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政治和经济上的巨大反差 ----学自联主席陈兴宇谈访苏观感 录音整理 钱枫 这次去苏联,感受很大。感受主要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它政治上的开放,另一个是它 经济上的落后,这两方面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使我们非常吃惊。 戈尔巴乔夫在苏联是最保守派 对比一下近十年以来中国和苏联的改革,会发现苏联的改革的起始很晚,起点很低 ,但发展的速度非常惊人。一九八六年时,萨哈洛夫在高尔基市流放,当他出门时,还 有人指着他的背后骂他是美国特务,而八六年大家可以想象中国的改革进行到了什么 程度。可是到了一九八八年五月苏联第一个反对党“民主联盟”已经成立,到今天, 苏联国内的反对党已经层出不穷了,可是它竟然还没有一部组织注册法。最近一段时 间,苏联各地都经常发生游行示威,可是到目前为止苏联还没有一个关于游行示威的 法规。 在今天的共产党中,恐怕也没有多少人真正相信共产主义了。我们参观高尔基市时 ,刚好赶上它的地方苏维埃选举,共产党员在人数上还是占优势的,但当我们问到他们 是否还为共产主义奋斗时,一位会讲英文的党员回答道:“去它妈的共产主义吧,我们 只是想做人民希望我们做的事情。” 苏联人对中国的“六四”非常关心,我们走到哪,到处都有人向我们问起中国“六 四”的情况,包括邀请我们的主人,最高苏维埃青年委员会的主席巴戈多诺夫也对我 说:“我们邀请你主要也是想了解中国"六四"的情况。"六四"悲剧发生之后,我们青 年委员会曾强烈要求苏联政府谴责中国政府,但我们的政府出于自己的考虑没有发表 谴责,只是表示遗憾,我们对此很不满意。现在过了一年了,苏联人对"六四"的事情已 经淡忘了,所以你们来了,又可以使他们多了解一些当时的情况。”一个苏联官员在 正式场合可以讲出这样的话,可见他们的意识形态的开放到了什么程度。 苏联政治上的开放一方面表现在反对党派的增加,另一方面也表现在加盟共和国权 力的增加。我们在莫斯科时曾旁听苏联最高苏维埃开会,看到了戈尔巴乔夫最难过的 时刻。会前,戈尔巴乔夫提过一个五百天的改革计划,但被最高苏维埃给否决了,说总 统没有权力提出这个计划,应由各加盟共和国组成一个委员会讨论。当时会议就在讨 论这个事情,大家吵成一团,戈尔巴乔夫坐在一边无精打采,好象别人讨论的事情与他 无关一样。叶利欣他们提出一个方案,把大部分权力都下放到了加盟共和国,只留给 总统六个权力:外交、国防、铁路、邮政、航空和货币,可见其政治改革走得比美国 还远。戈尔巴乔夫在国际上的形象和在国内的形象完全是两回事,国际上他是改革的 象征,在国内他却是最保守的象征。他所做的一切改革都是被人推着走的。叶利欣属 于比他更开放的一个层次的改革代表,而改革最激进的是巴格多诺夫他们这批更年青 的一代人。巴格多诺夫只有三十七岁,就当了部长级的干部,他的职位相当于美国国 会一个委员会的主席,在美国国会都看不见这么年轻的委员会主席。他们中间象莫斯 科市长波波夫,敢于到台湾去访问,并邀请吾尔开希访苏,言行已经突破任何禁界了。 商店除了售货员无可出售 与政治上的进展相比,苏联的经济可以说是一塌糊涂。我们对市场那种萧条的印象 觉得甚至还不如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百货公司的货架基本上是空的,只摆着一些肥 皂手帕之类无人光顾的东西,中国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虽然物质也很贫乏,但至少货架 还是可以摆满的,可是苏联商店连这门面都撑不住。苏联的居民买东西要出示居民证 ,要证明你是当地居民才行,这大概也相当于购物证了。主人带我们去参观,不愿带我 们去百货商店和食品店,只带我们去专用品商店,如帽子商店,猎具商店,这些商店倒 是有货,撑得起门面,可是谁会需要一大堆帽子? 最高苏维埃下面有一个三层楼的购物商店,装潢很漂亮。有一天我们吃完早饭下来 转转,看见那里有两条几百米的长队,天还下着雨,我们以为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好东西 出售,就问其中一个人他们在排队买什么。谁知那个人说他也不知道,他看见别人排 ,他也先排着再说,一般早上总是会有点什么新鲜东西卖的。我曾经看过一个苏联电 影叫“白夜”,其中也有一个排队的场面,别人问排队者买什么,回答是:不是鸡肉,就 是手纸。尽管这个目标很低微,但至少还有个目标,可是眼前这些排队的苏联人连目 标都没有。过去我看到美国一些有关苏联这方面的报导,总以为是冷战的宣传,可现 在终于眼见为实了。 在苏联印象最深的是食品奇缺。我们是最高苏维埃请的客人,招待的级别应该是不 低了。可是在第一天晚上的欢迎宴会上摆出的苹果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皮皱巴巴的, 上面布满疤痕。我们访苏头尾八天,每天吃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毫无变化,这在中国根 本不可想象,任何一家工厂都能大鱼大肉摆一桌,天天不重样。其实今年苏联是个丰 收年,开始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食物短缺会那么严重,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东欧独立了 ,各加盟共和国自主权大了,都不愿向俄罗斯供应食品。 在苏联的商店里,你别想看到电器,连计算器也没有,更不用说收音机,录放机。最 后一天,我们好不容易在一家友谊商店看见了一台录像机,这是我们在苏联唯一看到 的家用电器,上面标价是八千四百卢布。而苏联一个普通工人每月的平均收入是一百 五十卢布。在商店里,所有售货员用的都是算盘,在中国,连农贸市场卖菜的老太太都 有计算器。 我们在苏联整个期间,看到他们能够拿得出手向国际市场出口的商品就是彩绘的木 碗,其它的东西的质量之差,你都很难想象。刘继杰在列宁格勒买了一双皮鞋,我在中 国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那么差的皮鞋,做工粗糙,其丑无比。我们到达苏联那天,刚好美 国的一架货运飞机在西德出事了。那架飞机是往苏联运香烟的,结果那一个礼拜莫斯 科都没有香烟卖。苏联国产的香烟很差,但也奇缺,你若在莫斯科买一箱国产香烟带 到高尔基市去,就可以赚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利润。要是一箱美国香烟,就更不得了了 。 想复辟资本主义,但不知怎样复辟 我们开始都很奇怪,苏联人都是怎样活的。后来发现,他们很多东西都是从黑市上 买的。苏联的黑市远不发达,但非常重要,克格勃对黑市有所控制,但管不了那么多。 很多东西还没出厂,就被人转到黑市上卖高价了,很多食品都是在集体农庄直接出售 的,每到周末很多苏联人就开车到乡下去买食品。好在苏联汽车还算普及,莫斯科约 三分之一的家庭有车。一辆车约一万卢布,比录像机贵不了多少。苏联的公共交通很 方便,也很便宜,我们从莫斯科到列宁格勒火车票才十几卢布。按理来说长途贩运是 很赚钱的,每一个中国人也许都会想到这种赚钱的门道。可是苏联实行了七十年社会 主义,经过三代人,资本主义的因素已经灭绝了。就算允许私营经济,没有人懂得怎样 赚钱,没有人知道怎样当个体户。这和中国不一样,中国社会主义只有四十年,人们还 见过,听说过资本主义,只要政府管制一放松,人们还知道怎样“复辟”资本主义,四 十年来中国人也没有停止过这种复辟资本主义的尝试。可是苏联人资本主义尾巴割 得真干净,你让他们复辟资本主义他们都不知道怎样去复辟。 造成这种现象的另一个原因是苏联的封闭远比中国严重。中国没有办法全封闭,至 少有香港台湾,周围还有不少资本主义国家,可是苏联是全封闭,从地图可以看出它周 围的国家是清一色的社会主义,没有任何资本主义因素可能渗入和影响苏联。中国和 苏联都是计划经济管得太死,可是中国政府一松管,资本主义立即就冒头,而苏联政府 要是不管了,苏联老百姓反而不知所措了,谁也不知该怎样办。 中国十年改革的动力主要来自农民和集体乡镇企业,其实你要是把这一部分扣掉了 ,单看国营企业没有多少起色。而苏联的农民只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五,都是老弱病残 ,就算实行承包他们也没有劳力去包。青壮劳力都进城了,城市又都是国营企业的一 统天下。所以苏联和中国改革的最大区别是缺乏内在的动力。苏联的政治改革到了 今天的这个地步,经济上想压也压不住了,可是经济改革搞成这个结果,很多苏联人也 百思不得其解,就是西方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原因也许只有像我们这样东西方制 度都了解的人才能解释。我看苏联的出路在于迅速对外开放,从外界大量引进资本主 义因素,促成国营企业全面私有化。 不过问题是苏联想开放也不知道如何开放。你很难想像像苏联这样的超级大国资 源缺乏到什么程度。接待我们的苏维埃青年委员会这样级别的机构甚至没有外汇买 外国的书报。他们邀请我们访苏的目的之一也是希望我们回请他们访美,可是要我们 每人发两百美元作为他们访美的活动费用。另外一个因素是西方国家对苏联的恐怖 感比对中国要强。他们在去苏联投资之前也会再三考虑,一旦把这个社会主义超级大 国养肥了后果如何。由于外国人进去的少,本国人又不知该怎么办,结果就形成了今 天的这种不死不活的局面。 但我相信这一关一定要渡过去。现在苏联已经开始有人学会做生意了,包括我提到 的这些黑市商,当然这些都是些小打小闹。我们参观的那个制造出口彩绘木碗的工厂 一个接待我们的政工干部就打算脱出身来自己做这个生意。他和我们谈也是想打开 销售渠道。不过他做生意的常识实在是太差,他的产品已经向九个国家出口了好几年 ,可是他甚至连要交关税都不知道,他说他要进口电器产品,可我们问他苏联对电器产 品的进口有无限制,关税是多少,他毫无概念。总之他想当然认为既然苏联很缺电器 产品,国家一定不会限制,就这样他就想办国际贸易公司了。问他资金从哪来,银行能 否贷款,他连贷款的概念也没有,只是说:工人们相信我,他们可以先赊欠工资,等赚了 钱再还。他对西方的情况一窍不通,他们出口的彩碗在当地卖一百卢布,他卖一个样 品给我竟要价三百美元,毫无价值概念。 苏联曾经放过一部反映中国改革的电视连续片,给苏联人很大震惊。五十年代中国 整个靠苏联支持,可是改革之后在苏联人眼里简直变成了资本主义,让他们羡慕得不 得了。有一个年轻人和我谈起世界各国的经济,对日本评价最高,美国其次,中国再次 ,最后是苏联。不过“六四”事件给苏联人的印象是中国在政治上太保守了,很多人 都不可理喻,怎么能用坦克来对待示威群众。苏联第一个反对团体民主联盟的负责人 是个女的,她曾经谴责戈尔巴乔夫是亲自指挥镇压亚美尼亚民族独立运动的刽子手。 可是戈尔巴乔夫在亚美尼亚流血事件发生时刚好在访问英国,于是大叫冤枉,扬言要 请律师告她诽谤罪。可见在苏联是没人愿背刽子手黑锅的。 中国政府说我们是恐怖分子 在这次访苏之前,我们一直都不知道中国政府的态度,我们以为它会睁一只眼闭一 只眼。可是没想到它反应会那么强烈。我们一到苏联,中国政府就正式抗议,把我们 说成是恐怖集团,并把苏联官方给我们的邀请说成是对中国内政的干涉。这听起来很 滑稽,我们学自联是在美国注册的组织,而且中国政府又不承认它,怎么叫干涉内政? 我们不明白,我想苏联人也不明白。你不准苏联人邀请他们自己的客人,到底是谁干 涉谁的内政? 苏联方面请我们去高尔基市,中国政府又抗议,说那里有六百多名中国技术工人,都 是支持政府“六四”镇压的。我们这些恐怖分子一去,会和他们发生冲突。总之,我 们走到哪里它都抗议,苏联方面也不理它,一切照办不误。开始克格勃还派人跟着我 们,后来发现我们的行为确实不像是恐怖主义分子,就不再跟踪了。 我们申请签证时也碰倒不少障碍,估计主要来自克格勃。后来一直请示到苏联外长 谢瓦纳兹和戈尔巴乔夫,谢瓦纳兹说:“青年人,无论来自什么国家和社会,总是要走 到一起去的。”戈尔巴乔夫的批示是:“政治上的多元化是应当鼓励的。”两个人的 意思都很明显,就是叫政府部门不要过多干涉这类交往。所以最后还是批准了。但经 这么一折腾,我们到临走前一天才得到签证,非常匆忙。 在苏联,我们和三个组织签了联合声明,一个是全国青年国际交流委员会,是最高苏 维埃青年委员会下的一个外围团体,一个是叶利欣他们组织的民主俄罗斯阵线,还有 一个是苏联第一个反对派团体民主联盟。我们刚去时,苏联方面对我们估计太低,开 始以为我们就是一般的青年代表团,像不久前他们请的美国中学生代表团,瑞典青年 代表团,高高兴兴玩一圈就走了,后来一听是恐怖组织,又有点紧张。所以处于这两方 面的估计,他们给我们安排的项目都是旅游,总之把你们平平安安送走了事,别惹麻烦 。可是我们比较认真,一下飞机就递上了我们的访问计划,说我们来的主要目的是了 解苏联改革的进程和经验。他们也没有料到,只好回去开紧急会议研究。我们提出要 和一些团体签联合声明,开始没有团体愿意签,可是几天活动下来,他们都看出我们的 价值了,临走时争着要和我们签。 不管怎样,我们发现苏联的知识分子对前途还是很乐观的,我问一些苏联人对苏联 七十年历史上哪一个时期评价最高。他们还是说今天最好。尽管经济上一团糟,但毕 竟有了自由,心情舒畅。可以自由地说话而不受迫害,自由旅行不受跟踪。这大概就 是我们所说的“生动活泼的政治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