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看守所的学习班 ·张郎郎· 在监所系统办学习班只是在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零年的一段时间内,由军管会组 织的。这是根据毛泽东的“学习六厂二校先进经验”重要批示精神而开办的。“学 习班”集中表现出改造罪犯思想的典型程序。 一九六九年六月我被转送到半步桥北院的一个小院,在“学习班”里呆了三个月 。 一、学习班的生活 1)住宿:一两百个男犯人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白天不锁房门。夜晚才锁上小院 的大门。这个小院在看守所的大院里,原本是犯工的宿舍。每间三、四十平米不等 ,住十几、二十人,比其他监号宽畅多了。房间里都有床,虽然连成通铺,毕竟比 监号舒服多了,使犯人有回到社会的感觉。许多犯人说:“已经是半个自由人了。 ” 2)伙食:伙食和监号里一样。但主食的量宽松多了,基本可以吃饱了。副食也比 监号里多了些。还可以申请一些咸菜,盐。 3)卫生及福利:各项都比监号强多了,例如放茅:解手不在房间中了。厕所就在 院子里,来去自由。又如洗漱池就在院子里,犯人们用水自由。卫生比监号强多了 。也给了大量滚开水,烫洗铺板、被褥。大力消灭了多次臭虫,虱子也基本被清除 了。 总之,政府的方针是:在不增加开支的情况下,尽量改善犯人们的生活状况。 二、学习班第一天 到学习班第一天,先清扫了房间;然后按照政府的安排分组入住。接着让人们搞个 人卫生。犯人们都大洗特洗一番。他们几个月、几年来没这么舒服过。他们还把被 褥晒在院子里,利用骄阳和热风扫荡了粘汗、霉菌。半天后人们已经焕然一新了。 犯人们的心情顿时开朗多了。 下午在这样的气氛下召开了大会。一位头发斑白的军代表,举着《毛泽东语录》 ,高声宣布:“全体起立!让我们一起做三件事: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众犯跟着敬祝。)现在我们一起学习毛主席语录老三段:‘领 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众犯跟读。)再让我们一起高唱‘东方红’…”大家齐声高唱。 做完这三件事之后。有些犯人被感动得痛哭流涕。有些犯人纷纷表态感谢政府把 犯人当人看。他们很久以来没有享受过这些权利。当然,许多犯人将信将疑:政府 是否有如此的的诚意?至少大家都觉得政府准备释放这批人。 由于我们这批人是“政治犯”,其实多数人都是“言论犯”、“思想犯”,自然 认为自己根本没有“罪”。所以更觉得这回肯定会得到释放。从此开始了以下几个 阶段的思想改造。 三、改造思想的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大赞大诵毛主席的丰功伟绩。 先由军队的李代表做动员报告:“同学们:刘少奇从前把你们从人变成鬼,现在 毛主席要把你们从鬼变成人”云云。 重点学习几篇毛泽东的重要文章,例如:《将革命进行到底》,《敦促杜聿明投 降书》,《别了,司徒雷登》等等。 然后,由另一位军方的武代表作形势教育报告。讲国内外大好形势。例如“中国 既无外债,也没有内债。这是世界其他国家都没有做到的”;例如 “中国工农业产 值都大幅度增长。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 火热之中。我们有责任去解救他们”;例如“不久前,几个非洲妇女无限崇拜我们的 伟大领袖;把毛主席像章直接别在胸肉上,穿过沙漠,走过千山万水,终于来到伟大 的首都北京。由此可见全世界人民热爱毛主席,北京已经是世界革命中心”;例如“ 我国已经拥有人造卫星,卫星航天的轨迹可以覆盖全球。全世界任何地方指哪儿打 哪儿。还可以装上核弹头,国防力量所向披靡。” 然后分组讨论,在小会上反复领会。犯人们从报纸、杂志上找出来多方面的论据 以证明毛泽东是几千年才会出现一个的天才、伟人。我们能生活在北京,是无限幸 福。我们犯罪就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在这个阶段我们要把认识“提高”到如 下层面: “我们要做到三忠于:忠于伟大领袖毛泽东。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无产阶级革 命路线。四无限:无限忠于、无限热爱、无限崇拜、无限信仰伟大领袖毛主席。” 刘少奇是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想让我们回到旧社会,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我们中了刘少奇的毒。 接着,各组选出代表在全体大会上发言。就这样,每天至少十个小时用来学“毛 着”、开讨论会、听报告学习。领会了一个星期后,每个犯人必须写一份思想小结 。在分组会议上一一通过。 第二阶段:忆苦思甜。 先由武代表作一个动员报告:“中国人民几千年来,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 僚资本主义的三座大山压迫下,受尽了阶级苦、民族恨”云云。 然后由从某工厂的老工人作报告,讲他自己的苦难家史。 分组讨论后,轮流“忆苦思甜”。由于每个人在本单位都开过无数次类似的会, 每个人都有一套现成的讲词。有两种人比较麻烦:第一种是我们这种青年,从来没 有在“旧社会”生活过。武代表要我们控诉刘少奇、邓小平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于 是,我们就回忆:我们如何想要好好学习,学而优则仕。甚至有出国留学的反动思 想,这就是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结果。第二种人是没有文化的农民,或是城市底层 的没有受过教育的城市平民。他们无法理解政府的意图,闹出了许多笑话。例如: 一位农民忆了半天深重的苦难;吃不饱、穿不暖。问他这是什么时候?他说:是三年 自然灾害期间。 接着各组又选出比较成功的发言,在全体大会上再讲一遍。经过一个星期的学习 、讨论,每个犯人再写一份思想小结,也在小组一一通过。 第三阶段:认罪。 经过了上述两个阶段,多数犯人在思想上有如下的几种状态: 1)第一种人原本是政府干部或共产党员,或是一直被政府信任的积极分子。他们 一直在说服自己,要坚定地“相信群众相信党”。认为这是党和政府在非常的历史 状态下,不免会有些偏差。或在群众运动中,自然会有“矫枉过正”的现象。但他 们相信:政府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社会将恢复正常秩序。他们 会得回自身的既得利益。 他们在这阶段非常积极,热情地歌颂领袖歌颂党。沉痛地忆苦,真诚地思甜。例 如:有一位司局长级的干部,老党员,名叫李捷。当时已经五十来岁了,当了我们 的组长。他十分认真,把犯人的小组长职位和局长职位看得一样重要,完全把自己 当成不受薪的政府工作人员,把管理其他犯人看成是自己的职责,把向政府“汇报 情况”看成共产党员“三忠于”的具体表现。 两个阶段的学习更坚定了他们的信仰,等于对自己的精神进行了一次保修,擦油 泥,给他们的灵魂充了电。 这类人是政府“以犯治犯”政策下的依靠对象。 2)第二种人原本是工人、教师、职员等,安分守己的社会中间力量。他们认为自 己是被冤枉的“好人”。只是下面一些造反派或积极分子公报私仇,使自己变成了 这类坏人的牺牲品。但被颠倒的历史终将被再颠倒回来。他们相信主席相信党,但 不相信下面的干部,盼望明君终将了解民情和盼望清官出现,理顺好社会秩序,给 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工作环境。 这类人在当时占了大部分,当局明白对这类人要尽力争取。要进一步激化他们的 宗教情绪。经过两个学习阶段,他们的“崇拜情绪”和“感恩情绪”已经大大高升 。许多在入狱时被粉碎了信仰的“罪犯”,又找回了信仰的起动点,又有了安慰自 己的道德依据,对自己的未来开始乐观。 当时我也是这类人,不断想象出去后如何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觉得一年多的监 狱生活,得益匪浅。觉得这里的确诚然如高尔基所说的:“监狱是一个社会大学。 ”从最底层反观了整个社会各个阶层的全貌,似乎明白了人生的真蒂,有重新开始 生活的强烈愿望。 我们这类人是政府争取的对象。 3)第三种人原来已经由于“反动家庭出身 ”或本人“犯过错误”等等原因,早就 被当局划入了“贱民另册”,对当局不再信任,只是在设法明白当局的真实意图, 以便采取适当的对策。他们又想得到“宽大”,又不可能相信当局会原谅他们的“ 原罪”。这种人基本采取观望的立场,战战兢兢,走一步看一步。 政府对他们采取又拉又打的策略。 4)第四种人。他们已经被当局定为“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等等,对当局 的“阳谋”早以领教过了。他们明白办学习班,只不过是当局的另一种手段。他们 往往采取“装傻充楞”的方式来应付当局的攻心战。政府对这种人采取假拉真打的 策略,拿他们开刀达到“杀鸡警猴”的目的。 在认罪阶段,首先让每个人写一份“认罪书”。分成十至二十个人一组,在小组 会上轮流宣读自己的“认罪书”,让其他“同学”来看他的认罪态度如何。其实只 有军代表和指导员才知道他的“实际罪行”。同学都在看指导员和军代表的眼色后 ,才知道如何表态。 当时许多人是因“恶毒攻击罪”而被捕,也就是他们说了一两句批评、讽刺中央 领导人的话,或者议论了领导人的隐私。现在又得坦白认罪,又不准重复“反动言 论”,以免再次放毒。我们都不知道如何运作。军代表和指导员们根据其他单位的 “先进经验”制定出如下的认罪方式:凡是攻击毛泽东的言论,在认罪书里应这样 写:“犯了最大最大的罪。”凡是攻击林彪的言论,在认罪书里应这样写:“犯了 第二大的”。攻击江青就是犯了第三大的罪,依此类推。 例如:我曾经说过:“毛泽东的诗‘七绝’,也可以‘素诗荤解’,解成一首香 艳诗。”根据规定,在“认罪书”里就这样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我和某某人在 某某人家,在谈起古典香艳诗的时候,我从诗词方面进行了恶毒攻击,犯了最大最 大的罪。” 又如我说过:“林彪的长相很象京剧里的奸臣。”在“认罪书”就这样写道:“ 在外貌方面进行了恶毒攻击,犯了第二大的罪。” 再如:我说过:“江青曾经和王莹争演赛金花;没争上,结果只能演个小妓女。” 在认罪书中就这样写道:“在戏剧方面进行了恶毒攻击,犯了第三大的罪。” 许多人根本没有攻击领袖的目的,只是由于口误或笔误被关进了监狱,例如:中 国芭蕾舞团演员丁金诚案件。一九六八年五月十六日,在庆祝毛泽东畅游长江一周 年的集体横渡下水时,天很冷;丁金诚带头喊口号,一紧张他把“打倒刘少奇!保卫 毛主席!”整个喊反了。当时就被扭送到公安局。据说他被关进看守所时,还只穿着 游泳裤。 又如北京第二商业局鞋帽部会计范铸明案件。他在本单位开讨论会的时候,感到 无聊,在一张白纸上胡乱涂涂写写,例如:“毛主席”、“刘少奇”、“反对”、 “伟大”等等单词。会后一位积极分子拣到了这张纸,把那些单词串来串去,发现 了反动标语。范被抓到公安局后还不知道为什么。 在认罪阶段,就是要每个人承认“犯罪事实”。政府采用“劝导”、“启发”、 “批斗”等形式,其实就是软化了的:骗供、诱供、逼供。一定要达到认定“罪证 ”的目的。 象我们这种“言论罪”,更要达到使我们“直供不讳”。我在群众专政时,已经 打出来一百多条“罪”了。本以为到了学习班,政府既然要挽救你,一定会弄清事 实。我刚一解释:很多话根本不是我说的,指导员立刻说:“这些罪都有人证明是 你说的话,我们遵照毛主席的教导:‘重证据而不轻信口供。’只要有两个人证明 你说过这句话,那就是铁证。证明你的都是革命群众,‘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 相信党。’因此,完全可以认定,可以立刻判决你。但是看你是个年轻学生,还是 可以挽救的。你连群众认定的事实都不承认,和群众对立,和党对立,政府怎么宽 大你呢?从严从宽全于在你的态度。竹筒到豆子是你的唯一出路,也是重新做人的第 一步。在群众面前你已经承认了,走出了可贵的一步。可现在你却又要翻供,毛主 席说:‘后退是没有出路的。’帝国主义、反动派在泥沼里向你招手呢。随时我们 可以把你送回监号,也可以把你送回学校。两条道路摆在你面前,何去何从,你要 三思。” 在政府的软硬兼施下,我们明白只有承认“罪行”。我们多数人还天真地以为: 政府已经决定释放我们,但必须得走这么个过场。也有人认为政府心里明白抓错了 人,但政府得保住面子,可以先认了罪等出去了以后再翻案。就这样大多数人都认 了罪。 但象范铸明等人,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抓他进来,政府怎么启发他也不明白: 自己到底犯了哪一条?于是,指导员又布置各组的积极分子准备发言。还把抄来的范 铸明日记进行分析,摘抄出当局认为暴露他反动思想的段落、诗词,分发给积极分 子,作为批判他的资料和根据。 范铸明是个谨小慎微、自尊心强的普通职员,他父亲是个手工艺者:雕刻扇骨专 家。这时政府硬说:他父亲是封建余孽。他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必然怀念昔日 的天堂;必然对共产党怀有刻骨的仇恨。从日记里、诗词里可以看出他的全部反动思 想。 人们根据政府定的调子,秘密准备对范进行批判的发言稿。指导员事先安排好会 议的程序。开会时,他先给我们作动员报告,要争取从宽必须靠拢政府,要大胆向 坏人坏事作斗争。话音突然一转:“抗拒改造的反革命分子范铸明站到前面来!”立 刻有几个小伙子冲过去把他推到前面,让他低头站在几十人前,接受“同学们”的 批判。当然全是无中生有、无限上纲的程式化批判。虽然,他在入狱前已经被批判 过许多次了,但这次还是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本以为政府真是要帮他澄清问题,要 挽救他。没想到政府原来是要用另一种办法对他逼供、诱供。 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一个样板,人人都要这样过关。军代表找我谈话,说:“你 只是一个青年学生,一个红卫兵小将。在大风大浪中游泳,喝两口水是免不了的。 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听了这一番话我大为感动。他 又说:“你们不可能编出那些谣言。肯定是有人告诉你们这些谣言,只要交代出你 们的后台,你们只是传摇而已,若不交代出后台,那就是造谣,那么,罪行就非常 严重了。你们只有一条出路:坦白出你们的后台,教唆你们的那些老家伙。” 当时我已经是主犯了,是别人交代出来的后台。当局还要我交代出后台。这时我 明白了他们的目的是想抓出更重要的政治人物。这才明白我们不过是大人物赌桌上 的筹码。学习班是用来压出更多的口供。我最多“交代”自己的“罪行”,不愿再 连累年迈的双亲,矢口否认有任何后台。 第四阶段:深挖犯罪根源,狠批罪行危害: 1)挖根: 在约两周的认罪阶段后,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认罪和交代。当局已经初步掌握 了这些人的“犯罪事实”和“认罪态度”,对这些人采取进一步加压。 要使确实认罪的人,“在灵魂深处闹革命”,从而在心里变成彻底“认罪伏法” ,成为自觉自愿的、臣服中共当局的驯服工具。要使依然不认罪的人,在“挖根” 阶段产生原罪意识。从而反过来自觉地给自己凑材料,找犯罪事实。政府要达到摧 毁犯人最后心理防线的目的,这是“洗脑”的重要程序。 首先挖“阶级根源”。 第一种是出身于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家庭的人,要 找出产生仇恨中共、仇恨社会主义的思想过程。要求必须要有“活思想”,要有“ 事实”,光给自己扣大帽子没有实际内容还是不行。许多“黑五类”读书人原本对 政治不感兴趣,只是明哲保身,根本不懂仇恨。这时必需必须挖出隐藏在心灵深处 的“刻骨仇恨”。交代的“仇恨”越深越是“态度好”。也需要有人作“样板”, 原本没有仇恨,也要编出一套“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之类的“阶级仇恨”故事, 才能过关。多数人并不知道,在你承认后,就成了政府可以随意处置的犯人。你已 经“直供不讳”了,连思想根源都有了。已经做成了铁案。 (据说如今王震还在用这老一套的故事,硬说赵紫阳对中共有“杀父之仇”,所以 为资产阶级自由化大开绿灯,为资本主义在中国“和平演变”铺平了道路。连中共 的总书记都要遭到这样原始的清算,普通的小民又如何相信他们的无数的许诺。) 有一位姓周的老工人,曾经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排长。六八年在北京屠宰场当工 人,他的徒弟检举他在杀猪的时候骂了毛泽东。他在学习班依然矢口否认,军代表 根据“阶级分析”,认为他“完全有可能说出这种话”,在学习班拼命给他加压, 让他争取“坦白从宽”的唯一出路。他私下告诉我他从来没说过那句话,说:“我 根本没拿么大的胆子。”在压供、诱供后他违心承认了,政府先表扬了他,然后仍 把他送回了牢房。 (许多人不理解,中共为什么要一定制造一些阶级敌人?逼一些人必须恨他们,不 恨都不行。精心制造一些“仇恨结”,只有这样才能为不断强化无产阶级专政找到 充分的理由,在“杀鸡警猴”的时候才能给残暴“虐杀”披上法律和道义的外衣。 89年6月4日,又是一套周密的“虐杀”计划的理性安排。) 第二种是出身于资本家、小业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的人。这些人也必 须交代家庭对自己犯罪的影响,必须承认“站在剥削阶级立场”,一直梦想“恢复 失去的天堂”。许多在学习班的这种人,“解放”时只是一个小孩,根本没有这种 思想,这时就只能违心出卖亲生父母,否则无法过关。在这样的改造后,自然人格 分裂为双重。 第三种是出身于工人、贫下中农家庭的人。这些人必须交代“如何背叛了阶级” ,受了谁的影响,例如老师、朋友、同学、亲戚。这些人也不得不苦思苦想,设法 找出来一个“根源”。就这样株连出一系列“教唆犯”、“黑后台”。有一位中技 学校的学生,在武斗中打死了人,这时就被迫交代某个老师影响了他,使他做出了 “亲者痛、仇者快”的“罪行”。于是就牵连了那位老师。 第四种是出身于“革命烈士”、“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家庭的人。这些人 的父母如果是属于“文化大革命”中被清洗的对象,他们必须交代出父母的“不满 言论”,甚至“反动言论”。要查三代,是否祖父母是剥削阶级出身;或父母在中共 历次运动中曾被整肃过、批斗过。如果是,那么就是对党和领袖心怀不满,属于“ 阶级异己分子”。如果不是,则要回忆父母的同事、朋友、亲戚们都说过什么,做 过什么,他们之间有什么“组织”、“集团”之类的活动。 例如:江青当时一心要抓出说她三十年代在上海风流韵事的“造谣者 ”。在此前 抓过一批“联动”。其中包括曾经在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大会上代表全国红卫 兵讲话的彭小蒙。由此顺蔓摸瓜,抓了她的父亲彭炎(当时是中国红十字会负责人) ,母亲阮波。借此再抓出他们的“战友”、同事,扩大成一个“反党集团”。彭炎 这样的高级干部,也和我们在同一个学习班。 在这个阶段,当局千方百计地要我们交代出“根源”,想找到我们父母的“罪证 ”。由于未遂,当局就决心对我们从严处理。 其次是挖思想根源。 要每个人找出犯罪的“原始动机”。当局用这个程序把你逼到死角,让你进入单 向程序,无法翻案。例如:当局要我找出“反动思想”最后的黑根。我的“罪行” 是“言论”,我就交代说:我有“个人英雄主义”,好出风头。当局说:不对,这 是避重就轻。最后在政府“帮助”下,我承认说:我想走“白专道路”,“学而优 则仕”。这就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私”字是万恶之源。这样交代后才勉强过关 。 2)批害: 在完成上述程序后,又进入自我批判阶段。必须批深批透。每个人都设法找出最 高级、最严厉的词句,进行狠批。 例如:曾被“劳动教育”过的学生王亨利,自我批判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反动派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连狗屎都不如,我就是狗屁。”军代表认为那样 说太轻了。王亨利就说:“我是狗屁里的屎星。”军代表认为虽然庸俗,还算贴切 。 我只好说:“我的反动言论使得世界革命受到了影响,使人类大同晚几秒钟。而 在这几秒钟,就可能有千百万人头落地。那么,我的罪行就大大超过了普通的杀人 犯 。”就这样才使得军代表满意了。 总之,经过上述四个阶段,犯人们已经被当局摧毁了最后的心理防线,只能“老 老实实”、“规规矩矩”,任人处理,任人宰割,“一生交给党安排”。 四、宽严大会 一九六九年八月中左右,在半步桥44号北京看守所的北院学习班,召开了一次“ 宽严大会”。 先是做三件事: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学习“老三段” 。高唱“东方红”。然后由武代表讲话,再次重申党的一贯政策--“坦白从宽,抗 拒从严。”接着由李代表宣布:“将杨某押上来。”几个安排好的积极分子,迅速 地把杨某扭送到台前。两个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李代表接着说:“杨犯一贯不老 实,抗拒改造,拒不认罪。在学习班这一阶段,仍然不思改悔,继续捣乱。毛主席 说: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顽固反动派的下场。现在为维 护无产阶级专政的威严性,把现行反革命犯杨某押回监号!”这时口号四起:“无产 阶级专政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打倒现行反革命杨某!”在口号声中,杨某 被押回牢房。这时气氛十分沉重。 武代表再次讲话:“同学们:我们伟大的党说得到,做得到。政策一定要兑现。 请看:周某入狱后痛改前非,认罪伏法,。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她决心洗心革面, 做个自食其力的公民。并且积极靠拢政府,向政府交心,有了立功表现。今天宣布 :立即释放,免于起诉。”这时口号四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在口 号声中周某在两名女警陪同下,离开了会场。全场一片羡慕的目光。就这样当场“ 从严”了一名,“从宽”了两名。 这时,大家均感到意外,以为学习了好几个月了。政府应该准备整批地释放学习 班的犯人了。如今,只放了两个人;人们隐约觉得不能过于乐观。 五、无偿劳力 政府又安排下一段的改造,“在劳动中把他们改造成为新人。”于是我们开始每 天十几小时的体力劳动--给北京看守所挖防空洞。多数人都发给一把铁锹,挖两三 米的深沟。那是极为繁重的土方活。我和彭炎老先生等因为年老或身体欠佳,分工 干“轻活”--推车运土。每天风雨无阻,疲惫不堪。晚上往往由于太累,连洗都不 洗就和衣而卧。由于是未决犯,连每月的劳动津贴都没有。一切生活用品还要靠家 里送。 一天,收工时排队,彭炎老先生对我说:“现在我才明白了马克斯的‘共产党宣 言’的真谛:为什么工人要争取八小时工作制。” 后来才听说,中共中央已经下了命令:全国人民“深挖洞,广积粮”。各单位, 各家各户都在挖防空洞。就这样,我们在“用汗水洗刷罪行”的大旗下,替公安局 当免费劳动力。一连干了几个月。政府每个月总要放一两个人,给人们以希望。“ 学习班”至此徒有其名了,实际成了“劳动班”。 六、起解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的一天,根据林彪的“一号通令”,为“三保卫”(即:保卫党 中央,保卫毛主席,保卫中央文革)要把重要的政治犯,转移出北京。 一天傍晚,军代表宣布紧急集合。我们许多人以为政府准备放,也有许多人觉得 不像放人的气氛。集合后,军代表立刻宣读了一个一百人左右的名单。其中包括我 。要求我们立刻收拾行李,立刻出发。我们十分钟后,已经背着行李排好了队。军 代表没有任何解释,只是下令:“向右转!齐步走!”一出小院门,才看见在昏黄的 路灯下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我们在口令下返回牢房。 三天后我们被下放到县监狱去了。 这样的“政策兑现”,谁还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