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进入春秋战国? 丁 楚 当极权统治存在时,人们的困惑是,这样的一种统治,怎么可能垮台? 当极权统治垮台时,人们的困惑是,这样的一种统治,怎么可能存在? 一身系全球安危 自从苏联的短命政变流产之后,世界政治中,就不再有奇迹可言了。 没有任何奇迹可以和戈巴乔夫的命运相比。他失踪的三天,世界曾陷入极度的恐 慌。在战后四十多年的历史中,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够像他这样,一身维系着全球的 安危。 每个人都不难想象,一旦苏联的鹰派重新控制了这片大陆,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 。 东欧早已成为惊弓之鸟。布达佩斯和布拉格的噩梦唤醒了人们的记忆。奄奄一息 的共产党们会狐假虎威地站起来,进行最后的一搏。可是,只要苏军的坦克在边界 那一边隆隆响起,走向自由的东欧就会有一半人失去斗志,不战自溃。 西欧又将惶惶不可终日。冷战的阴云从柏林墙的断壁残垣上冉冉升起。每一根刚 刚松懈的神经又会重新绷紧。政治家们曾对援助苏联犹豫再三,现在他们该为自己 的短视捶胸顿足了。一个旧的,同时也是新的问题摆到了即将诞生的共同体面前: 是重整军备,还是求助于美国? 美国人几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华尔街的股市一天之内跌了九十点。山姆大叔 全神关注的目标,不是苏联领导人脑袋里的政治纲领,而是他们口袋里的核武器钥 匙。布什总统的世界新秩序将面临一个严峻的挑战:一旦苏联对东欧的归属提出要 求,是说“YES”呢,还是说“NO”? 中国也许是少有几个兴高彩烈的国家之一。社会主义的苏联无论是重生还是崩溃 ,它都可以左右逢缘。苏联重生了,它会宣布:瞧,社会主义还是有生命力的。苏 联崩溃了,它就大叫:看,这就是民主改革的下场! 也许苏联的政变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可怕,也许他们根本就无力顾及东欧, 也无心捍卫社会主义的旗帜,甚至来不及去考虑核武器的钥匙在哪。他们只是想保 住苏联,保住国家的统一。可问题是,别人会怎样看待他们的使命?他们的历史角色 ,并不是由他们自己赋予的,而是取决于舆论为他们贴上什么标签。当叶尔钦爬上 坦克呼吁人们起来反抗的时候,他明智地把问题简化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择抉:是 要民主,还是回到专制;是要自由,还是回到铁幕。 苏联人民选择了前者,政变失败了。紧接着,在全世界的欢呼声中,苏联死了。 国家形态受到挑战 每一个王朝几乎都是这样崩溃的:中央权威的倒塌,统一版图的碎裂,地方强豪 的崛起。戈巴乔夫亲手解放了苏联,同时也解散了苏联。苏联今后将以什么形态重 现,成为当今世界上一个最大的悬念。 毕竟,七十的历史是很难一刀斩断的。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加盟共和国都同意在 它们之间保持一定的关系。然而这种关系保持到哪一个层次,它们各自都有不同的 方案。也许在每一个加盟共和国设计的蓝图中,今后的苏联都将是一幅不同的画面 。 在波罗的海三国公民的眼里,今后的苏联应该是个袖珍版的联合国。克里姆林宫 将为所有的会员国提供一个讨论共同事务的场所。每个加盟国拥有绝对的主权,从 行政经济,到军事外交。戈巴乔夫竭尽全力维持的中央政府,如果成功的话,只不 过像联合国秘书处一样。与其说它是一个权力机构,还不如说是个协调机构,用来 解决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以及由此衍生的新问题。 在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人的想象中,今后苏联更像一个共同市场,或者说从前的“ 经互会”加上“华沙条约”。每个加盟国拥有各自的军队,但是联合防务,集体安 全。每个加盟国可以有独立的外交,不过在重大国际事务中需要协调立场,统一口 径。每个加盟国还有独立的经济,但需要分工合作,互通有无,合理地调配资源。 在哈萨克和乌孜别克人的脑海里,今后的苏联最好是个邦联,每个加盟共和国拥 有自己的主权,但在加入这个大家庭时也有必要放弃一些共同的权力,比如国防和 外交,交通和通讯,把它们交给一个联合政府管理。联合政府由各加盟国的首脑联 席会议组成,实行集体领导制,至于这个邦联的总统,如果有幸还是戈巴乔夫的话 ,与其说是国家领导人,还不如说是会议的召集人。 在俄罗斯人的潜意识里,今后的苏联应该是一个中央政府被架空了的联邦,这实 际上也是当时苏联建国立宪的初衷。每个加盟共和国自愿加入联邦,自然也保留退 出联邦的权利。既然是个联邦国家,就得有共同的国旗,共同的军队,共同的元首 ,共同的外交使节,甚至在奥运会上派出共同的体育代表团。总之,除了一个凌驾 于各加盟国之上的集权中央政府和计划经济之外,苏联最好还是原来的苏联。 国家,曾是一个多么神圣和威严的概念。可是今天,它的形态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如果国家还被当做一个群居的实体,那么每一个苏联人都会对它有不同的理解和 要求:有人把它当成家庭,坚持统一的财政收支;有人把它当宿舍,要求包伙食卫生 ;有人把它当旅店,只希望供水电暖气;有人则把它当作俱乐部,认为大家只要定期 聚一下就可以了。人们要求参与,但是是不同层次的参与;人们要得到利益,但是是 不同角度的利益。可想而知,管理这样一个国家,是一件多么头痛的事情。 戈巴乔夫解散了苏联,同时也把自己推上了一个尴尬的地位。也许连他自己都很 难想象他将会在这个国家中扮演什么角色:是象征性的国家元首?是联合国家的秘书 长?是联席会议的召集人?还是被诸侯们夹胁的周天子? 大锅饭遗留的麻烦 苏联无疑将进入一段春秋战国时期,问题是多长时间。 版图的碎裂,首先带来的问题是边界的划分。当一个大家庭生活在一起时,财产 权都是模糊不清的,可是一旦分家,这个问题立刻就尖锐地突出起来,而首当其冲 的财产,就是领土。 八月二十九日,叶尔钦宣称,对任何欲和俄罗斯签订双边协议的加盟共和国,俄 罗斯都保持重新勘定边界的权利。此言一出,立即在所有加盟共和国引起大哗,上 千名哈萨克人和乌克兰人走上街头,抗议俄罗斯大国沙文主义。幸而俄国人及时转 弯,迅速与乌克兰和哈萨克签订了承认既定边界的协定,否则最终很难说不会兵戎 相见。 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的领土冲突,在中央政府还有能力干涉的时候都无法遏 止。政府派苏联红军镇压冲突时,双方就联合起来抵抗苏军,可是苏联红军一撤走 ,双方又重新开战。现在,连原来的仲裁者都已经自顾不暇了,还有什么力量能够 结束这场冲突? 紧跟着领土问题的是侨民归属。少数民族的加盟共和国一旦独立,也将面临如何 对付自己境内的少数民族的难题。 刚刚从苏联分离出去的摩尔达维亚人,决定将自己的版图并入罗马尼亚。这一决 定引起了在它东部境内俄罗斯侨民的不满。于是,他们宣布俄罗斯人密集的德涅斯 特河畔地区独立于摩尔达维亚,回到俄罗斯共和国。这个地区的俄罗斯人口占全国 人口的三分之一,是摩尔达维亚的经济重心区,一旦分离,对这个小国的打击将极 其沉重。然而,为自己争得独立的摩尔达维亚人在镇压自己境内的独立运动时毫不 手软,一举逮捕了五名“俄罗斯分离主义者”,导致上万名愤怒的俄国侨民走上街 头。示威者高呼着“俄罗斯-莫斯科”口号,要求中央政府的干预。如果任局势发展 下去,南斯拉夫的悲剧将在此地重演。 经济问题就更复杂了。公有制的实质就是产权虚置,当吃大锅饭的人们开始分家 时,这个产权就再也无法虚置下去了。 各加盟共和国独立之后,过去中央政府在当地的投资企业将归谁所有?立陶宛宣布 独立时,戈巴乔夫曾强调中央政府在当地数以百亿计的投资债权。这个数字,立陶 宛就是把整个国家卖了都还不起。这种情况,每个加盟共和国都有,就算把这些财 产算清了,如果中央政府变成了一个联席会议而不再是法人,把它们还给谁呢?谁去 代表全体人民接受? 过去计划经济的投资,主要依据当地资源的优势来布局的,于是形成了各地区的 分工。可是各加盟共和国分家之后,这种分工是否还能维持以继呢?哪一个国家不想 拥有自己完整的工业体系?哪一个国家不想拥有充足的财政收入?难道乌克兰会永远 甘为俄罗斯的“谷仓”?哈萨克永远甘为俄罗斯的畜牧场?乔治亚永远甘为俄罗斯的 果菜之乡?如果不想维持这种类似于殖民地的分工合作,那么自由经济下,弱小落后 的加盟共和国如何抵御俄罗斯优势工业产品的竞争?如何保护自己新生的产业?是筑 起关税壁垒,还是回到计划经济? 资产不光是正数,还有负数。苏联的外债有两百亿美元,这是全体苏联人民共同 的“资产”。现在,当无人再代表苏联全体人民的时候,这笔债由谁来还呢?即使戈 巴乔夫可以大方地将过去中央在各加盟国的投资债权一笔勾销的话,这笔债务他是 销不掉也躲不开的。怎么办?是按各加盟共和国的人口比例分摊,还是按外资或进口 受惠的程度回馈?如果按前者,西伯利亚秋明油田的举债,现在的得益者是俄罗斯, 凭什么要千里之外的摩尔达维亚分担?可是如果按后者,今天的债务是由每一年的逆 差积累而成的,你怎么能够区分是哪一笔进口造成了逆差? 万恶的大锅饭制造了多少麻烦,这些麻烦只有到了分灶吃饭时,才最充分地体现 出来。 苏联式的两难境地 正当全世界所有国家都争相承认波罗的海三国时,下一个问题接踵而来了:承不 承认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这两个国家在联合国拥有现成的席位,是除俄罗斯外,苏联 经济政治实力最强的两个加盟共和国。现在,这两个国家已经明确地宣布完全独立 ,并声称要拥有自己的军队。他们是否能成为真正独立的国家,就取决于世界各国 是否愿意在它们的领土上派驻大使馆了。 可是,如果承认了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承不承认乔治亚和亚美尼亚呢?多米诺古牌 只要倒下第一只,就必然会传递下去。九月七日,乔治亚因为苏联承认了波罗的海 三国而拒绝承认它,宣布和莫斯科断绝一切关系,并拒绝参加“主权国家联盟条约 ”的签订。不可否认,无论从道理上还是从逻辑上,乔治亚都有足够的理由理直气 壮:双重标准就意味着政治歧视。 九月四日,苏联两巨头戈巴乔夫和叶尔钦坐在电视前回答美国人民的提问。一位 伊利诺州的农民问道,如果美国要向俄国提供粮食援助,需要和谁打交道。戈巴乔 夫回答,苏联中央政府将组成专门机构去安排这类事务,而叶尔钦则奉劝他直接和 俄罗斯共和国签约就行了。也许那位农民至今也没搞明白,他究竟该听谁的好。 全世界不久就会发现,它将陷入一个苏联式的两难境地。如果所有的国家在任何 事务上都无法绕开加盟共和国的话,它们是否要分别在这些加盟共和国的首府派驻 外交机构?可是,如果它们真的派驻了外交机构,那么苏联的中央政府岂不是名存实 亡?一旦叶尔钦把所有的核武器都抓在了俄罗斯共和国一国手中,世界各国还剩下什 么事情需要和戈巴乔夫打交道? 中央政府还剩下什么? 八月底,俄罗斯共和国分别和乌克兰及哈萨克签订了双边协订。协订的内容从边 界的确认直到核武器的处置。也就是说,苏联这三个最大的共和国完全绕开了中央 政府,以条约的形式解决了它们之间遗留的问题,这无疑为其它共和国解决它们之 间的矛盾提供了一个模式。可是,如果这个模式真的普及到所有的加盟共和国,那 么戈巴乔夫的中央政府功能何在呢? 让我们不妨推测一下,苏联的中央政府今后还会剩下些什么?现在,根据九月五日 通过的“主权国家联盟条约”,这个中央政府有三个部份:一是国家首脑会议,这 是以戈巴乔夫为首,以各加盟共和国首脑组成的最高行政机构;二是临时国会,是由 每个加盟国派出二十个议员组成的最高立法机构;三是经济委员会,是协调各加盟国 之间经济关系的工作机构。 这个联邦条约规定,每个加盟共和国可以决定各自加入联邦的形式,也就是说, 是包伙食还是只包水电,悉听尊便。在这个前提下,临时国会能否履行一个立法机 构的功能值得怀疑,因为它很难制定一部普遍适用于各加盟共和国,同时对它们有 约束力的根本大法。相反,倒是俄罗斯-乌克兰双边条约的模式对今天苏联的现状更 现实一些。“主权国家联盟条约”实际上就是把这个模式从双边条约扩展到了多边 条约。 没有一个共同的法律作为根据,作为最高行政机构的国家会议凭什么来领导这个 联盟?是凭少数服从多数的决议,还是凭反复磋商后的妥协方案?如果任何一个入盟 的主权国家都有权决定自己入盟的形式和程度,并保留退盟的权利,就等于任何一 个入盟的国家都拥有否决权,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是否还行得通?当一个政权机构的 权力不是来源于宪法,而是来源于主权国家的多边条约时,当它的每一位内阁成员 都拥有否决权时,我们能够把它称作“政府”吗? 无疑,在这个中央政府中,唯一能正常发挥功能的机构是经济委员会。不过这不 会是一个权力机构,而是一个由专家组成的工作机构。如何处理所有加盟共和国之 间千丝万缕的经济联系,以其说是个政治问题,还不如说是个技术问题,这也是政 治家们唯一绕不开的问题。 一个政府的实力,是和它手中控制的资源成正比的。作为典型的联邦制国家,美 国的联邦政府手中掌握着四分之一的国民收入,而加拿大联邦政府控制着全国三分 之一的资源。可是现在的苏联中央政府手中可以控制的资源在哪?这个政府,过去曾 经是世界上最强势的政府,手中掌握着全国百分之百的资源分配权,可是今天它着 实该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了。 戈巴乔夫希望苏联还能保持统一的军队,可是军费的开支从何而来?他还希望有统 一的外交,可是谁去支付那一百六十个大使馆的费用?甚至当他在为苏联中央政府的 生存大声疾呼时,他有没有想过,他手下的官员由谁来养活?克里姆林宫的房租由谁 来缴?他自己的工资该由谁来开? 当所有加盟共和国纷纷将自己领土上的企业据为己有时,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无 情地摆在戈巴乔夫面前:他的中央政府从什么地方取得它的财政收入?是保留部份直 属企业?还是要求和加盟共和国分摊税收?或是从各加盟共和国那里收缴盟费?可是现 在的问题是,如果一个政府的权力不是来自宪法,而是来自多边条约,它将有何强 制力保证自己的收入?苏联自己不是就多次拒缴过联合国的会费吗? 苏联需要妥协和耐心 尽管最高苏维埃通过的“主权国家联盟条约”表面上是哈萨克式的邦联蓝图,然 而它实质性的结构倒更像乌克兰式的“经互会”加上“华沙条约”。苏联在解体的 路上,走得比戈巴乔夫想象的要远。 一个被压抑太久的社会在松绑之后常常会出现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反弹。这个过程 尽管是非理智的,情绪化的,但是往往是不可阻挡的。苏联正处在这样一个反弹的 过程之中。也许它的各加盟共和国真正尝够了自由独立的滋味之后,还会重新聚合 在一起,可是今天若有谁想阻挡这个裂变的趋势,一定会被历史的大潮吞没。合久 必分,分久必合,放之四海而皆准。 值得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苏联在这个反弹的过程中走得还是相当稳的。现在苏 联需要的是妥协和耐心,所幸的是这两种素质戈巴乔夫并不缺乏。他曾经以他的妥 协最大限度地延迟了一个必然发生的政变,以致当它终于到来时已成为强弩之末, 现在他需要做的,是充当各加盟共和国之间妥协的缓冲物和润滑剂,是拖住而不是 挡住裂变的反弹,同时耐心地等待苏联重新聚合的回潮。如果戈巴乔夫有幸等到那 一天的话,不会没有重新叱吒风云的机会。不过今天,这个机会是叶尔钦的。他现 在的角色,是东周列国的齐桓公,苏联当代诸侯的霸主。 叶尔钦具有足够的勇敢和果断。然而不幸的是,他缺乏的正是妥协和耐心。 相信民主自由的人们,为苏联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