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使馆老伍中风 变节者 三八节那天早晨,领事部的二秘老伍一跤跌倒在厕所里就爬不起来,嘴歪眼斜, 也不会笑了。三个壮小伙把他一米八的大块头朝车上弄时,他还不顾老长的哈拉子 ,冲送行人群中的大使含混不清地嚷嚷要赶回来为大使夫人举办的招待会洗盘子。谁 知去了医院就被留下送进特护病房,医生说他“大脑血流不畅”。 午饭后,大伙照例成群结伙在使馆小院里兜圈化食儿,只不过话题全围绕老伍转 。住他隔壁的小王说,老伍这阵子除了工作就忙着筹备夫人来探亲,没准是累的, 他昨晚帮老伍拼凑过双人床,又听见老伍自己搬桌弄椅折腾到大半夜。老伍的牌友 小李断定是累病的,理由是老伍陪了一个海关考察团,刚送走又开车陪领馆来采购 便宜货的俩同事参观了一天市容。一向随和的老伍的顶头上司许参赞不知怎的脸就 垃得老长,打断小李说:“小伍最近工作确实多些,可他不该夜里敞着门窗睡觉呀!” 和老伍一个办公室的三秘小刘也说,不管是谁敞着门窗睡觉都会中风,还举了几个例 子。小刘近来正忙着给自己的夫人和参赞的儿子办留学,老伍自然就多干些。 “老伍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要是他爱人在身边怎么着也不会得这暴 病”,一秘张会计的夫人操着山东话插嘴说。 十几个“爱人不在身边”的三秘、随员都觉得这话有理,纷纷议论国内不准头次 出国的二秘以下外交官带夫人真是“中国特色”,还不如人家越南、北朝鲜。资格 和大使差不多的张会计听了不顺耳,就说现在比过去强得多,他自己这是第四次出 国才带夫人。 许参赞也说:“我们老同志夫妻分居七、八、十来年还不是常见的事?这几年部领 导为这事没少往头上打报告,也没少与其他部领导打官司。凭良心说,我们的待遇有 很大改善。你们年轻人急也没有用,得体谅国家的困难,慢慢来。” 刚出国的礼宾官小赖欺许参赞人老实又是乘末班车,并不怵他,咬定“国家困难 ”不是理由,还说刚果大使带两个夫人。其他人熟知老同志们的经历,觉得他们忍 辱负重也挺可怜,并不理论,嘻嘻哈哈地讲起驻在国官员和使团同行糟蹋中国外交 官是同性恋或服特效药之类的笑话,象每次提起这话题一样渐渐下了道。许参赞、 张会计和一拨夫人们听不下去便都悄悄走了。剩下清一色的“光棍汉”越说声越高 ,直到大使、公使来了才住嘴,各自回“家”睡午觉。 大使是善于应付突发事件的老外交,当天下午招待会后就召开了党委紧急扩大会 议,委派许参赞挂帅和办公室主任、党支部青年委员兼爱国卫生委员会主任的副武 官、厨师班长、司机排长加上伙委主任组成领导小组具体负责伍二秘一应事务,要 求各党支部抓好思想工作,稳定馆员情绪,并且督促俱乐部开展体育活动,培养大家早 睡早起锻炼身体的好习惯。大使还凭着自己五十年代在使馆给女儿把尿时发现中风 的经验,建议大家早起刷牙时不妨对着镜子吹吹口哨,吹不成调儿就说明口不圆就有 中风的嫌疑。一时间使馆里口哨声此起彼伏。 许参赞的小组将会开车、会外语、无甚牵挂的二秘以下外交官列表,轮流去看望 老伍并送饭。老伍虽然出国三年多,也和馆里其他同志一样,始终吃不惯洋人的饭。 轮到我送饭已是一个多月之后。老伍嘴眼还未正过来,右胳膊右腿也不能随意动 弹,但头脑已清楚。 “我老婆这星期能来吗?”他劈头就问。 他一住院馆党委就电告各国国内建议让他夫人来照料,无奈国内“婆婆”太多, 请示汇报手续繁杂,不知他夫人在哪个关节卡住终未成行。我只得安慰老伍,说他 按外交部二月份最新文件规定虽不能带夫人,但符合夫人探亲条件,他夫人不过是提 前来而已,按理不会有问题。 “我老婆来了我就有救”,他喃喃道:“她会气功”。 老伍喝完短面条就叹了口气:“你说多晦气,我这一事无成还成了废物。” 他是外交官里少见的直肠子,肚里的事谁也瞒不了。过春节时,我们一帮单身汉 围着他起哄说他新年里双喜要临门:一是入党,二是老婆来,到时一定要请客。老伍 小眼眯成一条缝连声说:“没说的,成一样我也请哥几个撮一顿。”想到这些我鼻子 有点酸,忙对他说:“老伍你好好保养,别想入党的事,等你出院了支部也没理由再 拖,到时我们也会为你争取的。” 老伍听了这话咧咧歪嘴,似笑非笑挺难看。 其实要不是新来的大使夫妇要求严,老伍二月份就入了党。使馆七十来口人还剩 十来个非党群众,不是编外夫人就是刚出大学门的愣头青,无论按年龄,按级别还 是按想入党的心情之迫切都轮到老伍了。党小组讨论时,多数人都觉得老伍过去常 调动,人又直,入党的事一拖就是二十年。在领馆除了说话不注意爱较真影响团结 外,并未犯过什么错,再说他还有一年就要离任,组织问题不该再拖了。 大使笑眯眯地说:“我到馆不到半年。还不太了解小伍,总体上觉得这个同志是不 错的。我只是有个印象,小伍同志有点大大咧列的,好象什么都不在乎,少点权威 意识,我开始还以为他是高干子弟。” 公使接口说他刚来时也这样以为。我们都忍不住想笑。因为老伍自传里写的明白 :“出身贫农,双亲在国民党统治下活活饿死,共产党将我兄妹八人抚养成人,还培 养我上了大学,我对党感激不尽。” 做了多年政治思想工作的大使夫人总是很严肃,她掂着老伍厚厚一叠思想汇报说 :“我花了一个上午细细看了小伍同志这几年的思想汇报,感到这个同志对自己的认 识进步不大,也不够深刻。象‘马列水平不高,对自己要求不严,有时说话不注意 影响团结’这种自我批评太空洞太一般化。对于小伍同志的入党动机我们还要认真 分析。昨天他找我谈心还说要争取在使馆入党并在使馆转正。谁不知道二秘是一道 坎儿,四十多岁的中年干部不是党员提升困难,回国也不好安排啊。” 我们几个年轻党员也为老伍这话吃惊,转而又觉得这人在谁面前不绕弯也是生性 难改,便尽力为他往好里说,举了许多老伍因坦率真诚而得罪领导与同事的例子, 建议在发展他的同时帮他提高认识。许参赞等老同志则强调应先让老伍从思想上入 党。 看看相持不下,大使才开口:“作为一个老党员,我不怕得罪人。我提个建议,小 伍同志不是很着急吗,那就来个冷处理,再考验他三个月,就是要看看他的入党动 机究竟纯不纯。” 一直未表态的公使夸这个建议好,大家也就跟着表示同意。 大使夫人向老伍传达了支部汇拢的党小组意见,要他对照党员八条标准再找找思 想上的差距。老伍脸涨成猪肝色却出人意料地没放炮,反省了一夜又写了一份思想 汇报,承认“入党动机不纯,在国外受了西方资本主义腐蚀思想的感染,放松了马 列主义学习和思想改造,常打个人小算盘。”支委们传阅后都认为老伍在认识上有 了明显进步,但还要观其行。 也怪,老伍从此就变得勤快,除了自己的臭袜子脏衣服仍然攒到没换了才洗的习 惯未改外,经常打扫办公楼的过道,与其他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饭后抢着倒食堂的 垃圾,每逢大使、公使宴请,他都去后台帮工勤人员和编外夫人们刷盘子洗碗,为此 放弃许多好电视节目,见谁也都客客气气,不再乱开玩笑或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大伙 都感到老伍象换了个人,谁也未料到刚考验了半个月他就病倒了。 五月初,老伍的夫人眼睛红肿着从北京飞来。她每天早出晚归,去医院瞒着洋大夫 给丈夫发功,无心与我们在使馆小院里扎堆议论北京的游行。 又轮到我送饭时,老伍竟能靠他夫人架着在医院的花园里晒太阳了。 “北京怎么回事,怎么兵车都上了长安街?”老伍冷不丁地问。他病房的电视机收 不到西方台,只听驻在国转播新华社消息,自然不明白。 我刚要开口,他夫人抢着说:“你真是,不是讲过了吗,政府派解放军维持秩序防 止坏人捣乱”,还向我挤挤眼。我意识到对老伍来说情绪稳定最重要,急忙叉开话 题。 老伍并不追问,有说有笑地晃晃软塔塔的右膀子夸他“会挑大神的老婆”比什么 名医都管用。 大概由于中、西医的暗自配合和使馆领导见三隔五地探望,老伍恢复很快,能慢 走半站路上街买烟抽了,只是右手握起来还象海绵。医生准他星期天回使馆吃水饺 和大伙聊天散散心。有他夫人的提醒,我们对老伍都不提北京的事。党支部又征求 了一次各小组的意见,这回连大使夫妇也赞成等老伍一出院就发展。 六月四日上午,老伍又兴冲冲地回来吃饺子。看见大家都哭着脸见了他没说话, 几个夫人眼圈还红红的,他奇怪地问:“今天怎么回事儿,我一出医院门一个老外就 冲我喊:‘你们中国人不但吃狗还杀人’,谁杀谁啦?” 等到看见我们几个年轻外交官贴在饭堂里的抗议信和北京大屠杀的消息,老伍便 愣了神,哆嗦着嘴唇连声问是不是真的。许参赞说西方的新闻不可信,劝他先别着 急呀等着下午听中央文件。他夫人也急扯他的衣袖子,老伍的眉头就拧了个结不再 言语。 午休后,大家热烘烘地挤在小会堂里听大使念杨尚昆等八老的讲话。老伍没象以 往那样打磕睡,但刚听了几句就筛糠似地抖起来。 大使忙摘下眼镜关切地说:“小伍同志,我看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以后我再找时 间专门给你传达。” 老伍便在夫人搀扶下摇摇晃晃出了门。 我离馆前的那个星期天,老伍没回来吃水饺。他夫人愁容满面地说,医生暂时不 让他回使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