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混子 吴明礼 据大陆出入境管理部门统计,北京城常住的外国人有三万余人。汤姆有三张护照 ,一人就占了三万外国人的万分之一。英国的乔治是他,巴西的路易也是他,他说 他这两张护照是从一个长有棕色胡须的人那儿花五百美金买来的。我是在北京飞往 旧金山的飞机上认识他的。因为他坐我身边。他说他这次是用他本国籍的护照离开 大陆的,所以他现在是汤姆·杰克逊。他似乎无所谓地和我聊着天,但两眼却闪着 一丝泪花。等我们从上飞机到飞机起飞的几十分钟里成了“老朋友”时,以后的十 几个小时里我便成了这个说一口流利北京话的洋鬼子的听客了。 我是一个热爱中国的美国人。你知道吗?我们家三代人都爱中国,真的。 我的曾祖父老汤姆有一把棕色的胡须,顶早谢光了,可棕色的胡须飘飘洒洒的, 象是永不枯萎的野草。我就是在这野草丛里长大的,就是在这丛野草里知道和熟悉 了陌生而又神秘的中国。老汤姆每天醉熏熏的,他醉熏熏地做了一个传教士的仆人 ,醉熏熏地涉洋去了中国。我的祖父在庐山的教会学校里受过教育,以后当过租界 的巡捕,也倒腾过古玩,股票,赛马票什么的,还在国民党军队搞过医务。他几乎 是最后一批被战争的隆隆炮火驱回太平洋彼岸的,在只有福克纳笔下才会出现的一 座小镇里安定了下来。他唯一的乐趣就是与我说说中国,说说他生活了近五十年的 地方;我望着那张隐没在棕色胡须里的黑洞洞的会说中国话的大嘴,时常生出一种莫 名的奇妙冲动。 我十五岁辍学,在热闹闹的马戏院里兜售爆玉米花、棉花糖之类的小食品。刚满 十八岁那年,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因我致孕,在课以一千美元罚金和半年监禁的刑事 处罚中,老汤姆毫不犹豫地为我选择了逃跑。象是早有准备似的,象是早盼着这一 天。老汤姆为我取出两本护照,说是英国和巴西的,有效期为二十年,凭它们可以 踏进中国的大门。那是一个让人脚趾头都痒痒的舒服地方,老汤姆抖捉着棕色胡须 说。我揣起了护照,老汤姆嘟嘟囔囔地说这花了他五百美金,我摔给他五百元,还 感激地揪了他那把棕色胡须,亲昵地骂了句:“老头子!” 我先到日本、台湾闯天下,钱财和女人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风一样来风一样去 。 一九七四年春天我获准了签证,踏上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国度。一九七四年的中国 ,大陆人的敬而远之甚至是惧怕以及千篇一律的政治术语,把我拒之于中国社会生 活之外,就象水和电一样不能交融。没有财发,没有属于我的中国女人,只有从精 神到肉体的压抑,我觉得上了那个老头子的当,厌恶透了这个除红色崇拜再无其他 色彩的国家。我只好在北京语言学院学汉语,和一些黑人、阿拉伯人、朝鲜人、日 本人搅在一起,但我没有正式学籍。后来我转到北京大学读书,同样地无学籍又是 混读。我觉得家中那个老头子教我汉语够多的,够用的,没有必要花钱学语言。但 我热心听课,交一群留学生朋友,也想结交中国学生,因为北京大学是个高干子女 比较集中的地方。但这种努力的结果几乎是零,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哪个家庭 敢接待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老呢?但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交上了好运。我有一 个叫瓦费拉的黑人朋友,接到建国二十五周年招待会的请柬后,兴奋地提前喝醉了 ,醉成了一摊泥。醉中把请柬送给了我,我和一群被邀请的留学生被车拉到了大会 堂,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那天,周恩来正好主持招待会;当周恩来举杯朝外国专家和 留学生的桌子走过来时,那些傻冒儿们都鼓掌和傻笑,唯独我微笑地迎上去,周恩 来冲我杨了杨杯。我把杯伸过去碰了一下,恰被正举着照相机的一位日本同学拍了 下来。 照片上只有周恩来和我举着杯,而且我把背景印成了名片。有了这张特殊的名片 ,我在中国走了许多地方,都受到彬彬有礼的高规格的接待。还有几次住进了接待 过西哈努克亲王的总统套房,免费吃喝。我今天是同情革命中国的左翼作家乔治, 明天是南美丛林中的游击战士路易,后天又是美国共产党的首席秘书汤姆。在革命 革昏了脑袋的中国,我如鱼得水,除了搞不到中国女人外,我在大陆几乎没有什么 遗憾的事。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我碰见了风骚的安娜。她是我在语言学院的同学,如今成了 汉学家,据说正在翻译中国现代作家的诗歌作品,而且在使馆文化处谋一件肥差。 但她中文说得比我差远了,这些让我有些委屈。 “你还在闹革命吗?”安娜问我,还未等我回答,又接着说:“中国革命的时代 已经过去了。”我只得乖乖地听她的训诫,并且同她一道回到了三里屯的外交公寓 。 在安娜的公寓里住了一个月,吃光了食品柜和冰箱里的所有食品,英国罐头、瑞 士起司、日本方便面、北欧的熏鱼、天津桂发祥的麻花、意大利的通心粉等。那时 我正好身上没有钱,连北大芍园的租金也付不起,有这样一个供我享受之地,何乐 而不为?可她却气愤地要报警,我却不以为然,中国的警方咋判得清一对老外的吊脖 子事呢?后来国内来了一个访华团,安娜给我活动了一个翻译差事,白吃白住白坐车 乘机外赚一千美元,我才撤离了占领地,高高兴兴地做了翻译。随着大陆大门的大 开,北京这个千年古都迎来无数的外国人,我的翻译工作几乎是迎接不暇,我几乎 是泡在建国、兆龙、王府、香格里拉这些高级饭店里,我这口地道的京腔为此带来 颇丰的收入,消魂的艳遇。大把地挣,大把地花,阔绰得就象阿拉伯国家的王子。 尽管阔了起来,也没舍得自己掏钱住一回总统套间。我总是留恋那些白吃、白住的 日子。眼见大陆的世风日下,渐渐地翻译业务清冷了起来。是那些光艳夺目的中国 女郎操着流利的英语混杂在花花绿绿、黑白红棕的外国人中间,毫不客气地抢走了 我的生意。而且,我不懂任何专业,凡是交流科学技术时,我翻译的就是一团糟, 只能应付一般的旅游者。我只得压价出售自己的口语才能,最惨的服务一天只能收 五六个美元,就是这样有时好的生意还是被漂亮的北京妞抢去。而且各种费用总见 涨潮,坐吃山空,又到了吃不起,住不起的地步。我只得又开始骚扰安娜了。 安娜似乎对我的骚扰并不介意,颇为大方地供我吃住。后来才发现安娜这几年的 价也掉了下来。当我疲惫地拖着几只皮箱,按响安娜的门时,她开门热情地欢迎了 我,我知道她是在做戏。她亲情地吻着我,屋里的客厅里还有几个中国男人,一脸 谦恭地冲着我傻笑,似乎被我的激情澎湃惊呆了。安娜向中国男人们介绍我时,说 是她的朋友,著名的汉学家,而且是刚从太平洋一个小岛上的别墅度假归来。又向 我介绍了这几个中国的“有名大诗人”:马先生、严先生、黄先生、石先生。握手 时,先生们都使劲摇一下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等等。 后来喝茶、喝咖啡,我早就耐不住饥肠辘辘,找了个三明治就啃咬起来。咯咯喳 喳甚是潇洒,安娜说:“你总是这样胃口好。”我说:“这要感谢太平洋那醉人而 又开胃的海风和阳光。”然后又议论西方的自由、民主和人权,先生们开始抱怨中 国的不尽人意处,我说:“开放把西方资产阶级的腐朽没落全开近来了,血红的眼 睛和外国佬抢生意,连外国人都在大陆混不下去了,还谈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 让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呢?” 一席话,把诗人们说了个目瞪口呆。客人告辞后,我问安娜:“你这儿净这些货 !”她说:“为了出国,让他们干什么都行。”她为了拢住我,常给我找些事干,让 我挣些美金、外汇券和人民币。我教在华工作的老外们学汉语,又招了一些发了财 的中国个体户学英语,为他们出洋做语言练习。光开办这样的授课,每月收入就三 千元左右,马马虎虎地过日子。一次使馆文化处举办某国诗人的纪念会,邀请了不 少文化名流参加,并有几个每人不超过二十分钟的专题报告。安娜邀请了我做报告 ,我连这位诗人听都没听说过,可又舍不得一千美金酬金,便让安娜找了些关于那 位诗人的研究材料准备起来,竟也拼凑成一个专题发言。纪念会一开始,便由大使 夫人朗诵了某诗人的一首诗作为开场白。接着纪念会开始,安娜拿着一个橡皮锤, 摆出一副时刻要敲的样子。锤响发言止,管你讲完没讲完,偏偏发言的名流又不争 气,大都是刚开了个头或者是要讲的三个问题还没讲一个,或是刚刚表示完对大使 夫人、对安娜女士的尊敬及对某诗人的崇拜仰慕之情,就被安娜的锤响封住了口。 轮到我发言,自然简洁明了,全场掌声热烈,我又象当年与周恩来碰杯一样风光。 我这位唯一发言的洋人很为大使夫人争光,大使夫人热情地祝贺我。没想到,北 京大学一位年轻的博士站了起来说:“尊敬的大使夫人,刚才这位先生发言,是我 在贵国做博士学位论文的导言。”当然,丢丑的是大使夫人,并没碍着我什么。我 只是感到怪可笑的,一篇文章你念我念有什么区别呢?我在会后冷餐上喝了二瓶我的 朋友斯先生代理经销的青岛啤酒,若不是那位博士早已拂袖而去,还要同这位博士 喝一杯呢。 我除了教教语言之外,总觉得还应多开辟几个职业。但对外使团、中外合资企业 又无法谋职,专业特长和文凭把我永远地拒绝在白领阶层之外。于是,我开始搜检 外交公寓及各个宾馆的老外们削价处理的汽车、家用电气、自行车、服装、香烟、 名酒咖啡等转手卖给个体户,至于个体户销给谁我就不管了。一九八三年至八五年 两年多时间,光靠这个我就赚了近五万美元。我还到东华门附近和建国门的外汇交 易市场炒外汇,自然又发了一笔横财。我跟安娜友好地分手了,卖了汽车,租了套 房,然后开始尽情地享受生活。 我享受生活,当然离不开漂亮的北京妞,钱才是照耀世界的太阳。不管它美金、 英镑、马克、港币、日元或人民币,这才是永远闪光的东西。 一九八七年我认识了个体户徐岩。徐岩是我的学生,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并 不图钱,只是要我把她弄出中国去。只要不是蒙古、越南、朝鲜,是个国就行。我 被她缠得麻烦,就把她介绍给英国的菲尔,菲尔是我的朋友,也是有办法弄到假护 照的家伙。我的一个学生刘莱,就是被菲尔弄出去的,代价是倾家荡产。刘莱出国 前在机场对我说:“我们是世界上最穷的人遇到了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菲尔摸摸徐岩的脸说:“西方的大门是永远为漂亮的中国女人开放的!”于是,当 夜徐岩和菲尔住在了我那里。第二天,徐岩在菲尔怀里撒着娇要护照,菲尔捏捏她 说:“你以为是贵国大跃进呀,上下嘴唇一磕碰就行了?” 菲尔说:“我们帮你你也得帮我们!” 徐岩问:“怎么个帮法?” 我说:“你为菲尔先生和我在一个月内找五个漂亮的中国女孩。介绍我们认识之 前,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就是上床。” 菲尔说:“我们的事成,你也事成,不是说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吗?” 徐岩给我介绍的第一位是高鼻梁、细眼睛的高挑个儿,身材丰满,在淡淡的烛光 下显得楚楚动人。这是建国饭店烛光咖啡厅,中厅一座假山往下泻着一串扯不断的 瀑布,厅内奏着一支德沃夏克的钢琴曲,琴声荡出一股说不出的感伤。徐岩领我走 到姑娘的眼前说:“琴子,这是汤姆先生。” “可以吗?”我动动椅子问。 琴子微启涂着蓝眼影的眼睑,冲我努了努嘴,示意我坐下。我仔细地打量着琴子 ,觉得她不会超过二十岁,于是非常满意。徐岩问我:“怎么样?” “盖帽了!”我点头答道。 徐岩咬着我的耳根说:“按你们的条件,这个绝对是个处女。” 徐岩一笑走了。一位红衣男侍轻轻走来问:“要点什么?” 我问:“人头马还是汉尼肯?” “不。”琴子摇摇头答,“我还是来杯‘新加坡司令’吧,我喜欢喝鸡尾酒。” “新加坡司令”端来了,我和琴子各自端起酒杯,碰了碰,我啜了一口说:“咱 们开门见山,你我彼此都明白。我想,徐岩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吧?” “当然清楚,和你上床。”琴子清晰地说。 “侃个价吧,”我说,“我愿意出五百美金。” “再加一倍,”琴子歪头道:“心疼了?” “一倍就一倍,”我给她五百美金说:“余下的明天太阳升起时再付。” 我把车开在一个僻静处,打开后盖让琴子躺了进去,然后火烧火燎地驱回公寓。 但在公寓大门口却被警卫挡住了。 “打开后盖。” 我打开了后盖,琴子跳了出来。 我被带进了警卫室,一看菲尔也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另一侧坐着徐岩和一个 浓妆艳抹的姑娘¨¨¨ 就这样,我栽在一个北京姑娘的手里了,我相信那个琴子绝对是个“雷子”(公安 局的),也许他们早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了,因为从北大竞选到八六年学潮以及这次八 九民运,我都介绍许多记者采访到一些他们找不到的人物,搞不到的消息。当然, 钱是一分不少要的,新闻是具有价值的东西。我不可能白干。但这样终于得罪了中 共当局。我想,我嫖了这么多年女人,怎么今天他们到认真起来了呢?我最大的错误 就是玩出边了,不该涉及政治。我在大陆混了十五年了,现在只有回美国继续卖爆 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