数人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实现自由,就是要激发起人们的这些精神。 实现思想言论自由是最基本的。它是下限。不管大家对未来变化有多少不同的看 法,这一条起码要去共同争取。□ (根据录音整理) ——《北京之春》1995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