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国梦 薛 伟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长的梦了,它在我生命中出现、憧憬、呼唤、追逐,以至 于幻灭和苏醒,足足折磨了我三十年的光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实现这个梦更悲惨 的了,它没有给我丝毫的欢乐、浪漫、幸福和安慰。在暗夜中我步过了漫长的人生 旅途,直到我终于梦圆梦醒,我看到了过去不敢想象的一切终于逐渐在变成现实, 对命运的无常和生命的坎坷不禁感慨万分。 我不感讲这是因为我的努力和奋斗,但我却因此深信一个人本着善良和美好的愿 望,诚实不自欺地生活,尽管他可能遭到无数的打击和败挫,受尽欺骗和折磨,命 运最终会给他应得的报偿,正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吧! 应该说还不懂事的幼童是不会有梦的,单纯的生活不会在他的脑海中形成过多的 干扰。但我却不然,我相信早在母亲腹中,还是胎教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形成了我 的美国梦,注定了我前半生的辛苦遭逢。应该说梦是虚幻飘渺,无影无踪的,不至 于直接介入和影响人的现实生活。但我却不然,在我一生中的每一个重大关头,都 受到这个梦魅的左右,决定着我的前途和未来。我真正体会到了古人所说的“人生 如梦”或“梦如人生”原来是这样的真实,但我却至今,永远也不能把它猜透。 我母亲是一个受过西方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早年在北京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 由于成绩优秀,被保送到日本东京早稻田大学英国文学研究院留学。这所大学为了 履行交换留学生的协议,专门为我母亲的入学破除了女子不得进入该校的禁令。就 在我母亲即将获得博士学位的那年,抗日战争爆发了,日本当局加强了对中国留学 生的奴化教育,要求中国学生向“满州国”效忠。我母亲基于义愤和爱国心,毅然 放弃了学位回到了战火中的祖国,投身军旅参加了抗战,历任江西战干团和湖南游 干班的日文教官,直到盟军参战,抗战胜利。以后,母亲专业在四川从事教育工作 ,桃李遍及大江南北。但这一生她始终把没有为国家带回博士学位视为憾事,而对 以美国为主力的盟军参战帮助中国战败日本怀着深心的感激。当我略懂人事的时候 ,母亲给我讲述了她的往事,特别是提及当我还在她腹中的日子里,她已经开始在 为我积蓄长大留学美国的学费,祈求上苍给我一个美好的将来,能得到美国留学的 荣誉状回国服务,以弥补她终生之憾。在我还是初生婴儿的时代,母亲推着摇篮, 轻轻地哼着一首安眠歌: 一群大雁向西边飞 飞到那叫做亚美利加的地方 他们迎着太平洋沿岸的花香 他们把亚美利加当做自己的家乡! 就在我美国梦开始的年代,中共赤焰燃遍了整个大陆,朝鲜战争留给了人们深刻 的记忆,美国从友邦变成了凶恶的敌人。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却还隐隐约约地浮现 着留学美国的梦境。目睹共产党人对善良百姓和知识分子的压迫和残暴,我对它的 一切宣传都感到怀疑,共产党人批判科技学术界人士“崇美、亲美和恐美”,令我 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个帝国主义竟然有这么大的魅力?我希望能有一天,能亲临 其境看看这个谤誉交加的世界。 十六岁,是我高中毕业的一年,我在欧洲的姨妈写信来欢迎我出国留学,并愿意 负担我去美国的一切费用。这对我来说,犹如是天外喜讯,我感到自己的梦就要实 现了。但是,去西方留学在当时是一件大逆不道之事,加上我出生在反革命右派的 家庭,姨父又是台湾的高级外交官,我的留学申请被当成是一件反革命事件。结果 是我母亲被单位下放至农村劳动,我也被取消了高考的录取资格,成为一个失学的 少年,终日在城市流浪。第二年,由于其他亲友的帮助和走后门之功,我才进入四 川外语学院俄文师资班学习,通过一年多短训,被分配到郊外一所中学任俄语教师 。好多亲友期望我,从此开始平静安定的一生。 但是,我的梦时时萦绕心怀,“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不甘于就此度过亿万斯年 才仅有一次的生命,我要继续挣扎、奋斗、去实现我的理想。在外语学院念书期间 ,我结识了一个女朋友,她的父亲是早年留学美国的工程师,哥哥在自然灾害期间 偷渡去了香港。最近写信回来想设法帮助她离开中国大陆。我得知这个讯息,兴奋 得睡不着觉,天天盘算着自己如何才有出国的一天?我常常看地图册,收听美国之音 和台湾广播,在一次不具名的单位民意问卷中,在“你最希望的是什么?”这一题我 竟然填上了“出国或是战争”,我深信只有这两条,才能改变我这个天生黑五类的 最终命运。当女朋友来信讨论出国时,我复了一封信,请她与她哥哥联系,帮助我 偷渡到香港,实现我自由梦的第一步。 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封信给我带来十年牢狱的灾难。当女朋友接到这封信的 时候,她正面临着她最痛苦的抉择。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年月,她父亲受到批斗 ,全家被红卫兵抄得只剩下衣服棉被,她与我的交往也受到追查。为了表白对党的 忠诚,站稳立场,她把我当成这场革命的对象,向市公安局呈交了我的信件,并检 举了我平日收听“敌台”广播,及“反革命言论”等。就在我二十岁生日后的一天 ,我被市公安局逮捕,几个月的轮番审讯之后,又以“现行反革命”、“企图偷越 国境、叛国投敌”等罪名判处十年徒刑,送劳改农场服役。 希望的灯光没有照亮,命运带我走进了无边无际的茫茫寒夜之中。十年,人生几 分之一的年华,三千六百多天的时光,我必须在痛苦中度过。繁重的劳动,对母亲 的思念,长期的饥饿和寒冬,无穷无尽的政治学习和自我批判。试图逃跑的人离开 警戒线就被士兵开枪打死,平日言行不慎也会被带上脚镣手铐。年复一年,日复一 日,在肉体与精神的折磨中,我命令自己忘却过去,更不要去设想未来,因为这都 只会增加自己心灵的痛楚。最现实的是盼望早日与母亲团聚,做一个党所要求的“ 自食其力的体力劳动者”。 一九七六年毛泽东之死虽然在劳改农场中带来一阵骚动,但很快就被“粉碎四人 帮”和“华主席抓纲治国”所平息。人们照旧在刺刀下,在汗水和泥泞中,无声无 息地过着挖土推车,肩挑背磨的日子。直到七八年劳改场的一个地主分子被平反, 才引起我心灵的震动。我也开始幻想在不久的一天,我与母亲住在一个山明水丽的 农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就在我服刑快九年半的一天,我被叫到了劳改农场场长的办公室。刚一进门,对 方就给了我一张椅子,请我坐下,并通知我已获得平反,第二天就可以回家。我当 时真有无法形容的惊喜,我马上可以和母亲见面了。 火车载着我奔驰了一天一夜,我终于又扑向母亲的怀抱里,我哭着说:“妈妈, 您为我辛苦了终生,从此我要用劳力好好养活你¨¨”母亲给了我一阵安慰,然后 告诉我:“你平反的消息我半年前就知道了。我已跟你在欧洲的姨妈和美国的表妹 联络,让你办自费留学去美国念书,你原单位的领导也表示同意了。” 去美国念书?我惊呆了!这个梦对我来说已变得好陌生,好遥远,仿佛它发生在另 一个世界。为了实现这个梦,我历经了人生的苦辣辛酸,耗费了三十年的期待和忍 耐,而今天,当我已不再感到它的存在的时候,它却突然降临了。我开始回忆我的 过去,适应重新怀有希望的生活,学着如何去寻找昔日的梦境。 从我回家的第二年踏上飞往太平洋的里程,转瞬间至今已十年了。打工、念书、 成家立业,到今天我已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也许我的美国梦几乎完全实现了,但 是我人生的梦却正在开始。获得自由只是我人生的第一步,为我千千万万的同胞获 得自由人的生活才是我人生的目的。我又踏上了新的征途,我相信我会坚持着它直 到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