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天下女儿情 ·阿 梅· 一九九零年阴历除夕的晚上,在大姐海儿的提议下,四个来德国不足一年的异姓 女留学生聚在一起。吃罢三鲜水饺儿,海儿端上茶点、糖果摆了一桌儿。最小的妹 妹叫萍儿,嘴里含着话梅说:今天是咱们姐几个头一回在海外过年,四个女人唱一 台戏,今晚上怎么过才好呢?海儿接过话茬说:“讲故事吧,今天咱们一人讲一个故 事,就讲自己出国以来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儿,可不许讲假话!”姐儿几个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都点了头。 下面的故事都是真实的,但涉及了每个女人的隐私。征得她们同意,隐去真名实 姓,实录下来。 海儿的故事 海儿已近不惑之年,在北京是当记者的,见多识广,对朋友重感情,讲义气,很 受小姐妹的爱戴。她用手把额前的碎发掠到耳后,长叹一声便娓娓道来: 出国不到一年,很多事如过眼烟云,只有一件事我今生也忘不了的。你们都知道 ,我是六四凌晨从天安门广场逃出来的。什么出国留学?是胜利大逃亡!来到欧洲, 我就想参加海外民主活动可是人海茫茫,那些民主精英在哪里,我一点不知道。 有些学生听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就向我打听北京的事。说到六四,他们就象听天 书,只有好奇感,讲了一会儿,我自己记没有情绪了。问他们对六四怎么看,他们 说一年多了,没兴趣了。他们念念不忘三件事:读学位,延签证,捞马克。对身边 的民运人士避之唯恐不及。有的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好象我是国安部派出来的 。有的人知道我是自费生,生怕沾了晦气似的躲开了。 后来我听到消息,说美国政府已同意,六四前到美国的中国学生不用回国服务两 年,可以延长居留四年。加拿大政府更好,对六四前后到加国的中国学生全部实行 移民。德国政府也有新规定,对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以前来德国的中国学生,可以延 长签证,原则上不赶走。 最苦的是我这样的人,六四前在国内奔走呼号,戒严后在长安街堵军车,清场时 从死人堆里往外爬。我们新闻单位是“重灾区”,一年之中不许调动,不许出国。 好容易花几千元弄到了合法的护照,到使馆办签证又折腾得死去活来。紧赶慢赶来 到德国,两德统一了,实行新外国人法。我这种学语言签证,不许打工,不许改变 身份,一年半之后就得回去。回去?去帮流氓政府造谣?出来时就没想短期内回去! 你们别看我整天乐呵呵的,那是在人前装出来的。我是有家难回,报国无门。难 道到这儿来为了天天在中餐馆打黑工,听老板喝斥,混个肚儿圆?不,我是不甘心的 。我的朋友有的进了秦城监狱,有的下落不明,有的装聋作哑混日子。临走前很多 人送我说:“早点和海外民运组织联系上,有他们在,这边的人还有死灰复燃的希 望。”这些含泪的嘱托我怎么能忘?那时我天天失眠,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 你们都笑我上德语课打盹,我不是不想学德语。我是搞新闻的,到这儿成了大文 盲,失去了全部优势,和一群二十岁上下的孩子一起学德语,真是可悲呀!等到德语 学好了,签证到期,回去德语又有什么用? 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发现一本《争鸣》杂志,虽说是过期的,但是对我来说 还是新的,我借了回家去看。《争鸣》的报道大多是准确的,他们有些人不在大陆 生活,议论给人有隔靴搔痒感,但文章读起来令人振奋。杂志看完了,无意中我发 现这是一本纪念创刊十二周年的专刊,刊登了不少人的贺词,有些人还留下了地址 和电话。我的心头一跳,这不就是我要找的海外民运人士吗?我认真筛选了一遍,把 认为有用的地址记下来,其中有香港的、美国的、法国的。连续几个晚上,我写了 十几封信,在信中作了详细的自我介绍。我不要求任何经济上的支援,只希望他们 能提供有关的信息,帮助我走出目前的困境。 怀着满腔的热情,我把这些信投入了邮筒。两周以后,每天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打开信箱。失望,失望,信箱总是空的。将近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人回信 ,我的神经快要崩溃了。失望,悲愤,绝望,有几天我没出门,躺在屋里连饭也不 想做。因为连一封退信也没有,说明他们不想理睬我。 什么精英?在刊物上发表文章时,何等激烈?在镜头前作秀时,何等潇洒?可是当他 们面对一个流亡海外的同胞,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同志”时,表现得何等的冷漠!百 万北京市民的牺牲精神,震撼了全世界,为他们赢来了“政治庇护”,换来了“绿 卡”。他们忙于接见记者,忙于募捐,忙于到处游说,在“百忙”之中怎么肯拨冗 给我这样的无名之辈回信呢? 悲愤、压抑,失望之极的我,老毛病犯了:心律不齐,心慌,胸闷,站起来就头 晕。我眼望着天花板,身体躺在床上,象躺在飘荡的一叶小舟之中,飘来飘去,不 知所往。一个念头冒上来,我如果心脏病厉害了,死在这间屋里,有谁会知道呢?不 会有人知道的。一个月以后,房东收钱时会发现,这个外国女人死了,连一个亲属 也找不到的。 一天晚上,十二点多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我觉得好冷, 炉子早就熄掉了,因为我没有力气下三层楼去搬煤。我躺着,睡不着。忽然电话铃 响了,静静的夜,铃声格外清脆。这么晚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我吃力地起了床, 晕乎乎地走到门口接电话,漫不经心地报了姓名。 对方是个中国人:“我在美国,我是胡平。” 胡平?我当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中国民联主席,《中国之春》主笔,被中共宣布为 “反动组织”的头目,一些海外学人敬而远之的神奇人物。我给他写过一封信,我 以为他会委托一个人给我回信,没想到他给我打电话了。 我那时的心情说悲喜交集是一点也不过份。他的声音很清晰,象一个兄长在与我 谈心,我清理了一下思路,告诉他我的处境和打算。他劝我不要着急,再坚持一下 ,他会帮我寻找一个最佳方案。他告诉我自己家的地址和电话,还告诉我今后找谁 联系。 我问他:“我参加八九民运的证据没有带出来,你们要审查我吗?”我听得出他笑 了,说:“我看了你的信,我相信你。人与人之间不能有那么多猜疑。”国际长途 是要付很多的电话费的。我觉得想说的话很多,但我不忍心再讲下去了。他问我有 什么困难,有什么想法尽管来信,我说我要写一封信给他。我们平静地互道了再见 ,挂断了电话。 重新躺在床上我再次失眠了,几个月的辛酸一齐涌上心头。轻易不流泪的我真想 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怕惊扰了我的邻居,我只能默默地任泪水打湿我的枕巾。我认 为一个人缺少物质和金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缺少精神支柱。我是中国共产党一手 培养起来的,父母都是老干部,自幼受的是共产主义教育。当我最后一点幻想被屠 城的枪声击得粉碎时,我深深痛苦过,为我们多难的民族也为自己。 流亡,面对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我常常问自己,你还有这种能力吗? 接了胡平的电话,我不再觉得孤独,从心里滋长出面对人生的勇气。 胡平,我以前只读过他的文章,我佩服他的真知灼见,欣赏他犀利的笔锋。他离 我那样远,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有通电话的可能。他不仅代表个人,也代表海外民 运组织,向我一个素昧平生的穷学生,伸出了一双温暖的手。后来,民联的汪岷、 伍凡、和吴方城也都来过电话或信,表示了关心。我想不论今后的路怎样曲折,不 论将为我现在的选择付出何等的价值,我决不后悔的。这件事激励我直面人生,在 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下去,走下去。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们喜欢吗? 萍儿的故事 萍儿出神地望着湾儿:“我的故事真羞愧地讲不出口,但是当着几个大姐姐我还 是要讲,讲出来心里好过些。 你们知道的,在国内我有一个男朋友,交了四年多了。因为我要出国学习,一直 下不了决心结婚。我妈妈说:“萍儿,你年轻漂亮,将来和老外结婚就不用回来了 。以后妈妈去看你,为你带孩子。”我朋友说“没结婚的女人,在国外多一条出路 。”我想不论同谁结婚,总要找一个称心的吧。 来到这儿听说了“新外国人法”,我心里好害怕。如果一年之中通不过PNds考试 ,就不能在大学注册,只能打黑工,什么时候是头呢?那时延签就成了问题,回国怎 么办呢?我感到压力很大很大。 这天有个朋友告诉我,有个德国人登广告找一个女人搞家务,问我去不去,我想 有工做就行,问明了地址就去了。 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多岁左右的老头儿,挺和蔼地请我进门,刚坐下就端来咖啡, 还请我吃糖。我打量了一下环境,两室一厅布置得不算豪华,但还算雅致,墙上挂 着他孩子,孙子们的合影,窗台上摆满了碧绿的植物。 我开始用磕磕巴巴的德语和他交谈。他告诉我,他以前开一个公司,现在不开了 ,在一家医院开救护车,每天夜里值班,这个房子是为自己养老住的,平时很少回 家。他要我每周三帮他搞室内卫生,三个小时付我四十马克。我觉得条件还可以就 同意了。他说我的德语不行,下次来带一本字典,他要教我德语。我当时觉得挺幸 运,真碰见好人了。 第二次我准时去了,刚坐下他拿出一张写了字的纸给我看。凭着字典我看懂了一 多半。大意是“我能帮助你,你也要帮助我,我们将成为好朋友,我们之间没有秘 密可言。” 他反复问我:“看懂了吗?”我点点头。 我问:“今天需要我干什么活呢? 他摇晃着头说:“不需要干任何工作,你陪我说话、听音乐、吃饭、喝饮料,所 有的时间都是我付钱的。”他反复做着点钞票的动作。 我不解地问:“不做工我怎么拿你的钱,我是看了你的广告才来的。” 老头儿笑了笑问:“你一个月需要多少钱?” 我拿出纸来写下:“房租二百五十马克,学费二百五十马克,伙食二百马克,月 票三十八马克,每月八百马克左右。” 他拿过纸来写上:“每小时一百马克,每周三小时,每月付你一千二百马克。” 我吃惊了:“为什么给这么多钱?不是讲好搞卫生每小时十三马克的吗?” 他伸手拍着我的肩说:“我没有夫人,你和我一起睡觉,每周一次。” 我推开他的手说:“我有男朋友在中国。” 他笑眯眯地说:“你现在没有先生,我没有夫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之间没 有秘密可言。”我恍然大悟他说的“秘密”指什么。 我磕磕巴巴地说:“我们中国女人是不随便与男人睡觉的。” 他又做出付钱的手势:“我是付钱的,我可以给你买新衣服,新鞋子。” 我慌乱地站起来要走。他仍和蔼地为我穿外衣,他送我走到大门口说:“你想好 了打电话给我,我随时欢迎你来拜访。” 我走在街上,直想哭,这个老头有几个钱就想拿中国女人开心,眼泪哗哗地流下 来,街上行人奇怪地打量我。这个亚洲人有毛病? 我继续找工作,一个多月过去了仍没有着落,学费和房租都没有着落。每天走在 街上看见橱窗里漂亮的衣服,到了柏林没买过一件衣裳。脚上的皮鞋为找工作,走 得开了线也舍不得扔掉,真是今昔非比了。 这天我整理东西,从本子里掉出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写着那老头儿的地址和电 话,刚想甩掉又忽发奇想,能不能和他再商量一下,光帮他搞家务不睡觉行不行呢 ?打个电话试试吧。 电话通了,我报了姓名后说:“我想找一份工作,请你帮助我。” 他说:“你来吧。” 老头儿很客气地把我让进门问:“你有什么困难就说吧,我们可以商量怎么帮助 你。” 我告诉他:“我没有工作许可找不到工作,如果可能的话,请你给我一份工作。 ” 老头儿想了会儿才说:“我可以帮助你,可是我为什么要帮助你?” 我说:“你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我现在需要你帮助我找工作。” 他示意我站起来,然后他带我参观了他的卧室、工作室、厨房,洗漱间。 他说:“你可以住在这儿,帮我管管家。我每周回来两次,你陪我一起睡觉,一 个月三千马克给你,总是可以了吧?” 我一个劲摇头,他不高兴了。他带我回到客厅坐下,打开电视机,放上一盘录像 带。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一对男女在室内疯狂作爱的场面,我羞得抬不起头来。 老头儿盯着我说:“我相信你看懂了。我需要一个女人,不需要别的。” 我的德文本来就不行,这会儿更不明白了。我一边说一边比划:“在中国一个先 生与一个女士是不能不结婚就在一起睡觉的,是违法的。”我拿出字典,查到法律 这个词指给他看。 他似乎明白了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先同居,再结婚,怎么样?”我知 道德国人对结婚看得很重,通常要同居几年,双方都满意了才去登记结婚。有些人 孩子都好大了,也不结婚。我知道有些中国女孩与德国人同居,同居期间德国政府 是不会赶你走的。长期居留是多少中国学生梦寐以求的事,而结婚是实现这一梦想 的捷径。真要找一个愿意结婚的德国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心里很乱。他看出了我的意思说:“你需要想一想,下周五给我打电话。”他 又说:“你别人以为我老了,其实我不老,才五十岁,身体非常强壮的。” 回到家里,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理不出个头绪。我不敢告诉你们,我开不了这个 口。我想起妈妈的话,又想起男朋友对我的一片深情,心里苦极了。我只觉得我需 要这份钱,我需要在德国长期居留。如果照现在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我会被人笑 死了。 想了好几天,我想开了,做一个女人总是要结婚的。这个老头儿虽然老了些,但 文质彬彬,家境不错,婚后他会对我好的,要知道他比我大二十多岁,不会再找其 他女人了。 周五这天晚上,我特意换了一身漂亮衣服,如约去了。老头儿问我考虑好了没有 ,我说可以同居,不要孩子,一年后结婚。他笑了,拿出一包避孕套给我看,说他 也不想要孩子。他拿出睡衣让我换上,要我陪他洗澡。我心里很矛盾,我一点也不 喜欢他,全是为了钱到这儿来的。我还是个姑娘,对这种事没经验。一想要在一个 老头儿面前显露我的胴体,我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幸好那天浴室水不热,老头儿放弃了喜鸳鸯浴的打算。他领我进了卧室,没有开 灯,自己先脱了衣服钻进被子。窗外朦胧的月光照进来,夜色遮住了我的羞惭。我 慌乱地脱下衣服,躺在他身边。他开始吻我的脸,用一只冰冷的手抚摸我的身体。 我觉得他嘴里的烟味好难闻,强忍着没有作声。 我没有感受到一点性爱的喜悦,只觉得在出卖自己。下身有一点疼,而心窝里比 刀扎得更疼。我想起了我的男友,他曾给我多少甜蜜的吻。他激动时多次恳求我发 生关系,但我都硬着心肠拒绝了,为留着新婚的那一夜。而此时此刻,我的耳边是 德国老头急促的呼吸声,他臃肿的躯体压迫着我,松弛的皮肤让我恶心。我极力把 他幻想为我的男友,那样心里轻松一点儿。 大约二十分钟,我的第一次性生活结束了。老头儿嘴里叨叨着什么起身找毛巾, 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临走时,老头儿递给我一百马克的纸币和一张纸条,上面写 着:我的女儿要来看我,你不要来了。 我怕没有看懂就问:“是永远不来了吗?” 他点点头说:“永远。” 我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我发觉自己上当了。他根本不打算与我结婚,只不过用 一百马克来买我的处女宝。 一百马克,保持了二十八年的贞洁呀,你卖得太贱了!我狠狠地骂自己。我想骂他 是流氓、骗子,但是说中文他不懂,说德文,我还没有学过。 我的身体在发抖,抬起手想把那一百马克摔在他脸上,转念一想岂不太便宜了这 个老家伙,我没有系好大衣的扣子就冲出了他的门。老头儿追到门口和我道晚安。 好一个有教养的鬼佬! 昏暗的走廊里,我没有开灯。我怕碰见人就摸黑下了楼。十二月的柏林之夜,寒 气逼人,我发现围巾丢在老头儿家了。我立起大衣领,踉踉跄跄地走去。看见汽车 进站了,我无意乘车,决定走回去,我要惩罚自己。 虚伪的老人,贪婪的老人,他利用我的虚荣和无知占有我。单薄的皮鞋被寒风吹 透了,每走一步脚趾就针扎般地疼一下,而肉体的疼痛代替不了我灵魂的疼痛。回 到宿舍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淋浴,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我要用热水冲去我的耻辱, 冲去老头儿留在我身上的气味。热水哗哗喷射在我脸上,这时忍了好久的泪水涌出 眼眶。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头脑里是一片空白。一个女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到底要 什么,就会在任何诱惑面前把握不住自己,留下终身的悔恨。 我把换下的全套内衣毫不吝啬地扔进垃圾筒,我要重新开始生活。 这件事是我到德国以来最难忘的一件事。我不会白白受辱的,我要靠自己的力量 站住脚。总有一天,我要高高抬起自己的头,不让外国人小瞧了我们。 萍儿红润的脸上镶嵌着两颗明亮的眼睛,两点晶莹的泪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滚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