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黑暗 ·雪 迪· 一九九零年二月的一天,我发现我自己走在布朗大学的校园里。我的内心空空荡 荡。三十三年,第一次,我行走在自由的土地上,我置身于自由之中。但是,我发 现自己消失了。 我从未想到我会离开中国,离开那片给我痛苦希望,给我生命的土地。在我六岁 那年,父母离婚。我十岁时,诗歌进入我的孤独、绝望的生活。在诗中,我发现了 一个梦幻的世界,发现了我那么强烈地渴望获得的爱。我开始写作诗歌。 我阅读能看到的任何文学作品。我用诗歌记录我内心经历的痛苦,并表达我在磨 难的生活中产生的强烈情感。我孤独地生活在我的内心世界之中。在那里,我保持 着思考与写作的自由。同时,我有意识地通过对我的生命的描写,刻画出整整一代 人在中国封闭的、动荡不安的、被专制的制度束缚与压迫着的生存的状态。我用诗 歌,这些发自内心、被我们内心里的梦想、忍耐与苦难所推出来的声音,来表达我 对这种年复一年丧失了自由的生活的抗议! 一些作家,他们的作品非常鲜明地批评了中国当政的政府,他们为反抗暴政而写 作,他们被投进监狱。自由仅仅在我们的内心之中。我们就如同置身于一间硕大的 没有光线的屋子,没有门和窗户。我们用尽全力踢、打和凿着,为了看见墙外面的 世界。我们使用着仅在心中存在的自由。作家们用不同的方式记录下他们生活在恐 惧与压迫之中的感受。 一九八九年四月,争取民主的运动在中国大陆上展开。在北京,上百万的市民走 上街头。第一次,我看见以往只在诗歌之中存在的梦想,有可能在全体中国人民的 奋斗之中成为事实。第一次,我感到来自诗歌之外的力量震撼我的生命!我穿着用我 的血写下大字的衣服行走和睡在天安门广场。我从我的诗歌和孤独中走出来,站在 游行队伍的前列。一九八九年六月四号,大屠杀降临。北京城耸立在火光、叫喊和 枪声之中。我抬着被子弹击中的市民离开了广场。我听见那个梦想破碎。那个梦想 和无数的人在同一个瞬间死去。它的魂魄,返回和再一次仅仅存在在诗歌之中。 我从未想到我会这样离开中国。一九八九年六月之后,强烈的恐怖和绝望占领了 我的内心,它们粉碎和消灭了我在心中保留的最后一点自由的感觉。我离开我的祖 国来到美国。与很多中国作家一样,一夜之间,我们站在一块自由的土地上,以往 包围着我们的铁墙消失了!我们突然得到了自由。我们可以说我们想说的。我们能够 不再新怀恐惧地写作并发表作品。然而许多中国作家却不再有新的作品被创作出来 。我在二月里的一天,发现自己茫然地走在布朗大学的校园里。我们习惯了在压迫 的背景中创作。当我们失去了那种压迫并在日常生活中失去了束缚我们的无形的力 量,我们突然发现自己消失了。我们生命中经受的太沉重的压迫,使我们很难把自 己从压抑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长久地生活在专制与禁闭之中,我们仅仅在理想中保 持和认识自由的形象。当自由突然出现,我们手足失措。我们不知道怎样把自己从 封闭和被扭曲的状态中解救出来。自由成为压力,让我们在创造不出作品的状态中 感到恐慌,感到迷惑、焦躁,最后变成对自己深深的失望。 我们未曾去凝视自己的内心。我们为了争取生存而进行的斗争,使我们忽略了对 自我的生命本体的进入和审视。我们突然发现,除了反抗,我们对自己的心灵几乎 一无所知。在可以自由创作的环境中,我们沉默。 我凝视着我自己。我听见来自我的内心关于我的生命的更加清晰、成熟的声音。 我继续写作。写出我必须知道、认识的一切;记录下我离开自己的祖国来到另一个国 家之后心灵所经历的困惑、痛苦,与在可怕的混乱之后的清醒;记录下我在学习与认 识另一种文化的过程中付出的艰巨劳动,在那样的劳动之中每时每刻都混杂着的绝 望与狂喜;记录下我对两种不同文化的分析与思索。同时,我也写下了对深深地滞陷 于悲哀与罪恶之中的祖国,我每每想到她就感到的心胆俱碎的疼痛;写下我对为争取 自由与民主而继续奋斗的人民的崇敬与我的清晰的、坚决的声援! 我看见我自己,从黑暗的中心向外走。我看见自由与人性的光芒。我看见自己在 摆脱外界与内心的双重捆绑之后,向前行走着:那么地喜悦,那么地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