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先驱郭罗基 ·胡 楠· 作为当代中国新思想启蒙运动的倡导者和探索者,他的名字被列入英国剑桥国际 传记中心《国际知识分子名人录》、《澳大利亚和远东名人录》、《卓越人物传》 。但是,自从一九八一年“马温事件”之后,他便慢慢消声匿迹了,似乎已从哲学 界,理论界中逐渐淡出。八六年上海出版的《社会学报》突然刊出一篇对他的长篇 专访,我初以为这是他复出的信号,殊不知《社会学报》因此遭受批判,几个月后 被迫停刊。海外偶尔有一些关于他的零散消息,不少是道听途说。香港某刊曾说他 患了神经病。然而,当你寻找当代中国新思想启蒙运动发展的轨迹,你不可能忽视 他的名字——郭罗基。 华国锋:一定要把他压下去! 郭罗基生于一九三三年,江苏无锡人氏。如同三四十年代许多热血青年一样,郭 罗基亦向往共产党的革命。一九四八年在无锡市学潮中,他是有名的学生领袖。一 九五五年,他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读到三年级时提前毕业,留校到哲学系任教。 文革中郭罗基受到军宣队的批判,一度被剥夺上讲台讲课的权利,并封笔十多年 。七六年十月八日,他得悉江青、张春桥等人被抓,欣喜若狂,即写成一文,批判 十月四日《光明日报》发表的署名“梁效”的文章《永远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办》 。文章写出来后,却没地方发表。郭罗基决定用大字报方式张贴出去,并征集了十 四人签名,却受到校党委的阻挠。同年十月十五日,北京市委下达了一个《关于北 大当前运动的意见》(即《六条》),说“北大是毛主席抓的点”,“取得了很大的 成绩”,“批邓、揭批刘冰问题是完全正确的,不能翻案”,要求“继续批邓,反 击右倾翻案风”。这个《六条》是“两个凡是”的一个样本—虽然正式发布“两个 凡是”的社论是七七年二月七日。郭罗基于七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写了一封给北京 市委的公开信:《北京大学的现状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主要锋芒就是针对《六 条》,反对吴德等人捂盖子。七七年十一月,他作为人民代表,在北京市第七届人 代会上,又以北大为实例,批评北京市委。当时的中国最高掌权者华国锋对此表示 :“一定要把他压下去”,结果人代会延期五天,对他进行围攻。 不过,当时的政治气候已发生了很大的转变。郭罗基在《人民日报》七八年一月 二十三日发表题为“来一个思想大解放”的文章。他还担任了北大校长周培原的秘 书,兼任北大校长办公室副主任。那时,周培原的许多文章、讲话稿,都出自他的 手笔,但他的名字并不为大众所知。直到七九年六月二十四日,他在《光明日报》 第三版发表了探索张志新事件的文章《谁之罪?》,郭罗基的名字才不胫而走。 《谁之罪?》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应,读者无不为郭文的睿智卓识和激越文采所感 动,北大的学生甚至将它作为歌咏会的保留节目到处朗诵。《光明日报》和郭罗基 本人收到两千多封读者来信,其中仅只有一封表示了一些不同的意见。 即使如此,中南海的一些首脑们仍然“发指髭裂”。中共中央宣传部的例会三次 点郭罗基的名,给郭文罗织了三大罪状。一是否“文化大革命”;二是反对毛主席; 三是文中提出的“改造社会环境”就是“否定社会主义制度”。 郭罗基的《谁之罪?》到底说了什么?原来,郭文作了这样的历史对比:“法国资 产阶级大革命时代的革命者米拉波,在专制制度的监狱里受到了锻炼,成了著名的 演说家。坚强的共产党员张志新,是在挂着‘无产阶级专政’招牌的专制制度里受 ‘锻炼’,可是,非但不允许她成为演说家,而且被堵上了嘴巴,被割断了喉管, 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他接着得出结论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发生的事情 ,竟低于十八世纪的法国的历史水平,却胜过中国历史上反动派镇压共产党的残恶 。在反动派的刑场上,共产党还可以唱《国际歌》、喊‘共产党万岁!’披着‘共产 党’外衣的刽子手更加害怕真正的共产党员所发出的真理的声音。” 两年之后,郭文中的“三大罪状”都被一一推翻。不是有人为郭文作了平反,而 是中共自己将这些罪状写进最高级别的红头文件中。所谓“反对毛主席”,中共中 央也说毛泽东犯了“严重错误”;至于说“改造社会环境”就是否定了“社会主义制 度”,那么后来为何推行“改革开放”? 郭罗基这下该能获得解放了吧,不!结局比两年前更惨。原因很简单,他写的文章 不止《谁之罪?》。 胡耀邦出尔反尔,蒋南翔“虚不受补” 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一年,郭罗基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探讨中国的历史和现状 。几乎篇篇文章都引起了轰动,拍案叫绝者有之,大加讨伐者有之,但几乎没有人 能无动于衷的。 在《谁之罪?》之前,他在七九年《红旗》杂志第三期上,发表了题为《思想要解 放,理论要彻底》的文章,最早公开批评了毛泽东的错误,指出“文革”的灾难是 现代“造神”运动带来的结果,并强调要摆脱愚昧和野蛮,黑暗和恐怖,就必须解 决民主和法制问题。 发表这篇文章还有一个小插曲。当时《红旗》杂志被指有林彪余毒,思想右倾。 迫于形势,《红旗》编委会对自己的保守思想作了检讨。严家其、张显扬等人鼓励 郭罗基写篇文章去试一试《红旗》是真“解放”还是假“解放”。熊复(《红旗》的 负责人)接到文章后,举棋不定。发表嘛,行不由衷;不发表嘛,怕再受批评,于是 把这个球踢给了胡耀邦。当时胡耀邦刚接任中宣部长。胡看到文章后大为赞赏,据 说他看了三遍,亲自作了修改,还让当时的中宣部副部长朱穆之帮助修改。然后, 让《红旗》发表了。 没想到,这篇文章被一些极左势力指为“别有用心”,并在各种场合加以批判。 胡耀邦自觉顶不住,便在中央党校及中共新闻界座谈会上批评郭文,同时点了陆定 一纪念周恩来的文章和为另一篇批驳“抓革命、促生产”这个口号的文章。胡氏的 批评被极左势力利用,扬言要批三株大毒草。这场批判运动后因思想界、新闻界的 抵制,并没有真正批起来,只是刮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冷风。 郭罗基并未理会这些。他又在《教育研究》杂志上写了一篇特约评论员文章—《 补好真理标准讨论这一课,教育问题要来一次大讨论》。虽然这篇文章并没有提出 作者自己关于“教育思想”的独特见解,却把马克思所提倡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 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这个著名论断再次提出来。当时的教育部长蒋南翔却 “虚不受补”,在他的主持下,教育部召开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会议,公开批判郭 罗基,却又不让郭本人参加。 反对设言论罪触怒了彭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郭罗基不顾重压在身,在七九年一年之内便三度闯禁区。 七九年十一月四日,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政治问题是可以讨论的》。文章 提出:严格地划清政治问题和学术问题的界限是不必要的,事实上也是不可能的。 政治问题也是可以讨论的,只有这样才能使“双百”方针得以贯彻执行。 当时,魏京生已经因言论罪被判处徒刑,一些为魏京生主持公道的人都遭到了非 难和迫害。但郭罗基却在文章中说:“民主政治,就应当允许讨论;不许讨论,就是 专制政治。” 中共政法系统的首脑彭真极为不满,称郭文是“违宪”的。一面亲自组织文章批 郭,一面又下令将郭调离北京。 七年之后,万里在“全国软科学会议”上重申了郭罗基的观点,《人民日报》也 为此发了社论,题为《政治也可以讨论》。 尽管如此,中央的要人指出,《人民日报》的社论同七年前郭某的文章相似,但 本质不一样。何谓本质?难道正如柏杨所言:为掩盖一个错,中国人就不得不掩盖更 多的错,来证明第一个错并非错? 类似的故事不止一个。 八零年四月,北京理论界在政协礼堂开会,纪念列宁诞辰一百一十周年。郭罗基 作了题为《社会主义从理论到实践》的发言,指出:在没有完成发展生产力的任务 之前,就宣布进入社会主义,那么不是社会主义没有优越性,而是实际上没有取得 社会主义的资格。这一思想提出后,首先被当时的中宣部长邓力群定性为“否定社 会主义制度”的“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观点,是诬蔑中国不是社会主义。 也是七年之后,邓小平在会见捷克总理什特罗加尔时说:“现在虽说我们也在搞 社会主义,但事实上不够格。只有到了下世纪中叶,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才能 说真的搞了社会主义,才能理直气壮地说社会主义优于资本主义。” 也是本质不同?! “马温”被逐出北京城 郭罗基由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变成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代表人物”。八零 年教育部以“工作需要”为名,欲将郭罗基逐出北京。按规定,教育部只管部属高 校的校长,郭罗基作为一名普通教师却是荣获此“殊荣”的第一个人。不过,郭坚 持不肯离开北京,一直拖到八二年八月方成行。如果郭罗基不再发表文章也就罢了 ,恰恰相反,他文章的火药味愈来愈重,一篇署名“马温”的文章触怒了龙颜。 八一年八月,郭罗基以“马温”为笔名,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竟成 了在北京发表的最后作品。“马温”这个名字,引起了“联想家”的很多联想,认 为他要效法弼马温孙悟空,要大闹天宫,于是赶紧向玉皇大帝奏了一本。正是一封 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据说玉皇大帝并未看“马温”的那篇文章,郭罗基 就被天宫逐到南京大学哲学系。 郭罗基还没有到达南京,南大前党委书记章德就在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宣布:“ 郭罗基要来了,大家提高警惕。”防范工作一直部署到基层和邻居。这一“狼来了 ”似的警报所产生的直接结果是,当南大许多人见到郭罗基时,竟认为那并非是真 郭罗基,因为眼前的那个人是如此的孱弱、消瘦,丝毫看不出是“红头文件”所宣 扬的“不安定因素”。刚到南大时,学校给他安排了两间简陋不堪的住房,虽然无 论从家庭人数还是从资历上讲,都不应该如此对待他,但郭罗基还是一声不吭地住 下了。几年后,他以多病之驱,全身扑在教学工作上,除了给研究生和进修教师上 课,还新增设了本科生课程。 邓小平的“表扬” 郭罗基获得南大师生的普遍尊敬。每当上边来人“了解”郭罗基的情况,哲学系 党支部的人总是毫不含糊地说:郭罗基表现很好;每当污水以各种方式泼来时,同事 们总是据理力争,并公开宣称对郭罗基的观点表示赞同;八四年整党重新登记,他虽 然没有接受登记,但八六年却被系支部的普通党员评为优秀党员。八六年全国各地 学潮迭起,照例又有人来“关照”郭罗基了,话语中晓以利害和得失,外面也一时 盛传郭罗基已改变了自己的观点。为此,郭罗基专门向党委交了一份“报告”,声 言自己同情学生运动,人民要民主和自由是宪法赋予的权利,并强调指出这几年对 他的“处理”是不公正的,如果得不到解决就不能不诉诸群众。这份“报告”充分 表明了郭罗基的不妥协立场,哲学系的同仁都为他提心吊胆。但不知为什么,后来 邓小平在一次讲话中却把郭罗基作为批判方励之等人的“正面教员”,并着实“表 扬”了一番。邓小平说:观点可以保留,没有参加行动,还是很好嘛。 但从那时起,郭罗基的身体更差了。心脏病、脑血管硬化、十二指肠溃疡出血, 先后两次卧病在床近一年之久。 情注笔名中 郭罗基调到“南大”时,教育部就规定他“只能当教师,不能当干部。”虽然查 遍宪法和党章都不知其所以然,而郭罗基本人也无意于此道,但他还是这样不明不 白地失去了选举权。与此相应的“规定”还有:不准发表文章,不准出版著作,不 准参加学术活动。 于是,郭罗基只能用笔名发表文章,连稿末的“通讯地址”和“真实姓名”也往 往是向友人“借来”的。 我的一位朋友刘锐绍,曾研究过郭罗基的笔名,专撰一文《郭罗基情注笔名中》 ,发表于香港《文汇报》: 八五年郭罗基以“秦淮沙”一名,发表《论“可知论与不可知论的根本对立”之 能不能成立》,被收进权威的《新华文摘》。他适应了“特定国情”,用很多笔名 发表文章。看!他的笔名也是挺有意思的。例如“蓟门树”,取自北京胜景“蓟门烟 树”。他在北京三十年,北京大学与蓟门桥相隔不远,对北京的挂念,也只有寄托 在蓟门树上。又如“燕云飞”,“燕”乃北京之谓,他本身就是一片从北京飞走的 云。又如“秦淮沙”、“钟山晓”、“南秀木”、“梁溪草”(梁溪是无锡的别名) ,都是他生活过的地方,都在中国大地之上。 幸好,这些名字都没有触动“联想家”的脑弦,文章也不至流产。 “六·四”之后,郭罗基被拒绝了党员登记。来自南京的消息说,他现在是国安 部的重点监控对象,亲友们寄给他的信,几乎每封必拆,拆看后复印存档。对此, 郭罗基并无恐惧,只有愤怒。他曾对别人表示,四九年前,共产党曾教会他如何对 付敌人的监视,想不到多年后他变成了共产党监视的对象。他在南京中医学院外语 教研室任英文教师的妻子刘渝宜,对受人监控一事非常气愤,有次耐不住性子,还 把监视他们的人训斥了一顿。 不少人慕名而至,前去一闻郭罗基这位“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人物的宏论。出 乎意料,他们听到的都是通篇的马克思主义,并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 用郭罗基自己的话说:“我和他们的分歧,实际上是在对马克思主义理解上的分歧 ,或者说是真假马克思主义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