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唯一的报社老板钦本立 胡 楠 四月,对于钦本立来说是个“凶月”。八九年四月,他所主编的《世界经济导报 》被强迫停刊,他个人亦受到停职检查的处分;九零年四月,他胃病发作入院动手术 ,而发觉身患癌症;九一年四月十五日凌晨三时十分,病逝于上海华东医院,终年七 十二岁。 两年前的四月十五日,钦本立所敬重的中共前总书记胡耀邦也是在同一天撒手人 寰。胡耀邦之死,促成了中国历史上波澜壮阔又极为惨烈的八九民主群众运动;钦本 立之死,现在或可视为整个天安门运动的阶段性结束,但从长远看,仍然只是一个 逗点,而非句号。 官方的“催命符” 在中国大陆,恐怕只有《世界经济导报》的员工叫他们的领导为“老板”。钦本 立似乎也挺喜欢这个称谓,这意味一张报纸的独立精神。而这正式中国所缺乏的。 但是,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钦本立被取消了当“老板”的权利。 八九年五月期间,白发苍苍的钦本立也曾与其他知识分子一同上街游行声援学生 。“六四”之后,钦本立的白发更为稀疏、脚步更为迟疑,近一年时间基本上呆在 家里静养。他的儿女都在杭州,上海平常只有他和老伴两人,日子表面倒是过得清 闲,除了每天上午到公园散步外,不再接触任何人,大多数的时间,都是看书、写 字,但内心却充满忧患。他既为中国的前途忧心忡忡,亦为尚身陷囹圄的、四分五 散的报社同仁担忧。他的老上司徐铸成说“忧郁是癌症的父亲”。九零年四月,钦 本立的胃病复发,胃部开刀切除了五分之四,他以为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便会康复 。其实,医院已发现钦本立犯有癌症,且癌细胞已全面扩散,医生只能尽力压抑癌 细胞的成长。钦本立的妻子商女士,不愿让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增加心理负担,每 天噙着泪,照顾钦本立的起居、饮食,强颜欢笑。 在住院期间,访客络绎不绝,或是带着水果,或只是探望问好,但交流不多。台 湾《联合报》记者赖锦宏曾写过一篇题为《大环境收紧了,很难再办报》的访问稿 ,其中有一段描述了他访谈钦本立的情形:“在访谈中,钦本立的言谈十分谨慎, 除了一再检视记者的采访证,校对相片外,眼睛不时地往病房门口张望,深怕有人 闯入。当清洁妇进房打扫时,钦本立马上将话题转到天气、阳光等,紧张的气氛似 乎在无形中由四面八方涌来”;“钦本立仍是钦本立,病床上整齐地摊放着一些散文 和小说,从书的使用程度上可知已翻阅多遍,讲话时坚毅的眼神,显示出知识分子 强韧的毅力和精神。只是在记者告别时,钦本立挣扎着要起身送客,被孙女拦阻, 一时间,那被岁月刻划深刻的脸庞,竟浮现出无限落寞”。 九零年十二月十九日,中共上海市委书记兼宣传部长陈至立和上海市政府外事办 副主任孙珠突然招见钦本立。陈至立说,“美国助理国务卿席夫特欲见钦本立,你 是老共产党员,市委是相信你的,想听听你的意见,党格、国格当然是重要的。” 钦本立回答道:“人格也是重要的。我现在正在发高烧,见或不见由市委决定。” 二十一日席夫特离开上海,席钦“会晤”终未进行。钦本立时事后说:“我现在能 说什么呢?” 九一年二月十二日,钦本立的爱将张伟国,被关押二十多个月后终于获得释放。 大年初二,张伟国向他日夜思念的“钦老板”拜年。当时钦本立已卧床不起,他见 到张伟国的第一句话是:“我想你啊!”然后又说:“失败不要紧,要紧的是有没有 所作为。我们又在一起了,像是在这里召开编前会议,《导报》精神是不会死的。 ”他用颤抖的手招呼《导报》的副总编朱杏清、范军:“不要怕人家说我们搞串联 ,我们现在是搞串联,这是我们的力量。”这时,有人怕“钦老板”受凉,建议他 把帽子戴上,钦说:“我今天不戴,陈至立上次来看我,我是脱了帽子坐手推车去 见她的,我是在市委面前自己给自己脱帽。等我回老家杭州,我自己愿意戴帽,而 且要戴高帽子。” 钦本立已经感觉到他再也没有打“擦边球”的机会了。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二月十一日,他对前去探望他的王若望悲叹道:“王若望,我绝望得晚了。我们 的命运是共同的。一九五七年,你觉悟了,我没有,我还在尽一份愚忠。直到今天 ,我才明白,只是晚了,可惜了。”王若望说:“《导报》还在,你老板还在,这 就是希望,这就是力量。”钦本立说:“一九八九年那场风波过去了,但我有句话 ,叫‘方生未死’,你懂我的意思。现在不是人民怕政府,而是政府怕人民。”王 若望说:“你病成这样,心里还是想着人民。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没有人 能开除你的党籍。”钦本立凄然泪下,凄楚地说:“我们彼此彼此¨¨¨国家没有 希望了,只愿小平不要再做仇者快亲者痛的事,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多,不太多了 ¨¨¨人民会有评说,不需要百年¨¨¨” 从以上描述可以看出,七十二岁的钦本立在辞世前,承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 折磨。然而,在他生命奄奄一息的时刻,他的党组织不去视疾慰问,反而在三月二 十九日派出上海社科院党委书记严谨、世界经济研究所党委书记黄慧珍和办公室主 任徐建新等人,到钦本立病榻前,宣布中共上海市委对他的处理决定,“留党查看 两年。”党似乎还嫌不够劲,四月二日,黄慧珍和徐建新又再到病床前向钦本立宣 布他的主要错误事实。 这毫无人性的党纪处分,等于催命判官的勾魂符,使垂危的老人不堪刺激,病情 急剧恶化。四月七日,院方再次发出病危通知。 老报人在弥留之际喃喃说道:“是冤¨¨¨冤¨¨¨历史¨¨¨历史¨¨¨”临 终前,可能由于呼吸困难,张嘴透气,逝世时嘴旁肌肉僵持,张嘴似有很多话未说 完的样子,医护人员结果要用胶布把嘴部黏合。 钦本立辞世之后,上海《解放日报》、《文汇报》和《新民晚报》均在第二版以 一栏寸格多的篇幅,报导“钦本立去世”的消息,内容一模一样,全文约九十字。 四月十八日,钦本立的遗体告别仪式在上海延安西路华东医院举行。当局只对小范 围通知并保安严密,出席仪式除钦本立养女等亲人外,还有二、三十名《导报》同 事和上海社科院人员等。至于其他与钦相熟的文化界人士都未接获通知,未能与老 朋友见最后一面。仪式中没有致词讲话。而以上海社科院名义为钦本立发出的讣告 ,与官方报社内容一样,很简单,也未作任何评价。 成吉思汗的后代 一九一八年出生于浙江商人之家的钦本立,有蒙古血统,或许这就是这位成吉斯 汗后裔,具有超人的坚强生命力与意志力之因。他一向耿直、坦率、敢做敢当,一 生沧桑,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从不向邪恶势力屈服,亦不委屈求全。早在十六岁 时,他在浙江联高读高中时,就曾被开除学籍,由浙江省教育厅厅长颁布的布告上 清楚地写道:钦本立思想偏激,行动不轨,煽动学潮¨¨¨予以开除学籍。 后来他在朝阳大学念法律,三年级时因搞学运又被校方开除。二次大战后他在重 庆的《商务日报》任记者。钦本立三八年加入共产党,四十年代后期到上海从事新 闻界工作,徐铸成当时任《文汇报》主笔,钦本立曾任该报经济编辑,开始崭露才 华。该报一度停刊,钦本立调北京《人民日报》,仍是编辑其拿手的经济新闻,与 当时的《人民日报》总编辑私交甚好。钦本立是位自学成材的经济学家,他因著作 《美国经济侵华史》荣获一九五零年斯大林奖金。徐铸成在香港创办《文汇报》后 ,五十年代初回到上海复刊《文汇报》,出任社长兼总编辑。徐铸成即与邓拓商量 ,请钦本立返沪当《文汇报》副总编兼编辑主任,具体负责版面工作。 一九五六年,在毛泽东鼓励“百花齐放”的短暂自由化时期,钦本立编发了不少 批评共产党的文章。次年反右运动展开,《文汇报》被指责有资产阶级倾向,徐铸 成为非党报人,受到严厉批判。钦本立为其手下大将,自然难逃厄运,虽幸免被定 为右派,但被迫离开了新闻界。 文革使钦本立遭到另一个挫折。他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被送往农村劳动改造。他 和妻子的工作是养猪,七年中每个月只赚八美元。他的妻子并遭到毒打,结果染上 并发症,于七八年病逝,并未留下儿女。钦本立于七九年再婚,现在的儿女是妻子 与前任丈夫所生。 文革结束后,钦本立获得平反,出任上海社科院世界经济研究所党委书记。一九 八零年六月二十一日,他创办了一份不是由党或政府拥有或直接控制的报纸《世界 经济导报》。这只不过是份周报,三十万订户,在中国大陆报刊中,这不算一份正 规的大报,但是它在改革派人物和知识分子中的影响力,可能比发行四百万份的《 人民日报》还大。西方传播界称赞它是中国大陆“最勇敢”和“最好”的报纸,与 戈扬主编的《新观察》半月刊、陈子明王军涛主持的《经济学周报》南北呼应,是 衡量中国改革的指标。 表面上看,中国没有正式的新闻审查委员会,但新闻工作者在长期的政治风雨中 已经能敏锐警觉到言论表达上的限制。刘宾雁先生曾指出,所有的中国新闻工作者 的意识中,都存在着“自我审查”的概念。 老练而机警的钦本立比许多人都清楚何时不用听从自我审查的指示,何时又得作 一些让步。他对《美国之音》如此说:“《导报》坚持有利于改革开放的基本原则 ,把握一个‘度’,即把我们的导报推进所能容忍的最大限度,把风险降到最低程 度;同时把握着一个时机,即随着新闻自由的不合理限制被突破,及时扩大导报的范 围和深度。”八五年清除精神污染,八七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中,上海市委 都曾派出整顿小组在报社扎营数日。赵紫阳暗中给欲杀《导报》而后快的官员以压 力,并派秘书前去《导报》慰问,使《导报》在八七年开始也作出了一些让步—— 减少评论本国的政治改革。 八八年龙年开始,人们预感到中国将出现一种不知是凶还是吉的变革,各种应付 危机的讨论会相继召开。《导报》似乎已经完全复苏,而且比以前更大胆。新年的 记者述评是《中华民族最紧要的还是球籍问题》,相继便连续数月发表了关于中国 “球籍”问题的讨论文章,下半年更发表了著名的《严家其与温元凯关于时局对话 》的部分内容(《世界经济周报》也有刊登)。同年十一月,《导报》刊登了严家其 的谈话录,严氏提出要中共放弃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和清除精神污 染的政策;腐败的根源是公有制,中国应积极发展私有制;撤销中央政治局,建立一 套民主秩序。 《导报》被视为“动乱”策源地 钦本立或许没有意识到,八九年的风暴具有那么大的摧毁力。学运爆发后,《导 报》刚刚扬帆,便触礁了,不但整顿小组进驻报社,他本人遭停职,而且《导报》 被指为“上海动乱的一个重要策源地”,张伟国等数名编辑记者为当局所拘捕。 八九年四月十九日,《世界经济导报》驻北京办事处与《新观察》杂志社在北京 联合召开了悼念胡耀邦座谈会,与会者包括戈扬、胡绩伟、严家其、潘维明、苏绍 智、秦川、戴晴、张伟国等人。原定四月二十四日发售的四三九期《导报》以五页 刊登了悼念胡耀邦的文章,内容取材自座谈会,头版头条的标题是“人民的悼念蕴 藏着巨大的改革动力”,文内提到胡耀邦受到不公平对待,现在应公正评价他,及 党现时面对历史的选择,若能改正错误,仍然可以带领人民推动改革,推动民主发 展。四月二十二日,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江泽民以座谈会涉及上述内容“对当前局 势不利”及“将加剧某些动乱因素”为理由,查封已印好的三十多万份《导报》。 《导报》被查封的消息传出后,引起海内外强烈反响。上海市委领导人江泽民找 到钦本立,责令他将报导座谈会的有关内容删节,再行出版。钦本立称病未去报社 上班。四月二十七日,钦本立被勒令停职,上海市委宣传副部长刘吉率整顿小组进 驻《导报》。 整顿小组当时拒绝让《导报》刊登中国世界经济学会的公开信。信中指出:“钦 本立同志是受本学会及上海社会科学院委托主持《导报》工作的,停止他的职务, 应由本学会及上海社科院负责人协商决定。我学会认为,上海市委的上述决定违犯 了党的十三大报告中提出的有关精神。不符合干部任免的决定程序。”四月十八日 ,数百名北京新闻工作者联名致函上海市委,抗议江泽民停止钦本立之职;知识分子 许良英、严家其等亦以联名信形式,指上海市委无权停止钦本立职务,并称上海市 委说座谈会内容“将加剧某些动乱因素”是对座谈会参加者的严重诽谤;部分中国政 法大学师生更表示会起草起诉书,对上海市委采取法律行动;五月三日,笔者与张敏 毅等人在深圳组织了百余名新闻工作者签名,分别致电北京上海,声援《导报》, 指出“只有新闻自由才能消弥社会矛盾”;五月四日,数百名新闻工作者为此在北京 街头游行,此为四十年来首次。 这一切并未令上海市委醒悟,导致双方矛盾愈来愈尖锐。最后令《导报》停刊的 直接原因,是该报员工在四四二期的第六页和第十一页,刊出海内外给该报的声援 电文和信件,整顿小组对这两版不予签发。 五月五日,刘吉表示,《导报》八零年创刊,上海社会科学院提出申请,经上海 市委宣传部长批准。因此《导报》从创刊起就不是民间报纸,更不是同人合办,而 中国从来就不存在这类报纸。钦本立是正局干部,他的任命和罢免都是由市委决定 。 但钦本立在接受《美国之音》访问时表示,他认为《导报》是民办的。第一,《 导报》不是哪一级政府或党的部门创办的,而是由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和上海社科院 世界经济研究所这样的学术团体和机构创办的;第二,它在经济上是自筹资金,独立 核算,自负盈亏的;第三,《导报》实行理事会领导下的总编辑负责制,理事会由一 些知名学者组成,如钱俊瑞、宦乡、汪道涵等,还有一批高级顾问,如陈翰笙、薛 暮桥、许涤新、于光远等。钦本立一直担任总编辑,有关办报方针等重大问题,均 由理事会讨论决定。 党当然没时间也不可能听钦本立的申辩。八九年七月二十日,《中国教育报》发 表了一篇“《世界经济导报》风波真相”,文章说“显然,《导报》的这一风波与 少数人利用学潮掀起的政治动乱,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文章还“透露”:“钦 本立同志在停职期间,没有受到任何其他处理。现在,他和编辑部的同志一样,正 在参加学习和清查”。不到一个月时间,斗争升级了,八月十九日,《人民日报》 发表题为“《世界经济导报》事件真相”,包括这样几个小标题:“原四三九期《 导报》的要害是公开提出动乱政治纲领”,“上海动乱的一个重要策源地”,“彻 底失败前的顽抗”等。文章自问自答:“《导报》在这次动乱中的恶劣表演是偶然 的吗?否。” 带着处分的镣铐,钦本立难安息 在主持《导报》工作期间,我们甚少看到钦本立自己撰写的文章。从他接受外界 访问的内容看,对中国要走的民主之路,他没有一个清晰的蓝图。然而,他作为大 陆新闻界特立独行的人物,坚持《导报》作为自由讨论中国前途的媒体,给了知识 分子一片有限但难得的晴朗的空间。钦本立在罹病卧床期间仍然坚持当初办报的精 神与理想,他说:“作为报人,对于新闻事实的报导,都要采取客观、独立、实事 求是的原则,反映真实面;这种理想永远不会改变,也不会退色的¨¨¨” 十年改革年间,是近代中国历史上充满变化的大时代。钦本立和他的同仁,懔于 报人的社会责任,使《导报》启蒙、影响了整整一代改造党人和知识分子。一九八 九年,三月十六日,美国全国报业协会授予钦本立“新闻自由奖”,表彰他“对新 闻自由的卓越贡献,和他对中共钳制新闻的反抗。”遗憾的是,该奖未能送到钦本 立病榻前,他只看到该奖的照片,他说:“没有新闻自由,就没有经济改革,也不 会有开放政策和民主。” 钦本立去世的当天,行动仍受控制的王若望挥泪写下一篇《悼钦本立》,文曰: “嗟呼!我为我党一误再误,犹未觉悟而同声一哭!按照惯例,悼词的最后一句应是 :‘钦本立同志,安息吧!’如今却不能套用这句现成的结束语了,因为他被开除球 籍,脚上还带有党纪处分两年的镣铐去见马克思的,我含着热泪改为以下词句:钦 本立同志,且待一年零十一个月,再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