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在“苦跌打”中诞生 .杨漫克. 军警特三套车政变拉回历史 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九日破晓时分,莫斯科一道电波划破了夜空,划破了九十年代 世界和平的梦。苏共强硬保守派,以军、警、特为主力,策动了一场政变,要扼杀 苏联的改革。顿时,整个世界陷入“世纪末”的恐慌。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十分漂亮的政变。阴谋家们一个早上解除了戈巴乔夫总统 的职权,接管了政府和新闻机器,将坦克开进红场。政变者以军、警、特为首组成 三套车,颁布紧急状态,企图把苏联拉回到冷战的冰天雪地。 然而,尽管它是一场漂亮的政变,无奈它的失败比它的成功更漂亮。在叶立钦和 各地民选政府的公开抵制下,在苏联人民的英勇抗争下,政变集团内部分裂,意志 崩溃,第三天不支垮台。整个事件在六十个小时后和平结束。一场以“恢复秩序” “捍卫祖国”为名义的政变,迅速变成一场历史闹剧。这场“苦跌打”(政变的法语 译音)使苏共垂危的生命嘎然而止。紧急委员会“八人帮”成了自掘坟墓的跳梁小丑 。 政变突如其来,但其来有因,并不令人惊诧。七年来,戈巴乔夫在这个共产主义 创始国,世界两大超级强权之一的苏联所进行的“重建与开放”,风驰电掣地要清 除苏俄的过去。用大史家汤恩比的话说,这是一场“追赶西方的强行军”。这样的 强行军,自然要引起现代与传统的激烈冲荡。 戈巴乔夫七年改革免于内战 一个高加索农夫的儿子,八五年上台时,只有五十四岁的戈巴乔夫,没有显赫世 家,没有军族背景,却能够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开放了如此伟大的民族重塑的工程 ,令人对俄罗斯的大气雄浑叹为观止。俄罗斯的确是一个孕育伟人的母体。 在一个政治文化满是暴力和血污的国度,以和平的方式完成一场划时代的转型殊 为不易。戈巴乔夫称他的改革为“没有子弹的革命”。他折冲于社会新旧势力的对 流之间,无数次力挽狂澜于即倒,化险为夷,避免了社会动荡和内战,使苏联的改 革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尽管此次政变不遂,苏联民主派叶立钦,雅可夫列夫等人立下高功,尽管谢瓦德 纳茨指责戈对政变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公允地说,没有戈巴乔夫策动的七年改 革所奠定的社会基础,拥有七十四年统治经验的苏共及其专政机器,是不会在政变 后迅速垮台的。同理,如果不是戈巴乔夫将政变从去年冬天的危机中,延迟到今年 夏天,强硬派的阴谋不会在六十小时内破产,苏联将陷入内战的危难。 戈巴乔夫在前往黑海度假之际,已从雅可夫列夫那里知悉政变的阴谋,他是否在 有意让无法摆脱的保守派来一次自杀的表演,目前仍是悬谜。他极力避免社会对抗 和动荡,从而对保守派显得怀柔而寡断,几乎使自己成为一场悲剧的牺牲品。政变 垮台后他的声誉和政治身价皆告大跌。 一场划时代的革命,一场重塑具有文化历史特质的大型民族的工程,一场不断向 前递进的社会转型,很难由一种类型的政治家去完成。法国大革命从雅各宾专政到 拿破伦称帝,俄国十月革命从普列汉诺夫到列宁,形形色色的革命派充实了不同的 发展阶段。而苏联由专制走向民主的接力棒,在共产党解散之后,正由戈巴乔夫手 中,转到叶立钦的手上。 叶立钦断裂苏联历史 如果说戈巴乔夫是苏联改革的发动者,那么叶立钦便是这个改革大时代的产物。 他在自传《Harvest the Grain》中说:“这个制度产生了我,这个制度也改变了我 。对我来说,现在是改变这个制度的时候了。”自八七年起,叶立钦便单枪匹马, 开辟苏联政治“党外”和“体制外”的战场,对包括戈巴乔夫在内的共产党宣战。 诚如叶立钦在自传中所承认的,戈巴乔夫的新思维,使他得以存在。一九八七年 ,当他向党内意识形态元老里加乔夫挑战而被逐出政治局后,戈巴乔夫保护过他, 并给他安排了一个部长的位置。若在斯大林时代,他无疑会成为第二个基洛夫。 叶立钦同戈巴乔夫属同时代的政治家,不仅年龄相仿,而且政治背景如出一辙。 戈是高加索农夫的儿子,叶是乌拉尔矿工的儿子。均不是权贵豪门,他们都是卫国 战争后成长起来的技术官僚,戈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法律系,叶毕业于斯维尔德洛夫 斯克理工学院建筑系。两人均在边远地区基层党委开创生涯,以出色的地方治理才 华崭露头角,于八十年代同时进入苏联中央政治局。 戈、叶这一代被称作“二十大的孩子”。他们的政治成熟,受到五、六十年代赫 鲁晓夫改革潮的巨大影响。当年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提出“秘密报告”,全面 否定斯大林。故两人的改革志向有着同样的历史渊源。 八七年戈、叶分道扬镳。戈巴乔夫在党内掀起“新思维”,叶立钦则在党内的前 途被堵死后,开始在苏维埃重整旗鼓。八九年叶立钦当选为莫斯科选区的苏维埃代 表,并与已故人权斗士萨卡洛夫一道,组成“跨区组织”,在苏维埃中大搞民主程 序,取消“宪法第六条”(一党专政)和日后的“民主俄罗斯”组织,均是这个小组 的直接建树。 由于叶立钦公开反党,很快成为民众基础雄厚的大众英雄。一九九零年,叶立钦 的政治气势扶摇直上。他先是当选为俄罗斯苏维埃主席,又在苏共二十八大上毅然 退党,使共产党不能再作为一个独裁的权力而受敬畏,受崇拜。最后,他于九一年 六月当选为民选俄罗斯总统。 历史的质变有一个断裂点,叶立钦就是这个断裂点。在反动派政变成功的数十小 时里,谁代表法统的力量,谁才会最终控制全局。紧急委员会可以通过党政程序罢 免戈巴乔夫,却无法罢免民选的叶立钦总统。叶立钦在共产党体制外建筑的政治实 体,成了挫败政变阴谋的关键。这也正是“八一九政变”和中国“六四事件”导致 不同结局的分水岭。 苏联为什么会出戈和叶 戈巴乔夫特别是叶立钦的出现,已慕煞中国的民主派人士。究其出现的原因有三 :一是苏联共产党的第五代,已经没有第一代共产党暴力夺权时的血的情结。戈、 叶这一代不仅没有见过十月革命,连卫国战争也没有参与过。因此他们在感情上能 够放弃血打的江山。二是戈巴乔夫上台之前,苏联一批强硬派元老,勃烈日涅夫、 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相继而亡,从而戈巴乔夫后面没有邓小平式的太上皇,他也 不至成为苏联的胡耀邦或赵紫阳。三是不同于中国的江泽民、李鹏等第三代这些烈 士后代,血缘上与过去还有着承继关系。如果勃烈日涅夫时代高度发展的官僚体制 还有一些可取之处的话,那就是它一方面使权力转移出现稳定趋势,安德罗波夫、 契而年科,戈巴乔夫都不必通过政变取得政权,而在勃烈日涅夫之前,苏联共三代 领导人的上台,共发生了大小十余次的宫廷政变。因此,戈巴乔夫与叶立钦这样的 布衣后代,得以步上权力的顶峰。 叶立钦与戈巴乔夫政治竞争的公开化,为俄罗斯开创了民主世纪。古往今来,俄 罗斯便是一个不东不西的文化,这个国家缘起于拜占庭东罗马帝国,随着东正教向 斯拉夫部落的传播,第一个俄罗斯国家基辅大公国于公元十一世纪建立,此后经历 百多年东方蒙古人的统治,又复兴为莫斯科大公国。从帝制的形态来看,俄罗斯文 化更接近专制集权的东方传统,而非国王、贵族和宗教并立的欧洲传统。 因此,许多著名西方学者不相信民主会在俄罗斯的土地上滋长。麦克斯·韦伯早 年在普俄边境服兵役,后来著书惊叹这两个民族和文化的巨大差异。他相信俄国不 可能与西方同化。大历史家汤比,则根本不把俄国算作西方国家,而是一个“自彼 得大帝起,不断用西化去追赶西方的东方帝国”。 一九一七年的十月革命,列宁虽然用西方的马克思主义去改造俄国,但他建立起 来的伟大乌托邦,仍然是一个新式的沙皇专制。列宁是现代的彼得大帝,斯大林是 现代的“恐怖伊凡”,赫鲁晓夫是现代的亚历山大二世。而戈巴乔夫如非政变失败 的话,已成为现代的尼古拉二世。 斯大林统治时整肃了六个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其中三人被杀(托洛茨基、布哈 林、基洛夫)。赫鲁晓夫整肃了五个最高领导人,其中一个被杀(贝利亚)。因此,很 难想象这样的文化传统国家,何以建立以上层政治妥协为特征的民主文化。而叶立 钦与戈巴乔夫的竞争与共存,比让俄国人不喝伏特加还难。 叶立钦在苏联的崛起,曾经让西方政府和学者大惑不解,将之称为“不可思议的 叶立钦现象”。叶立钦长期以来得不到国内外的接受。《莫斯科新闻报》主编叶· 雅可夫列夫是位改革派,就曾评论叶立钦为“土呆,机会主义,缺乏面对历史时刻 所必须的政治技巧。”西方领袖鉴于戈巴乔夫的功劳和对苏联解体的恐惧,也极力 维护戈巴乔夫的地位。 叶立钦势将实行新权威主义 然而今天回过头看,叶立钦的鲁莽政风,并非那么简单。他显然比西方领袖和戈 巴乔夫更了解苏联民众的政治愿望。他以鲁莽为策略,一步步接近、并最终压过戈 巴乔夫的权威,终于成为今后苏联政坛的操纵者。他把戈巴乔夫改革的一切后果, 集大成于一身。他是一个具有革命家魄力的领袖。 就一般政治常识而言,在朝与在野,维护政权与挑战政权,自然有不同的责任与 外在表现。根据叶立钦的政治履历可知,他的城府胸襟未必在戈巴乔夫之下。如前 述,他与戈巴乔夫有相同的政治成长经历,在勃烈日涅夫时代的险恶政治环境中摸 爬滚打过来,绝非等闲之辈、鲁莽之夫。一旦叶立钦取戈巴乔夫的责任而代之,地 位与责任的需要,将会使他秉性稳健的一面表露出来,世人不必对此过于忧虑。叶 立钦完全有勇气、有潜力完成他的角色转换。 政变垮台后的第一个星期,苏联的局势便已出现一些失控的现象,各加盟国不再 有耐性等待新联盟条约,纷纷在中央控制力丧失时独立而去,造成既定事实。波海 三国已获得西方多国的承认。在俄罗斯境内,是无组织的群众而非国家执法人员, 查封各级共产党办公室。政变而导发的革命,正出现群众运动失控的现象,很象法 国大革命和十月革命初期的情形。 目前作为苏联实际和唯一有威望的领袖的叶立钦,预计很快将采取强硬措施,恢 复国家秩序和国民经济的正常运转,不可避免地采行一些新权威主义政策,力求以 最快速度恢复共产党垮台所遗留的权力真空。在经济恶化,民心浮动,俄罗斯民族 主义和共产党仍然庞大的残余势力可能制造动荡的局势下,叶立钦是否能够顺利接 收国家机器,还是借用民众力量实行群众自治,当是他面临的最大挑战。 尽管戈巴乔夫的历史角色已经完结,叶立钦在权力过渡时期继续与戈巴乔夫合作 实属相当必要。完全打碎旧有国家机器,像苏联这样的大国,既无可能,亦属不智 。在各加盟国独立的问题上,叶立钦亦当倍加谨慎。在回到斯大林时代还是联盟解 体之间,俄罗斯人民自然地作出后一个选择。但当前一种危险消失后,问题的性质 改变了。俄罗斯人的民族自尊心是否会受到挫伤,而连带出现副作用,当引起新领 袖集团的正视。 在八个正式独立的加盟国中(截止八月二十六日),俄罗斯人口都占了相当的比例 。以罗马尼亚人为主的莫尔达维亚共和国,九零年便爆发过罗、俄种族冲突流血事 件。而苏联解体的最本质的问题,还是产权的问题。在各独立的加盟国中,有许多 属于苏联全国的大型工矿企业,这些企业价值倾国,将来属谁所有,将是一个大问 题。去年三月立陶宛独立时,苏联便要求立陶宛归还大企业和苏联对它的巨额投资 ,但立陶宛即使把自己的国家卖掉,也无力偿还。苏联解体已经和势将出现的问题 ,足以令整个世界为之头痛几年。 但笔者有信心看到苏联局势的良性发展,苏联人民在此次政变中表现出的成熟、 刚毅和智慧,足让世界刮目相看。那已经不再是祈望开明的沙皇,逆来顺受,堕怠 豪饮,和只喜欢诗和政治笑话的民族。她正在学会主宰自己和享受自由。他们不能 忍受民选政府之上的权威主义,但未必不能忍受民选政府之下的权威主义。波兰也 是斯拉夫人,瓦文萨上台后实行新权威主义,波兰人便可以忍受过渡期阵痛,并认 同政府的政策。俄罗斯经得住未来的暴风雨,经得住转型的考验。 民主之婴面临考验 作为中国人,让我们最感兴趣的问题,当然是苏联的反动强硬势力为什么被挫败 ?苏联民主革命成功的模式使用于中国吗?尽管作为大型历史文化国家,中国的国情 受到外界变化直接冲击的作用很小,但资讯革命所造成的地球村落化效应,已使今 日世界任何国度不可能孤立于外界的变化而生存。 苏联反动势力对改革和民主反扑的失败,取决于如下数项因素: 戈巴乔夫七年的政治改革已经根本改变了苏联的社会,共产党垮台只是迟早的问 题。苏联九零年一月废除宪法中一党专政条文,各加盟国获得实质性的权力。叶立 钦所代表的党外势力通过民选奠定坚实政治和宪法基础。共产党和其专政机器已遭 到严重削弱。 苏共政变集团并非一个意志统一,强人发威的集团。八人紧急委员会,只是有限 政治目的下妥协的松散联盟,不同于中国的邓小平联盟。八人之中,大部分是戈巴 乔夫提拔起来的,没有出类拔萃的强人领袖。政变集团寻求法统上的优势,对社会 反应判断失误,他们所要求的恢复秩序和维护统一,并没有获得人民的拥护。目的 的有限性导致政变手段的有限性。 叶立钦与各加盟共和国的地方政府在改革时代获得充分的权力,足以抗拒任何公 信力不够的中央政府,形成地方诸侯抗拒中央政府的局面。民选的俄罗斯政府拥有 比沉落的共产党更强的宪法基础和民意支持。 政变因可导致苏联解体的新联盟条约而起,其诉求也局限在秩序和民族问题上。 然而,回到斯大林专制时代的恐惧,压过了俄罗斯人的民族自尊心,因此,人民选 择了后者。已经在七年改革中尝过民主禁果的民众,不再畏惧旧有的统治手段。 共产党的分化瓦解已达到不可挽回的程度。政变之前党员正已每星期两万人的速 度退党。这样的政党不再可能通过一场政变而担负起领导国家的责任。当代的苏共 已没有权力的血的情结,因此不再愿意以暴力流血的手段去捍卫它。 苏联变局给世人的启示是:对民主潮流的抵抗,并非强大的表现。观八九年以来 世界各个共产党政权的垮台,一个规律是变得越晚越惨。东德、波兰、捷克、匈牙 利这第一批民主化国家中,共产党的合法存在没有问题,而且都在议会中享有百分 之十以上的席位。华约国家最后的多米诺骨牌罗马尼亚,以内战和血腥结束了独裁 。而苏联共产党今日落到不得合法存在的地步。 另一方面,抵抗民主变革将使国家深受其害。苏共若早做因应,联盟尚有可能以 松散的经济共同体方式维持,而今各加盟国迅速独立,将给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各共 和国以致命的经济打击,也会连带使民主政府的稳定程度受到削弱。民主俄罗斯之 婴正面临着生命力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