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奇观:鬼市 少 君 上次回国,在天津和平宾馆,几位文艺界的朋友在二楼餐厅给我接风,冬季时令 ,吃着北京的涮羊肉,别有一番滋味。这时一个唱京剧的“姐们儿”拿出一个精制 的鼻烟壶,问道:“你看这个值多少钱,在美国能不能凑个学费?”我认真端详了一 会儿这个制做讲究的鼻烟壶,隐约间发现有“乾隆御制”四个字,不禁大吃一惊道 :“这是珍品,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位大概只有二十岁的女演员脸却一红,看看在 坐的都是熟人,轻轻说道:“在鬼市买的。” 天津鬼市 鬼市,这已是我这次回到大陆第三次听人说起了。随便应付了对方几句后,我便 要她告诉我鬼市的所在。老朋友冯彬拍了我后背一下说:“你也太孤陋寡闻了,连 鬼市都不知道,明天我带你去,不过事先声明,我没时间奉陪,有兴趣你自己去练 ”! 我连声称谢。第二天,我到了繁华的和平区沈阳道上的鬼市。 其实,再早的时候,天津就有鬼市。老人们说,那时,“鬼市”开张大都在天亮 以前。大家庭败家了,破落了,家人们敛旧家当换钱花。去当铺怕栽面,借着天黑 ,偷偷摸摸上“鬼市”来。还有一些人,那就是拾破烂的、清垃圾的、扫马路的、 或是检点嘛,或是摸点嘛。那些东西摆不上台面,于是,也卷着掖着奔“鬼市”, 换个小钱花。这样,天长日久,一来二去,爱起外号的人就给它个阴间的称呼--“ 鬼市”。 在把地下的祖先搅得不得安宁的同时,文物罪犯的黑手也伸到了地面之上。道上 称“鬼市交易”。 大陆国家文物局提供的资料表明:盗墓之风略有收敛,馆藏文物的失窃案却惊人 地上升。一九八九年底的统计数字表明:大陆每天要有两件以上馆藏文物被盗,平 均每天都有一件一、二级文物(国宝)被偷走。今年一至三月,全国文物馆被盗案又 发生二十二起,平均每四天便发生一起,丢失文物四百八十八件,平均每天丢失五 件以上。近年来,仅在北京故宫内就曾发生三起盗窃国宝案。 伴随着这坟墓内外,地上地下的罪恶,是一股令人震惊的贩卖走私文物国宝的的 交易黑潮。 比起中原和南方来,北方人要显得迟钝得多。中国一万八千公里沿海线对外国全 面开放时,最早玩起文物的,要数中原人和广东人。那些身穿牛仔服、腰扎牛津包 的广东佬出没于中原大地时,北方人大梦初醒。啊,原来那破玩艺这么值钱啊! 但北方人也有北方人的特长,他们以细、深、精见长,能在别人嚼过的馒头中再 吮出味道来。中原洛阳、巩县、登封文物交易三角地已经不十分景气的时候,北方 的几个三角地却鸣鼓开张了。“中原靠挖,北方靠倒,南边拎着文物国外跑”。 当今,“鬼市”不再是偷偷摸摸的去处了。前些年在天津南开区天宝路着实热闹 了一阵子。到了这两年,还是市场上那些买卖人,还是摊上那些东西,一古脑地移 到了和平区沈阳道上。社会越来越光明了,阳气大升,阴气大降。不仅市场上的名 称,就连买卖人、货品,也都渗透着阳气。不信,你跟我掰着手指数啊:名称,叫 旧物市场;做买卖的人,哪条道上的都有,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干部、大学生站 在摊前卖破烂,一点不新鲜!商品社会的一个明显的社会现象就是:商品面前无等级 。摊上的东西,也不象过去那样,阴湿、低下、见不得人了。古瓷、古画、硬木、 铜器,几乎都是文人墨客们爱摆弄的东西。有人说,中国五千年漫长的历史,全浓 缩在这东西五百米长的小街上了。 每到礼拜天,沈阳道旧市场比天津市哪条街、哪个商场都热闹。据说,大陆由古 董组成的旧物市场就此一家。广东人、上海人、长春人、沈阳人、五百米小街上客 纳着各地的古玩商和收藏家。这样一来,摊位也由平常阳面发展到阴阳两面。一摊 挨着一摊,一群挨着一群,西起哈蜜道,东止锦州道,密密麻麻,擦肩蹭□。连在 天津的外国人也坐着奔驰、丰田来此“破费”,一逛就是半天。走时报着旧罐,拎 着字画,夹着刺绣。洋人喜欢的是中国的古玩艺。 阴阳生意 摆在摊上的东西大都是仿古的现代玩艺,而在摊后、摊下,古玩商、收藏家和卖 主们却进行着阴阳交叉的生意。 一尊元代的关公佛像,在文物贩子们手中“闯”了一圈后,终于被“请”出了天 津城,至今关老爷下落不明。 这类珍品在旧物市场的摊位上是见不到的。大概在去年的三、四月间,摊上开始 传,摆摊的一位大哥家中有尊关公佛像,紫铜质,属元代无疑,有出高价者可以出 手。在旧物市场,摆摊的不能靠摊上的物品拿钱,得靠摊下的文物“得分”,这是 买卖双方彼此都明白的事。据说这尊“关公爷”,紫铜色,周身挂绿锈;铜佛做工粗 中有细,粗地儿,身上线条清楚,细处,眉毛刻痕依旧。卖主张口要三千元。没几 天,市场上的一个大户用二千六百元买下了。 关公铜佛在文物贩子们手中消声匿迹了几个月,到了去年天正热时,市场上又放 出一阵风来:有人要出手关公铜佛像,价钱是五千元。仅五个月时间,关公爷竟身 价倍增! 尽管是这种价,关公爷还是出手了。据说,被北京的一位“大客”原价搬走了。 很多人说,关公爷不会在他家“落户”,他还不知道再卖给谁呢?至于他再喊多高的 价,鬼才知道。 旧物市场上容不得一点事。每天,市场上都会传出一串新闻:谁卖什么啦,净赚 了多少钱。谁买什么啦,能赚多少钱。钱象幽灵,悬在“鬼市”上空,落在哪个摊 上,哪个摊发财。 有一只唐代三彩小狗,摆在摊位上,象是被冷落了似的,多少天,无人问津。有 一天,突然来了几位南边客人。其中一位老者手里拿着放大镜,上看看,下瞧瞧。 这下,不仅卖主儿惊了,整个市场都惊了。原来一只不过十几元钱的东西,经南边 客一看,顿是身价升高了。 “这只狗多少钱?” “一千一百块。” “交钱”。拿放大镜的老头吩咐身边的青年人。青年人毫不犹豫地点了下钞票, 揣着三彩小狗走了。 三彩小狗买走了,各种议论留下了:“那是件真货,你开价太少了”;“这在南边 ,少说一万元”。内行人管这种买卖称“阳货阴价”,无疑,好货“掉价”了。 古玩统称为阴货。这个名称的“注脚”是:私下交易的相当一部分文物,或挖古 墓而来,或从地里出土发现。这些挂斑带锈的玩艺,通身散发着阴间的味道。 旧物市场上的摊贩们,大多数规规矩矩做买卖,但有些人是靠阴间的玩艺发了大 财的。用文物换彩电,换摩托车,换冰箱的事经常不断地传出。一个小贩从农村买 来一口袋大钱,一枚一枚地卖,就此一项,净赚了近三万元。 从一九八八年底,黄金悄悄侵入旧物市场。硬货换古货、黄金换文物。有位小贩 ,一次从外地购进十余个黄金戒指,他先是在摊位间卖,卖不动了,便用戒指换取 一些摊后的文物。这一倒腾,使摊位之间好忙乎了一阵。 黄金是阳货,文物是阴货。它们的偶配,给“鬼市”披上了一层不可思议的神秘 色彩。 土制“古董” 宋代梅瓶,作为中国历史优秀珍品,被国内外收藏家和古董商视为宝中之宝。南 方文物贩子不断放出口信:不惜高价买得梅瓶。于是,在开封、在洛阳、在郑州, 活动着一伙接一伙的文物贩子,大宋古都附近一带的河南地界,成了寻梅瓶文物贩 子们的聚集地。 河北省故城的一个农民贩子,得知这一消息后,绞尽了脑汁。几趟大宋古都寻觅 后,连个梅瓶片都没有见着。于是他想了个好招儿。 收藏和倒腾文物的人有一种感觉:农村的东西,全是真的,而城里的玩艺,净是假 的。因为城里人聪明,能仿制。这感觉有一半是对的,而另一半对我们的农民老大 哥可是过于低估了。 那位农民在宝坻雄县一阵转悠后,终于在天津“鬼市”上物色到一只经后人仿制 的假梅瓶。我们这位农民老大哥,几经讨价,终于用几百元抱走了假梅瓶。到家后 ,找到硝酸、挖好土坑。几个月后,经过硝酸、土壤的“制造”,一只能以假乱真 的大宋梅瓶“出土”了。 这位农民还选了个吉利的“出土”日:阴历初八,取“八”近“发”之音。然后, 他在天津“鬼市”放出口风:故城有一只新出土的宋代梅瓶。 后头,便是一番密切的交易来往、讨价还价了。最后听说以二万块港币出了手。 来天津“鬼市”买文物的农民们逐渐转向“专业化”。在“鬼市”上,经常看到 这样情景:专买翡翠的农村大嫂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她们也知道,一块翡翠, 卖好了能赚几间大北房。天津市郊区杨柳青的一个文物贩子,在“鬼市”几十个摊 位中专捡明清两代的清花瓷器,因为他身后有广东客要,而且出高价。专卖鼻烟壶 的贩子只要价合适,有多少要多少。他们讲,鼻烟壶到了村里,件件都是宝。 这样,“鬼市”上的摊主们目瞪口呆了:妈的,从他们手里收上来的东西,怎么 又让他们买走了。这叫个鸟买卖! 这件事看起来简单,谁给钱就卖谁,哪来的不一样是作买卖!其实这种现象说明了 一个重要的事实:农民们早已今非昔比。他们“世面”见大了,“眼界”开放了。 他们可以直接把洋人请到乡下去买货,用不着让城里人剥皮抽筋了。他们还发现, 即使是买城里的“返销货”也不吃亏,因为洋人更信乡下人。这真是阴差阳错的事 情。 黑三角 北方最先形成黑三角区的是山西省的襄汾、新绛和绛县。这里曾是汉代人口聚集 的地方,汉墓遍地。挖掘古墓风先从这里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那一座座红砖青 瓦的大瓦房,那奔驰在乡间小道上的摩托车,那穿梭于山区与广州的农民,足可以 说明埋在这里的祖宗们为现代人“破”了多少财。受山西小三角区影响,河北省的 雄县、榕城、霸县三角区也很快形成了。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墓,也没有耀眼的 祖宗。于是,河北三角区的文物交易依着农民们自己的思维方式展开了。 出天津,奔西边的杨柳青镇,再上津霸公路。过霸县,前边便是与天津隔一百公 里的河北省雄县。 雄县农民倒腾文物,近一两年来在海内外小有名气。黑道上的朋友,从四面八方 来。雄县人的足迹走遍全国。就连在大陆工作的外资企业老板或管理人员,也不时 地叨叨两句:“雄县好,家家有古董。”文物黑市上的人称雄县倒卖文物发展到了 “大生产”运动的程度。一个乡一个乡地搞,一个村一个村地干。男女老少齐出动 ,沾“古”字边的东西就敛回家。家家都有买古董门路,户户都有货出手的窍门。 韩庄座落在一片抛荒的土地上。地原是很肥沃的耕地,地头儿有踩踏得不成样子 的沟渠。显然是有一两年没种了,到处野草丛生,一派荒芜。一千来户人家,在县 里还算是个大村。只因与霸县、榕城衔接,村里很多人讲不清谁管他们,谁不管他 们。 我投宿的是黑市上认识的朋友家,这位朋友叫万堂,一个谢了顶、看上去比实际 年龄要大的农民。他擅长翡翠、玉件,手里的一只清康熙时期的翡翠鼻烟壶,在他 怀里揣了三年。“不给到一万元我是不出手的。”他常这样说。“底价是二千元。 得赚出三间大北房来。村里地基都划出来了。就在你来的那条路上。” 我一杯水没喝完,村里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来了买主了,坐小轿车来的 ,腰里鼓着呢!”随后,拎篮子的、夹面口袋的、驮筐的、男的、女的、老的、大包 小包、大袋小袋、纷纷涌进了万堂家。顿时,这小小的空间里,出现了历史与现实 的交叉。 “要吗?玉件。汉家的。”一个胖女人从腰里解下两件小玩艺,一件是八仙的拐子 李,另一件是只怪兽。 “是真的吗?”我问。 “这能假了吗?假了找万堂。”女人用手抹一把鼻子,津津有味地说:“玩玉件你 们不懂。汉兽不回头,回头不到汉。这玩艺,拿到广州哪件不得几千?“ “这是唐代的佛,四个腿的,假了保退。”胖女人玉件没谈完,又插上一个瘦高条 儿来。 “我要鎏金的” “这价便宜啊。鎏金的得多少钱?一寸二百块!这个,六寸,才要你八百。”瘦高 条儿用一条红纱巾严严实实地包着铜佛。两个衣袋里,不知还装着什么。 铜佛是四腿板凳佛,高六寸,男佛,象是达摩。无佛帽、穿袈裟,双手曲并。佛 脸开得还好,给人一种温和、慈祥的感觉。 我没把目光留在铜佛上,接着往下看。 “绿瓶行吗?辽代一道釉,白沙胞儿,鱼子开片。” “木器行吗?大明的圈椅,就这个。” 屋子里挤满了人。东西横竖摆了一炕。外间屋、院里还三一群、俩一伙地让我看 “货”。我在纽约的旧文物摊蹲过两个月,一看就知道这里的东西有真有假。但真 的多,假的少。真是真,价钱太高,一般人搬不动。 “佛再降下些。”我略懂得黑道上的买卖,开始讨价了。 “少八百块不行!” “那绿釉呢?” “五千块。” “五千块?啥玩艺这么贵。你们做买卖真好意思,恨不得一棍子把买主打死。” 文物交易进行着,卖主们交换着进屋。我眼前呈现出一幅横亘千古的画面:商周 两朝的青铜器,虽无鼎等大件,却不乏剑等小物物。这些青铜器红斑绿锈,还挂着 厚厚的泥土;汉代的陶罐,虽无工艺家匠痕,但造型别致,通身散发着古代人民的智 慧;唐代的三彩小鸭,色彩匀称,鱼片细开;元代的洗子,鬃眼密密,中间曝红;明清 两代的青花瓷器,造型各异,图案古朴。 我几乎看花了眼。摸哪件,都有道不出的工艺,都有说不清的年代。拿哪件都觉 得在揣摸着一个朝代的历史,在朗读着一本历史教科书。中华五千年的历史,全浓 缩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了。 一个村庄,有这么多的文物,各个朝代,各个历史时期。有谁见过这样的村庄?又 有谁见过全村的男女老少经营古董的大黑市?简直是一座历史文物博物馆。 我百思不解。正要接着往下看时,万堂用胳膊肘捅我一下,压低声音说:“天快 黑了,狗一叫,咱们串几家,有几件大件得上上手。” 我见的仅是一般货?还有“尖端产品”呢! 黑买黑卖 农村的夜,太黑;韩庄的夜,更黑。韩庄的狗跟别的村的狗不一样。这里的狗白天 很少见到,一到晚上,狗叫却连成一片。村里晚上生人多。凡坐公共汽车奔韩庄的 黑道人,都是天擦黑下车,摸黑进村。从北京、天津、上海、广州来的大买主们, 即使是坐出租车来,也大都是等天黑进村,买完货就走,从不耽搁。 我让万堂领着,沿着农村常见的土墙根往前走。我们一手拄着根棍子,一手还紧 紧捂着腰包。玩文物的人都黑,见钱眼更开。尽管万堂拍着那黑黑的胸脯不断说: “有我,别怕!”可我仍觉得心跳过快。狗每叫一声,就吓我一跳。万堂说,别的地 方狗不咬人,而韩庄的狗,龟爹狼娘,咬人既狠又不松口。我更害怕了。 去的第一家在最西头。让主人拴好狗,我们方敢进去。 “要嘛也?”对方是一个少一条胳膊的中年人。讲话不冷不热,长得挺瘦,走路时 那胳膊一甩一甩,活象个尾子。 “从美国来的?”对方又问一句。 “别管从哪来,有货拿货吧。”我也不冷不热。 万堂把中年人叫到一边,不知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中年人脸上见点笑模样了。 “一般人我不给看,光看不买,看几遍就不值钱了。”说着,他带我们来到西厢房 。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库房,地下满满地摆了一地瓷器、陶器和木器。中年人 走到一个四方桌前,用腿压着桌子,用仅有的一只手从桌下掏出一个用尼龙包。他 迅速打开,包内露出两样东西。 我为之心里一亮。一件是满绿釉的四方瓶,瓶高约五十厘米,大底、大肚、小口 。瓶两耳是龙头,龙头下面是两个圆环,方瓶两面是凤鸟争鸣图。由于时间久远的缘 故,瓶身上轻轻地挂一层蓝宝石色,许多地方还裂开了细小的鱼籽片。另一件是挂 满了红斑绿锈的手剑。用手电细观之,剑的铜质属青铜,用手沿着剑身细摸,隐约 可感触到有粗道的文字在上面。好一把带文字的青铜剑。 黑市上的事有很多黑学问。喜欢的东西不能说喜欢,表现过于激动,货物价码立 刻上来。那叫表情钱。想买瓶,你不能问瓶,问剑或问其它。等对方摸不透你要什 么时,你想要的货也就到手了。 “瓶多少钱?” “八千元” “怎么这么贵?” “买来时底钱就高。” “少些行不行?” “有人已给到六千元了,我没卖。”中年人甩动着袖子,说得就象真事一样。 “太贵,搬不动。”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买点别的。” “就那绿瓶好,你又不让价。” “别的,看看这把剑。” “这玩艺,现在市场没人要。”我心里已经决定要买走这把剑了,因为洛杉矶亚 洲博物馆托我买几把青铜剑,可这话只能反着说。 “剑让你,便宜些。” “多少钱?” “二千元,少一分不卖。” 这显然是一个便宜。从年份、工艺来看,这把剑都是上乘货。 黑买黑卖。我对“甩袖子”的印象。 一个佛爷生半打 第二家在村中间。主人虽然没养恶狗,可铁门上那两只敲门环却在风中彭彭直响, 总觉得有人敲门,又象闹鬼似的。这家地上见不到瓶瓶罐罐,柜上也没有碟碟碗碗 。我们进屋后,见到的是一个干枯瘦小的青年和三个台阶般排列的孩子。 主人见我们来,不问来历,不道出处,拉紧窗帘拽紧门,轻轻地打开躺柜。这一 系列动作都是极轻的。轻得让人害怕。然后主人慢慢从柜里拿出一卷文化大革命时 期用过的红袖章。显然这早已成为“历史”的红袖章包着什么更久远的“历史”, 而且还挺贵重。几层揭过之后,露出一个姆指粗细的铜佛来。 “这叫棍佛,汉代以前的超年份的东西。”这是我们进屋后主人讲的第一句话。 灯比较暗,我们只得用手电观察这尊棍佛。细身、细脑袋,佛身外裹着一层脏东 西,象锅底灰,又象黑土。露在外面的只是一个基本外型。 “不会有错,错了你们烧了我的房子。”主人非常自然地说。 “多少钱?” “一万二,少一分不卖。” 一个小铜棍,一万二千元。这是在雄县碰到的第一个“大件”。 “这价还贵?”主人说,“前几天俺卖个瓜条罐,四万!” 我已无心买货,便聊起家常来。主人告诉我们,玩文物,价越大赚得越多。他二 十元钱起家,现在有一巴掌(五万元)钱了。用倒腾文物的钱,取的媳妇盖的房,生 的孩子买的家用电器。他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可还要让老婆生,一直生得“变了样 ”为止。 “不怕罚钱吗?” “怕嘛也!多生一个罚两千。我这个佛爷,”他把佛举过头顶,“能生半打。让他 罚吧!” 雄县发展史 回到万家堂,几杯白干下肚,万堂已不拿我当外人了。 他告诉我,两三年前韩庄农民开始倒腾文物,不过是有几个人在外面吆喝破烂,收 废铜烂铁。吆来喝去,农民们发现吆喝来的并不都是破烂,不时地能收到几件“真 东西”。于是,收破烂的吆喝词儿改了,变成“有老瓷瓶的卖!”“有旧画、旧表的 卖!”“有老桌子老椅的卖!”凡是沾“老”字边的东西,他们都收进来。出去吆喝 的人越来越多,由几个人发展到村里壮劳力全体出动。吆喝来吆喝去,农民们悟出 一个“道理”:一年到头,锄镐掀镰,两眼一睁,干到熄灯,也干不过一件古董;于 是,村里能出门的人都扔下锄头,揣上地图册,背起铺盖卷儿,到全国各地收古董 去了。 雄县农民凡玩文物的大都会几手,一是历史较熟,从新石器文化一直元明清,哪 个年代的哪个文物,哪个时代的艺术代表是什么,基本倒背如流,尽管他们拿张报 纸都念不下来;二是都有一定的鉴别能力,每个村、每伙人玩的物件不同,眼力不同 ,经常是朋友和朋友、亲戚与亲戚、邻居搭邻居,聚到一起,钱大家出,主意大家 拿,买下的东西大家卖,赚来的钱大家分。他们几乎能鉴别出文物的年代、真假、 窑址、铜质。即使买假了,用他们自己的话讲,“能骗住我们,更能骗住别人。” 三是雄县人善去没人去的地方,敢买没人敢买的东西。 他们起步晚。比不上九都长安,地下文物丰富,价高,在国内、国际都属上乘货 。更不象湖北的襄樊、江西的景德,历史故城,众官居地。雄县要官无官,要墓无 墓。但报纸上每发一条文物挖掘的消息,都是雄县人的“商品广告”。雄县人在外 面吆喝破烂时编织了一张大网。书信、电报常常送到乡里。报文内容也大体一致: “货到手、速取”。 到如今,跑在乡镇间的一辆辆进口摩托车,村庄里一排排高大的红砖瓦房,大手 大脚的零花钱,都足以说明他们倒腾文物的才能。 榕城人的聪明 那天在鬼市上遇到榕城县一个打扮时髦的贩子。头发梳得珵亮,一幅金丝边儿眼 镜。合体的西装加手指上、脖子上闪光的项链、戒指,足以看出是个大户。他顺手 塞给我一张纸条,拍着胸脯说:“哥们儿,想玩高挡货,拿着纸条榕城找我。” 榕城县与雄县毗邻,但风格完全不一样。在文物交易里,提起榕城人,都是挑大拇 哥的。他们,胆大、会玩、能拿份儿。在全国几个明的或暗的文物黑市中,只要榕 城人一来,就要问上两句:“有好翠吗?价钱越大越好。两万、三万?身上带着钱呢 。”如果有,不管什么样式,只要合他们心意,就会立即拿出定金来先付对方,然 后看货。货对头了,从不讨价,要多少掏多少。 榕城人走货的销路也极畅。北边买,南边卖。他们拿到手的东西,除买时曝光一 次,从不四处“亮相”。榕城玩翠的人联络工作做得很好,不仅认识一些广东、福 建的文物贩子,而且和香港、澳门的大户们有直接的接触。翡翠带着方便,卖着痛 快,风险小,挣钱多,这就是榕城人的聪明。 照着文物贩子塞给我的地址,我从雄县开车直到榕城县的一个偏僻小村。进村时 ,天已渐黑。这个村不大,撑死四、五百户,一色的红砖瓦房。出来前,来过这个 村的人就向我介绍:在这个村,发横财的人用算盘拨拉,有十万八万的算小“贫困 户”;退回十年,村里穷得叮咚乱响,年年靠县里救济,一家人两床被子,被头黑得 象油漆布。 汽车停在一座小院前面,院旁有一个大水池。给我纸条的人去广州了,另一个玩 翡翠的大户把我让到屋里。外面天黑了,屋里的光线很弱。对方的脸上不十分清楚 。他不报姓名,先问是“红道”上来的还是“黑道”上来的,然后开门见山谈生意 。 “想买吗?出多大价?红的、绿的、蓝的?”听口气,他家房后似乎有座宝石矿。 “绿的,最好是明清两代的。”“想要明清两代的。都知道那阵子石头好、工艺 细。可东西越来越少啊!” “没关系。有几件看几件,有嘛算嘛,既然到您这来了 ,怎么也得买件。”我用学来的黑道话几句便搭搁熟了。 “记住。”对方隔着窗帘看一眼停在外面的汽车。“以后来不能天亮进村,车子 停村外。免得遇到麻烦。老兄弟,你玩这个还浅。方圆几个村,玩石头有玩出命的 。东西越值钱,就越容易遭灾。再一个,买你的不买他的,给你使个坏,你就出不 了这个村。” “他叔,有客人来啦。”人未进屋,话先进屋。说话功夫,仅一堵墙之隔的邻居 ,一位胖得五指伸不开的女人挑帘进屋了。胖女人是嗅到“钱”味而来的。尽管我 是天黑下来时进的村,但村里很多人知道我来了。这里与雄县不同的是男人们大都 出门寻货,或去南方兜售,留下女人们守在家里,恭候着主动找上门来的“财神爷 ”。 “刚到哇?”胖女人屁股往床上一放搭讪着。“你从天津来?自己还趁汽车?我一猜 就是。也是来买点石头?咳,说来说去,都愿意往这跑。本来么,价格好,也安全。 ”她侧过身,从腰里什么地方掏出一个用卫生纸包的小包,虚乎着肉眼问:“要这 些么?你看看。” 包被一层层地打开,很多小件上还包着棉花。里面有翠烟嘴、翠戒指、翠耳坠。 光烟嘴,就有一把。 “这件底子太杂,不透亮。”我逐一挑选,挑着胖大嫂的东西,让男主人看我在 不在行。“这块子母绿还不错,就是有道裂纹。这块玻璃底的戒指面不错,可惜太 小了。” “你眼真高,没一件合适的。”胖女人见我一件也未看中,沮丧地说。 “你拿点好东西,别净弄些让人挑够剩下的看家货给我看。这些玩艺,不知上多 少人手啦。我大老远来了,就是得买点东西回去。”我一本正经地说。 “要高档货好办,就怕没钱。”一直在一旁观察我的男主人凑上前来说。 “大哥,您的话就不在行了。没钱我敢往这闯?” 男主人信以为真。他一拍大腿:“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我随“大哥”来到村边一座新盖的大砖瓦房里。这是左右六间房,里外全是新砖 新料。高大的玻璃窗,屋里墙上贴着壁纸,地上铺着塑料地板。墙壁、屋顶,各式 各样的灯。几幅大美人像挂在屋里,使来人感到一种土洋味。 这是“大哥”新盖的房。用他的话说:“你们城里人存钱,我们农村人存房。” “看看东西吧。”我催道。 “好办,好办。怎么,老弟在国外开公司?” “咳,那算什么。先看东西。” “大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兜,打开,拿出一个翡翠腰牌。其实,我对翡翠件极 “二五眼”,甚至不懂得哪是翠哪是石头;更不晓得这玩艺除年份外,还有什么玻璃 底儿、玉底儿、杂底儿、石头底儿;有子母绿、云彩绿、流水绿等等。我上次去滇缅 边境金三角时,买回美国一把用石头泡成的假翡翠。 可眼前这件东西,真使我大开眼界,认识到了世间竟有这么好的翠,有这般精细 的工艺,有这缕让人看了眼亮的绿纹。 这块腰牌长八公分,宽约六公分。腰牌上的工艺分两层意思。顶端,是一龙缠一 凤,龙纹、龙身、龙睛,刻得十分精细,凤头、凤尾刀刀见功夫。难得的是那两缕 流水绿。绿色从龙头、凤头开始,象彩云,似流水,从龙凤头上流下,流过龙身、 凤身,流到龙尾、凤尾。下端是百鸟,而每鸟一形态,活灵活现。此腰牌显然有一 定年头了,刀工很多也很细,尽管刀下之处多是龙身、鸟头、凤尾,凸凹不一,但 用手摸着,光滑得很,感不到一丝划手。翠石的底子也难得,绿处透明,白处也透明 。 前文中讲到,表情费是极高的。可当时不知为什么,腰牌从手中一过,从头到尾看 个仔细后,我脱口而出:“这牌子怎么卖?” 对方似乎观察到了我的心里。一边收着腰牌,一边慢悠悠地讲:“少五万不卖。 ” “没一点商量余地?” “没有。有人已经给三万五了,还是村里同行递的价。”对方仍是那副表情。“ 不是家里有事,飞到广州,东西早出手了。到那,可就不是跟你们喊的这个价了。 少十万别想动它。” “给四万。”假戏也要真做。 “不行!我干了这么多年,才碰到这么个好牌子。知道这牌的身份么?光看出好来 啦。告诉你吧,兄弟,这玩艺不是皇后就是贵妃的,那时候,谁能佩戴这玩艺?再告 诉你吧,在咱们国家,这玩艺,算是绝宝了。” “价钱太大,让我再想想。”我想尽快收场,免得时间长了露出破绽。 “这样也行。”“大哥”将腰牌揣好。“你今天夜里就住这。”他从衣柜里抱出 枕头、被褥,边抱边讲:“记住喽:晚上睡觉别掌灯,别说话。夜间有人敲门别吱 声。这地方,净出事。不过有我,你放心。”他临出门又说:“跟别人别讲看见我 的东西阿!哎。你可别没带钱光看货,拿大哥开心呀!” “瞧您说哪去了。不买东西,开车跑这么远干吗?” 我被反锁在屋里。外面黑得很。雄县有狗叫害怕,这里没狗叫,更让人觉得害怕 。 悲伤的故事 靠倒卖文物使鬼市上一些人富了,风光了。可鬼市的人赚的也是风险钱,玩命钱 。有的钱没赚来,人命却搭上了。 榕城西三角村有个叫大六的青年,家里祖祖辈辈穷,背朝青天面向黄土。因为他 长六个指头,身体又高大,村上人们都喊他“大六”、“傻六”。 大六学倒腾翡翠比村里别人晚,但他手福不浅,出去没两三趟,不知是山东的威 海还是荣城,搜集来一只翡翠球。看见过这只翡翠球的人讲,那球漂亮极了,光溜 溜、绿乎乎,底子极透明、干净,几颗子母绿凹在球中,象是几条小金鱼在绿草清 水中游动。大六没花多少钱就买到手里。村里懂局的人告诉他,去南边吧,这玩艺 ,少三、四万块钱不能松手。换钱去吧,拿回钱讨个老婆。 前年麦子吐穗时,大六打张机票到广州去了。可直到现在,大六,翡翠球都不见 了。真是活无人影死无尸。 村上人讲,八成在黑市交易上让人给害了;害完将尸首往没人去过的山里一扔。也 有人讲,大六能有翡翠球的福份,说不定去香港或澳门了。咱们念叨的这会儿,大 六还搂着洋老婆睡觉呢!村里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留下的事实却有两个:一是大 六没回来,两年了;二是大六娘想儿子想得神经了。 鬼市里有个大户,靠收翡翠跑广州赚了大钱,谁也不知道他手头到底有多少钱。 只看见他十二间二层小楼起来了,院里一溜停放着四辆进口摩托车,家里彩电、冰 箱、录音机应有尽有。道上人高看他一眼,他自己也觉得高人一等。 一年春节刚过,窗户上的窗花还没落,大灾突然降临这家。大户唯一的宝贝儿子 不见了。一家人象是疯了似的,从早找到晚,凡是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 晚晌,窗户被一块砖头砸了。包砖头的是张纸。大户人家打开一看,知道事情不 妙了。纸上写道:你儿子在我们手里,想要儿子,送五万块钱来,明晚十点把钱放 在火车站最高的柱子下头。接钱一小时,就放你儿子。如果你报官或暗中动心眼, 我们立即“撕票”。 全家人见这纸条都傻了。谁干的这缺德带冒烟的事?谁他妈的要断我子孙?全家人 在一块呛呛开了。“报告公安局吧,抓这帮乌龟王八蛋。”大姑娘说。“你别胡说 ,报了官,你弟弟就没命了。”主人讲。 最后由户主拍板,取出五万块钱,第二天 照纸条上的写的,一分不少放到最高的柱子下。一家人也不敢看,傻呆呆地在家等 着。还算好,不到一小时,儿子回来了。全家人抱头痛哭一场。大户站在鬼市上骂 街。 玩翡翠石玩穷的也有,而且不穷则已,一穷到底。 雄县村里有户人家。见人家玩石头玩富了,眼馋,恨不得自己家一夜间也富起来 。那阵子农村兴贷款。他们又听富人家讲,买石头价越高赚钱就越多。于是,他们 从村信贷社里贷出三万块钱,全家几个主要劳力,东西南北,四处买翡翠。当家的 拿钱最多,跑得也最远。他听说云南和缅甸边界上翡翠最多,质地也好,就去了。 在云南瑞丽、畹町,他看了个够,也买了个够。手里两万块钱全花光了,带回来的 却是一堆假翡翠。“一分不值,你上当了。”村里懂行的人说。 户主气傻了,那口气咽在脖梗,半天没喘上来。等喘上来时他象疯了似地跑出家 门,边跑边骂,跑到村外大河时,便一头栽了进去。多亏后面有人追着,人们下河 把他捞上来,他才免于一死。 可全家人背着三万元块的债,哪辈子能还上呢?死没死了,逃吧。一家人举家跑了 。现在在哪?谁也说不出来。 当然,文物黑交易的确使不少人发了横财,一夜之间由穷便富,而且越来越富。 这不,雄县农民靠文物交易富了。可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公共设施、他们的子孙 ,却看不出一点“富”的意思。乡村的道路,坑坑洼洼。能建起一座“博物馆”的 韩庄,村里的小学校舍,是全村最差的房子,阴天下雨都要停课;县书店里只有《中 国地图册》最畅销,而买这本书的,却大都是些文物“倒爷”。 中华民族有着古老的文化,它渊远流长,也屡遭劫难。然而,我们祖先为我们留下 的遗产是在那一股股鬼市黑潮中损坏丧失的多呢?还是百年来殖民主义者用刺刀大炮 抢走的多呢?不知是否有人统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