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革命一次成功? 刘丹依 当天色黑下来时,纽约下城VILLAGE一带异常热闹。这里是年轻人最集中的地方, 也是纽约最有情调的地方。虽然经济不景气,但是学生、艺术家还有那些HIPPY们, 为这里带来了繁荣景象。马路两旁穿梭过往着人群,商店、餐馆生意兴隆,路旁的 小酒巴,不时传出情绪激昂的尖叫声、调笑声。我按门牌号找到滕跃的家,旧式的 老公寓,楼梯很窄,房租据说还不便宜。 两年前,一位朋友托人带出几幅画给我,要我帮他卖掉。可是他哪里知道,在纽 约有多少来自大陆的画家因为推销不出去画而另寻出路。两年了,一幅画也没卖掉 ,它们倒是跟着我搬了七次家。不久前,研究生院一位同学杜坚告诉我,他的朋友 想收集一批画,于是,我来到滕跃的家。 当滕跃打开门时,我们都认出了对方。他比从前稳重、深沉了,但也显得落寞和 惆怅。粗衣布裤,不修边幅,倒比过去顺眼。我把幻灯片交给他,他说想收集一些 画,卖到台湾去,因为从去年开始,在台湾,画炒得很厉害,不少人发了财。看了 幻灯片后,他对其中的两张还感兴趣,我同他约定了看画的时间,告辞了。 走出公寓,我使劲吸了口气,他那狭小的空间让我感到胸闷。我没想到他的变化 这么大,仅仅一年多时间,所有的风流、轻浮、傲慢都已远无踪、去无影了…… 第一次见到他,是一年多以前,在我当时工作的曼尼画廊。女老板是位犹太血统 的典型的女强人,而他的丈夫,倒是跟着妻子干革命并承担起所有家务的“妻管严 ”。我曾经在他们家里住过三个月,后来又在他们的画廊工作。当时,他们请了几 位中国画家,用绒毛制作和临摹名画。这种画廊在全美只有三个,两个在纽约,据 说竞争很激烈。有一天,曼尼夫妇说他们要出去一下,如果有位叫杰恩的女人来, 让她在这里等着,并一再叮嘱我,设法留她到下午三点,然后让她走。我在美国人 家住久了,从来不多问别人的事,所以一口答应下来。尽管我凭直觉感到这其中必 有奥妙。 午饭后,杰恩来了,身后跟着滕跃,当时,他的名字叫NIKI。杰恩将近四十岁。 干瘦、精明的样子,像许多美国女人一样,嗓音很哑,有点像男人。在她身后的NI KI年青、潇洒,穿一件长长的黑色呢大衣,更显得高大挺拔。他说一口纯正而流利 的英语,使我分不清他是哪国人。我带他们到办公室去,说曼尼夫妇要晚一点回来 。他们望着办公室发愣,这是曼尼先生为他太太特意设计的,豪华、古典。黑亮的 地板上还铺着一整张金钱豹皮。NIKI突然用国语说了句:“漂亮!”这时,我才知道 他是中国人。我向他们介绍这个画廊,介绍在画廊工作的几位中国画家,带他们走 了五个工作间及材料库,最后回到办公室。显然,杰恩有些不高兴,说:“我们说 好要一点半钟来的”。我一再地道歉,说曼尼夫妇一定是出去遇到塞车或什么事情 脱不开身了,否则会打电话回来的。我故意和NIKI交谈起来,但是他不愿意多谈, 我注意到他的英文多少有点北京口音,这让我很吃惊,开始我以为他来自香港或台 湾。因为从大陆来的男士的头发大多杂乱无章,而我从小就有一种想修理别人脑袋 的欲望,所以特别留心。他的头发是经过认真修整的。我问他是否来自北京,他点 点头,说是留学生。我仔细打量他一眼,想从他身上找出大陆人的影子,却让我失 望。他身着欧洲名牌CALVIN KLEIN毛衣及长裤,身上散发出具有原野气息的高级香 水味,这些与学生身份实在不相称。大约到了三点钟,我开始“打发”他们了,先 是说对不起,然后又说是否可以改变个时间等等,当时,杰恩非常生气的样子,当 然我也很难受,没话找话,还要强做镇定地微笑,真是憋气!最后,他们走了。 他们走后,我大叫着跑回画廊,总算放松下来了。一下子坐到老板的高背椅上, 那种感觉挺舒服!画家们七嘴八舌地在大厅议论着:“瞧他那副德行,象个巴儿狗。 ”“巴儿狗也不错,既不愁吃又不愁喝。你想当巴儿狗还当不成呢。”“我要当狗 也回他妈中国去当,不在这儿丢人。”我出去问他们:“你们认识他?”一位画家拉 长腔道:“当然了,谁不知道这没骨气的杂种,他的故事可以写小说,精彩着呢!” “喂,你们在讲什么?”我始终没听明白。“讲他和那个老女人呀,……”我明白了 ,NIKI是杰恩的情人,或者可以说是个受宠的随身仆人。 那次见面之后,他打过两次电话到画廊,问我能否说服我的两位朋友到杰恩的画 廊去工作,而且我也可以去,她可以付给更高的工资,被我拒绝了。我根本没有告 诉曼尼和那两个画家,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画家是我介绍来的,怎么可以再介 绍走。而且,我相信曼尼会比杰恩更好地对待这两位画家。但始终我也不知道那天 他们去画廊以及曼尼夫妇避开到底是为什么。 在我去过滕跃的家后,由于卖画的事情,我们又见过几次面。在这期间,我也听 杜坚讲了滕跃在美国的生活情景: 滕跃是通过女友的帮助才来到美国,到纽约第二天他就去打工了。在开始的第一 学期,他白天去街头画像,晚上读书,课余还到酒吧调酒。为了替自己和女友攒够 学费,放假时,又玩命干了三个多月。开学前,女友拿着钱跑了,没留下一个字。 滕跃身心受到强烈打击,书也不读了。不久,他在打工的高级酒吧认识了杰恩,这 位画廊老板虽说婚姻并不幸福,但是在事业上颇有建树,还有HILTON集团做后台大 老板,她更是雄心勃勃。可是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滕跃,总之,所有的一 切都出乎滕跃自己和其他人的意料。很快,杰恩让滕跃搬进自己在六十三街的公寓 ,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也许是过去的生活太苦了,当滕跃搬进杰恩的豪华公寓 时,他就决心不再搬出去。为了成为这里的主人,他绞尽脑汁地逗她开心。他发现 杰恩很孤独,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抽烟、喝酒。所以,他寸步不 离地陪着她、小心翼翼地照顾她。杜坚告诉我说,在滕跃的朋友圈中都传说他是在 女性夜总会认识杰恩的,并且自愿卖身给这个老女人,一个月五千元工资。反正, 各种各样难听的传闻最后都传到了滕跃的耳朵里。他感到很难受,觉得大家非常瞧 不起他。 一个人太自卑往往会导致过分自傲,尤其当他周围的人都离去的时候。滕跃就是 这样转变的。他为了能留住几个朋友,把杰恩给他的钱大方地用于请客吃饭,可是 人们吃了他的,还继续骂他,这使他伤心不已。从此,他断绝了同所有中国人的来 往,包括他最好的朋友杜坚。一年后的圣诞节,杜坚在RADIO CITY再见到滕跃时, 他已经不再讲中文了。无论从生活方式还是穿着打扮,滕跃完全变了样,变得让人 感觉他不是中国人,也许这正是他的目的。但是,他还是没有成为公寓的主人,而 这才是他真正的梦想。我曾经问杜坚:“杰恩爱他吗?”杜坚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其 实,这对滕跃来讲并不重要,因为,他要的不是爱情。 经过几番折腾和滕跃的转手交易,终于把画卖掉。我们在一个清静的餐馆吃了次 晚餐。几次交往,使他变得非常开朗。他告诉我最近回学校读书了,因为布什总统 的特别法令给了他一次机会,可以恢复学生身份。课余,他在几家古董店临摹油画 ,收入不错。我们谈起画廊的主人,自然免不了会扯到他。我试探性地问他:“你 有听过‘性革命一次成功’这句话吗?”,他不解地看着我,我犹豫一下后,壮着胆 说下去:“是一句话,留学生用来形容一种婚姻的结局。……你曾经有过的梦想。 ”他半知半解地想想,说:“没关系,你说出来好了。”我说:“就是指通过一次 婚姻而同时得到身份、金钱和家庭。因为没有爱情,所以称为‘性革命’。这不是 你过去向往的吗?”我真担心伤到他,赶紧又了句:“对不起。”没想到,他大笑起 来,说道:“难怪杜坚说你嫁不出去,是因为你的嘴太刻薄,吓跑了男朋友,果真 如此。”我知道他要以攻为守了,笑着说:“是这样吗?假如……假如不是他们太软 弱,也跟我一样刻薄,怎么会吓跑呢?”他思索一会儿,感慨地说:“是呵,有的男 人很软弱,却偏要表现出坚强,自卑却偏要假装成高傲。没有更好的方式使自己的 形象显得高大时,就只好逃掉。其实,没有顾虑、没有伪装地生活是多么幸福。” 他谈起了和杰恩在一起的日子: “……性革命一次成功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这一点,很多人都不清楚。有时, 太过追求梦想,反而使自己变得很STUPID。我和杰恩在一起,我一心只想结婚,而 这个要求,我是无法说出来的,因为,我连她是不是喜欢我都不知道,她从未说过 。我感觉出她根本不是为了要婚姻才和我在一起,而是要一个人在她的身边。她了 解我为了什么跟她在一起,而我却不了解她,这很可怕。所以,我永远都是被动的 ,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我打断他的话:“她给了你那么多,难道这不是喜欢?” “假如说,养着我就是喜欢,那未免有点太简单,也许,她喜欢用供养男人来安 慰自己,或者满足自己的某种心态。我也确实难以了解到她的用意。我是很感激她 所给予我的,但是,她太约束我,我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是她一手管理,甚至连内 衣内裤,也要她指定牌子才行。在这方面,她从不吝啬。因为杰恩有个怪癖,她喜 欢看男人穿得抢眼,如果我穿的不是她喜欢的风格,再贵的衣服,她都会丢进垃圾 桶。只要是我用的,她都会给的,可是我不舒服,因为我要迎合她。她是不会为了 我而迁就自己、改变自己的,而我必须要这么做。她凭感觉需要我,而我因目的才 需要她。” 我想起那次在画廊的事,在那不久,我辞去了画廊的工作。由于功课和工作繁忙 ,和曼尼一家的来往也减少了。他告诉我曼尼原来在杰恩的画廊中有一半股份,后 来全部撤走,自己开业,并且雇用心细手巧、基本功扎实的中国画家和杰恩的画廊 竞争。杰恩感到曼尼对自己是个威胁,因此决定与曼尼画廊合作一笔生意,是将仿 名画挂毯出口日本。这笔生意很大,曼尼夫妇相当感兴趣。那天定好下午在画廊见 面商定签约之事,可是曼尼夫妇躲开了。当晚,曼尼告诉杰恩说不准备合作了。她 才发觉不妙,马上打电话给日本方面,那边说,下午已经与曼尼画廊签了约。杰恩 深感自己上了当,愤怒不已,才让滕跃打电话给我,想挖曼尼的墙脚,把两个将才 搬走。可是被我拒绝了。 餐馆的灯比较暗,更显得滕跃的脸苍白。我捡了甜点上的一颗樱桃丢进酒杯,轻 轻晃着,樱桃在杯中上下翻动。我寻找着问题,继续问他:“为什么后来离开杰恩 呢?” 这个问题可能太敏感,滕跃想了许久才回答我:“长期伪装自己,精神承受不了 。对我来说‘性革命’不会成功,而我也付出了代价。当一个人从幻想中解脱出来 ,就不想再继续浪费时光了。所以,我要走。杰恩说我可以住在她另外的公寓里, 如果我愿意。我谢绝了,我要重新起步,怎么可能还带着沉重的包袱?”他很激动, 半天无语,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冰水。“我们从小接受共产党的教育,学会了‘为了 消灭敌人而扛枪’;‘为了共产党而歌唱’;‘为了建设祖国而学习’;‘为了留下革 命种子而结婚生育’。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原因,有个为什么。假如找不到原因 ,不是神经病就是反革命。到了自由国度,这种观念还是去除不掉。总是太多的目 的和为什么,太少的自我意识和感觉。结果处处碰壁,毁了自己。” 他的话使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事,有一次,我不高兴,把家里的一只波斯猫从二楼 阳台扔到了楼下,被邻居看到,并告诉了我母亲。那只猫是她的心肝宝贝,母亲自 然不会放过我,她一手抱着猫,一手掐着腰,质问我:“……你竟然欺负不会讲话 的猫,到底为什么让你不高兴?”我流着泪,跺着脚,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怎么知 道,我要知道为什么不就好了吗?”“啪”——母亲一巴掌打在我脸上,“神经病! ”。不过,从此母亲知道她有这么个“神经病”的女儿,也就不再多问“为什么” 了。我感到很幸运: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尤其是在美国,我更多的是用“不知道为 什么”来解释生活中的悲、愁、欢、乐,而没有像滕跃那样清楚“为什么”。 “后来,你有去看杰恩吗?”我很同情那个女人。“去过两次,她变得很神经质。 在我离开不久,曼尼和她的竞争更激烈了,而杰恩是个好强的人,她不肯认输,但 是她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心情越急躁,她就越控制不了局面。最后,原本挺不住 的曼尼画廊,靠着沉稳的经营步骤和精细制作,赢得了一宗宗大笔生意,并且挖走 了杰恩那里唯一的中国画家。那个人是杰恩的顶梁柱,他的离去,对杰恩的画廊来 说是致命的一击。终于,HILTON集团支持的杰恩画廊倒闭了。我最后一次见她,是 在她搬去外地之前,我把她送我的五万元钱还给了她。这不是我需要的。我对她说 ,我找到了我该走的路,还给她这笔钱再上路,更轻松些。” “那你的生活要比原来苦多了。能承受吗?”我知道多数留学生的生活都是越过越 好,还真为滕跃担心。“当然,开始不习惯,不过,我认为这样也算是对自己的一 种惩罚吧。屈辱都承受了,这又算什么呢?” 了解了滕跃的经历,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了。我深感在美国社会生存的不易,和 竞争的激烈,有人在竞争中淘汰,也有人抓住了成功的机会。我能想象出:曼尼先 生——这位北京长城饭店的设计人,和他能干的太太,率领一群“万里长城永不倒 ”的中国人打败HILTON集团的得意;我也能想象出:永远平衡不了自己的、悲哀的杰 恩,离开纽约后会更孤独、更苦闷;我更能想象出:那些和滕跃一样为“性革命一次 成功”而付出代价、希望却落空的人们内心的挣扎和哭泣。 “性革命一次成功”的梦,滕跃是不会再做了。我猜想还是有不少人在企盼着这 种梦想的实现。当然,也会有像杰恩这样愿意赐梦的人。不过,当你走过梦想之后 ,你会看到一个原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