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 胡 楠 我得承认戴晴这个人很难写。不仅仅因为我未曾与她有过交谈,没有直觉上的把 握,而且她在中共当局、自由派知识分子、民运人士之间扮演了一个备受争议的角 色。也许正因为如此,戴晴这个人更值得写。我阅读过她的大部份作品,也与数位 熟悉她的朋友交谈过,所得的并非一个完整的印象。但我至少可以说,在一个几乎 没有新闻自由的国度里,戴晴是一位用心思量、表现卓越的记者。同时,由于她特 殊的背景、敢言坦荡“多事”的作风,已经和仍将在中国的大变革时期,扮演一个 奇特的却很难说清楚正负作用的角色。 元帅养女·总参军官·记者 戴晴,原名傅小庆、傅凝,一九四一年八月生于四川重庆。其父傅大庆早在一九 二零年经陈独秀介绍参加了社会主义青年团,翌年赴苏东方大学学习,后随周恩来 参加八一南昌武装暴动,坐过国民党的监狱。四零年傅大庆与杨洁同居,次年由叶 剑英担任证婚人正式结婚,随即被派往北平敌占区搞情报工作,直接与第三国际联 系。四四年遭日本宪兵队逮捕杀害,其女儿小庆一直由叶剑英收养在身边。 一九六零年,戴晴考入高干子女云集、培养高级军事科技人才的哈尔滨军事工程 学院(现改名为国防科技大学,并南迁长沙)。戴晴在该校学的是导弹专业,毕业后 分到中央军委总参三所搞情报翻译工作。总参三所是个神秘兮兮的机构,专门从事 军事情报工作。戴晴因此被指为“国安部的特务”。 文革结束后,戴晴曾往南京解放军外语学院进修英语两年。进修期间,即一九七 八年,她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处女作《盼》(短篇小说),把两地分居的知识分子 境遇中的酸、甜、苦、辣、咸写得如诉如泣,颇获好评。 进修结束后,戴晴的工作关系由总参转到中国作协对外联络部。一九八二年,《 光明日报》再三延请她入行,甚至还接受了她开出的苛刻条件——“一不坐班,二 不采访官式会议,不做那些只发豆腐块新闻的记者。”从此,中国新闻界出现了一 位极为优秀的记者,不管她是否有意无意利用了叶剑英元帅这块招牌,抑或有《光 明日报》“特殊记者”记者的身份,可以自由访问各界知名人士及阅读某些难得的 档案资料,总之,她的一系列作品证明《光明日报》那位延请戴晴的领导人确有慧 眼。后来《光明日报》批判戴晴的文章却说:“她感兴趣的是四处采访那些顽固坚 持资产阶级自由化立场的人物。一九八六年以后,她利用在《光明日报》办‘学者 答问录’专栏的方便,转达传播方励之、严家其、金观涛等人的观点,并与这些人 过从甚密。” 《学者答问录》是戴晴的专栏,她真正引起人们广泛注意的不是小说《盼》,而 是这个专栏。戴晴采访过的学者不止中共点名的方励之、严家其、金观涛“三个典 型反动人物”,而且包括大批如梁漱溟、黎澍、冯友兰、厉以宁、姜洪等在各个领 域颇有建树的当代名儒。戴晴自己曾坦承:“我得益于思想和情感的长期压抑,所 以当他们一碰到我这样的人,有一种悟性,一种感情的沟通、情绪的沟通。” 为王实味、储安平翻案 从八七年到九零年,短短四年时间,戴晴至少出版了七部著作,包括:《走向现 代迷信》(真理标准问题大辩论记实,与陶铠、张义德等人合着)、《王实味与[野百 合花]》、《中国女性系列》(与洛恪合作)、《?+!》(戴晴主编,收集了部分记者在 大兴安岭大火现场经历,无情地揭露了中共一些领导干部进行新闻封锁、扼杀新闻 自由的卑鄙行径)、《储安平与党天下》、《长江、长江》(戴晴组织科学家就三峡 工程是否上马进行论证的文集,反对耗资巨大的三峡水利工程上马)、《我的入狱》 。 在戴晴的作品中,影响最大的无疑是《王实味与[野百合花]》以及《储安平与党 天下》。 二十岁加入中共的王实味,四二年整风时,因发表《野百合花》、《硬骨头与软 骨头》等文章,批评当时中共领导人生活上有特殊待遇,成为重点批评对象,被开 除党藉,一九四七年在山西被处决,死时四十一岁。但王实味的妻子刘莹,直至一 九七八年才获悉丈夫的死讯,并曾赴南京向党申诉。 戴晴用了三年作调查研究,于一九八八年写成《王实味与[野百合花]》,在大陆 《文汇月刊》及香港《明报月刊》上发表,引起轰动,也引起中共高层某些人的震 怒,不准其它报刊转载。因为揭开这宗中共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等于解析了中共 一些掌权者残暴的整人术。 出人意料的是,中国公安部今年二月七日发出了《关于王实味同志托派问题的复 查决定》。文件指出:“在复查中没有王实味同志参加托派组织的材料,因此,一 九四六年定为‘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的结论予以纠正,王在战争环境中被错误处 决给予平反昭雪。”在此之前,九零年十二月九日,公安部王实味专案组的两名审 查员,到湖北十堰市第二汽车制造厂宿舍找到年逾八旬的王实味遗孀刘莹(王实味的 儿子王旭枫在该厂中学教书),说王案可以公开平反,但王实味的党籍不能恢复,更 不能“追认烈士”。刘莹当面拒绝了公安部给的一万元慰问金。后来十堰市文联表 示亦可代存该笔慰问金,每年将利息纳入该市一年一度的文学创作奖,发奖时将声 明奖金中含有“王实味同志平反”慰问金。 今年六月中旬,王实味的女儿王劲枫前往北京探望了戴晴,表示感激之情。戴自 然十分高兴,她对我的一位朋友林翠芬小姐(香港《明报》资深记者)说:“公安部 能对王实味案平反,做到起码的实事求是,是一种进步。对于中共每一步进步,都 应表示欢迎,盼其继续进步。” 《储安平与党天下》曾发表在南京的《东方纪实》上,我却是九零年才在多伦多 一位朋友所藏的《明报月刊》上(载于八九年一月至四月号)看到。我所经受的震撼 ,不亚于读《王实味与[野百合花]》。时至今日,全国五十多万名“右派分子”已 获“摘帽”平反,但储安平却被列为“不予改正”。而且,储安平是在一九六六年 深夜一个夜晚,离奇“失踪”,从此未再出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戴晴详尽地记录了储安平的崎岖命运,包括他在中共统治下走向厄运的悲剧历程 :储安平是中共于一九五七年发动“反右斗争”时重点打击对象之一,其最严重的 罪行是他将中共建国八年里的表现概括为三个字:“党天下”。于是,储被撤去《 光明日报》总编辑之职,并被扣上“顽固反共分子”等帽子。事实上,储按平是一 个曾无情抨击国民党、倾向共产党的新闻记者和“民主派人士”(储曾创办《观察》 杂志,系后来戈扬女士主编的《新观察》前身。但是,单是右派身份至今未除这一 点,就已说明,即使中国没有发生“文化大革命”,也从未被万恶不赦的“四人帮 ”极左派窜扰捣乱,包括储安平在内的一批民主党派人士,也仍然无法躲逃被打成 右派的命运。戴晴在文章中说:“国民党的自由是多少的问题,而共产党的自由是 有无的问题!” 有人以为,戴晴能写这些“翻案作品”与她是高干背景有关,可以查阅各种档案 材料。我认为这样评价并不公平。且不说能查阅档案的不只是戴晴一人,不说这里 更需要的是胆识;事实上,戴晴写作成功并非查“保密材料”所致。她自己曾说过: “素材来之不易,因为这牵涉到国家保密问题,保得莫名其妙。我对付它的办法, 就是我不涉及你的机密。我写王实味的时候,没有动用过锁在西山档案馆里的东西 ,没有动用中央组织部的材料,我做的都是私人访问,采访的是普通人,用的是他 肚子里的东西。剩下的,我翻文献——对不起,是你发表过的!” 八九学运中态度保守 八九年九月十三日,《光明日报》发表署名“邝岩”的长篇批判文章:《动乱“ 记者”戴晴》。该文指戴晴早于八九年三月十四日,联络苏炜等四十三人联署公开 信,支持释放魏京生等政治犯;四月中旬《世界经济导报》事件发生后,她拍电报给 钦本立打气壮胆;五月十四日纠集严家其、包遵信、苏晓康、李洪林、于浩成等来到 学生中间,为动乱火上浇油;学运期间,她频繁与英、美、日、香港等地传媒接触, 作了大量歪曲报导。文章结尾说:“其实,戴晴哪里是中国知识界精英,她只不过 是国内外妄图把中国演变为资产阶级共和国的反动势力的一个走卒罢了。” 关于戴晴在八九学运中扮演的角色,一些民主派的知识分子亦有非议之词。 在“六四”之前,戴晴便公开支持新权威主义,主张开明强人政治,与许多民主 派知识分子意见相左。胡耀邦去世后,她参加了《新观察》和《世界经济导报》座 谈会,揭露了中共七十年政治斗争内幕。她还参加了人民大学举办的演讲会,参加 了统战部召开的知识分子座谈会,她明确支持学生爱国行动。五月十二日,戴晴得 知北京大学上百名学生贴出声明,决定第三天到天安门广场绝食,急忙联系一些知 识分子,希望大家出面阻止。五月十三日晚,戴晴出面邀请了她在国内的十二位知 识分子朋友,准备第二天在《光明日报》社开会,讨论对学生运动的看法。五月十 四日的会上,十二名知识分子联名发表了《我们对今天局势的紧急呼吁》,希望在 承认学生运动是“爱国民主运动”、宣布学生组织是合法组织并愿意进行公开对话 后,学生能停止绝食。但学生对此反应冷淡。戴晴为了达到预期目的,又与另外十 一位知识分子前往广场。戴晴在广场上即席讲了一段话,大意是上面的难处,如果 赵紫阳或李鹏说学生是爱国的,学生就应当撤走。结果引起广场一片嘘声,同去的 一些知识分子对戴晴的这一个人举动也表示不理解。 关于戴晴的各种传闻开始扩散,有人说她是国安部的特务,有人说有戴晴参加的 活动,他们就拒绝出席。戒严开始那一天,我自深圳赶到北京,请求一位朋友介绍 我采访一下戴晴,但那位朋友愤然拒绝。后来,那位朋友告诉我,他问过戴晴对戒 严的看法,戴晴竟说:“假如我是李鹏,我也会这样做。” 五月二十日首都知识界大游行,大队伍在复兴门集合,有人见到平时意气风发的 戴晴,此时显得有些落寞。有人问起与她一道发起联署行动的苏炜,她坦然说:“ 苏炜已经疏落我,说我保守。”她拿着“首都知识界”这面旗帜,但游行的总指挥 、报告文学作家赵瑜不客气地对她说:“回到你自己的单位中去。” 戴晴五月下旬曾接受日本《读卖新闻》记者张东夫的访问,从这篇访问中可以较 清楚发现戴晴对学运的看法。这些“看法”在当时看来是有一些保守气味,但今天 看来却不无明理之处。她说:学运是应该肯定的。现在的学生有很好的个人素质, 可是他们却缺乏在现在社会进行政治斗争的足够经验。由于学生缺乏起码的训练, 因此完全被一种情绪所左右,这是非常遗憾的。 戴晴认为:“我觉得不能把大学生当政治家来要求。学生表现出来的只是一种情 绪。他们只要求把自己的不满喊出来,造成一种声势,让政府知道人民的态度是什 么就够了。再下来的一些具体的操作,我觉得就应该由各界人士和政府双方来一步 一步地进行¨¨四月二十八日,学生们就应该去上课了。因为四月二十六的社论压 力是非常大的,而且按照中国历来的做法,政府说要镇压就会镇压的。” “六四”大屠杀发生当日,戴晴说她心情极为悲愤,她绝没有想到,戒严的背后 竟是血腥镇压。她哀叹:“把一代精英都赔进去了,这牺牲太大了!”她为政府和学 生这场冲突,为双方连一点相互容忍的修养都没有,感到伤感。六月五日,她向所 在的党支部递交了退党申请。 她自认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没有任何违反戒严令的行为。“六四”之后,她 经常在家,并总是通过电话向友人回报平安。然而,七月十四日,她被当局拘捕。 发表狱中记实又遭非议 九零年五月九日,戴晴被关押十一个月后获释。五月十九日至二十九日,她获释 返家后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我的入狱》在《明报》连载,随即引起众多争鸣文章。 其中比较尖锐的批评是:这是一幕经过刻意安排,或者精心导演的,由名记者担 当主角的“现代文明戏”,演完了,还要主角自己亲自向海外推销。不管作者是有 意还是无心,她已经替北京政权的独裁统治和高压政策,充当了义务宣传员。在戴 晴的笔下,监狱是“宽畅美丽的大院”;囚房是“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一切陈设及 日用品,应有尽有,而且全部是新的;”监管人员则个个是“谦谦君子”,“好好先 生”,“和气的人”,“朴实的人”,“秀雅的女郎”,“非常帅的小伙子”,“ 好心肠的司机”。对于了解和蹲过中共监狱的人而言,这样的监狱简直是天方夜谭 。 在文章中,戴晴穿插了自己的一些独白:“我可能会批评政府;我批评它,是希望 它更健全、更强大”;“大民主与开明专制之争,假若非划出阵营不可,我则属于后 者”;“我觉得革命(也就是推翻)比维护现有的统治秩序要可怕得多,对中国的损害 也大得多。”她批评严家其也毫不客气:“严家其之辈的做法¨¨这是一批不知就 里,没有组织¨¨去拦军车¨¨顶好犯了硬碰硬的罪。”“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 类持自由派立场的学人,若不及时退步抽身,除非你摇身一变成为一方谋士或传声 筒,否则除了充当牺牲品或笑柄外,几乎没有别的结果”。这些言论在海外人士, 尤其是部分流亡人士看来,“的确很不舒服”,于是便自然联想到戴晴的背景,怀 疑其动机。 戴晴也耳闻了这些批评。她对来访的朋友说,她只是讲出事实,未有任何倾向性 ,读者如何理解,那就见仁见智了。况且她谈的也仅仅是她本身的遭遇,并不包括 其他人,更不是监狱的全面情况。她并透露,八九年十月,新华社拟派员对她进行 采访。当狱方征询她的意见时,她当即回绝了。因为她获悉采访的记者只有新华社 一家,并只对她在狱中的待遇感兴趣。戴晴这样做的理由很明显,她不希望这篇访 问造成某种误导。因此,对她《我的入狱》一文的指责,正是她曾力求避免的。戴 晴指出,她的专案组由公安部的人员组成,她也是幸运地落在这些“懂行”的人手 中,才能不但没有受到无理对待,反而得到理解和同情。 戴晴的记者证被没收了,却保留了在《光明日报》的公职。于是,戴晴将研究重 点放在民俗文化方面,并与台湾一家机构合编了一本关于民俗文化的杂志。 今年五月二十二日,哈佛大学宣布戴晴是来自世界各地将获颁声望很高的尼门奖 学金的十二名新闻人员之一。戴晴为此已写信给江泽民,要求他批准出国。她说, “我非常珍惜这次机会。这是件好事,一件合法的事情,任何人都应获准到美国领 奖。” “我是一支会唱歌的芦苇” 这世界太奇特,变化莫测,我无法给戴晴一个准确的定义。她的背景,她的身份 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作为她的读者,我不讳言很欣赏她那些流畅、朴素无华、却又 犀利的文章。文中的理念我不一定完全同意,但其敏锐、独特的见解确实令人惊叹 。 有人给戴晴一个评价:毛泽东是十个指头弹钢琴,戴晴是十个指头捏跳蚤,一下 子想做的事情太多,结果做成的却有限。谈起她的工作计划时,她眉飞色舞,总是 要组织一批人干这件事,要组织一批人干那件事,自己又要干这件事、那件事,而 且她说出来的事确实都很重要。她十个指头捏跳蚤,难免捏到这个,跳了那个。在 这种情况下,她食言不少,与她共事的人难免要产生各种误解。有时,她还会说些 莫名其妙的想法,无形之中更增加了很多神秘色彩。 戴晴是怎样评价自己的呢? 她说,她所持的立场并不是党性的立场,而是一个自由派知识分子的立场。她承 认她是最软弱的,不要说用手铐铐她,就是一名警察对她说“你跟我走一趟”,她 也会乖乖跟去的。但同时,她认为自己非常坚强,死也不会改变自己的信念。她说 ,一个西方诗人写到:“我是一支芦苇/一枝会唱歌的/芦苇”。芦苇是很脆弱的, 容易折断,但却会唱歌,表达自己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