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之心 ·晓 刚· 经过了一系列严格的电学性能测试,我的老板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握着我 的手向我表示热烈祝贺,并对我说:“你设计的产品无疑是全美同行业中最先进的 ,而且是有压倒优势的先进。我们要马上投入生产。” 我来到美国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才两年多。完成我的硕士学位就用了两年,工作才 几个月的时间,就做出了成绩。回想在中国这个自己的祖国的三十多年,我干了些 什么妮? 我从小聪明,聪明可爱也给我带来了欢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它给我带来的却 是不尽的烦恼。 上小学时,老师们不约而同地在我的学期评语中写上“理解能力很强”,“天资 聪明”等字样。但与此同时,“个性太强,不够虚心,要防止骄傲自满”等告诫也 在评语中经常出现。学习上我是拔尖的,但在老师们眼中我也许还是缺点大于优点 ,所以加入少先队的时间在班里是排行倒数第五。在当时那种环境中,那个系在脖 子上的烈士鲜血染成的红旗的一角,对一个孩子的心理是多么重要啊。 初中时我酷爱学习科学。每学期发下来的数理化课本我只用几个星期就自学完毕 。我几乎没看过什么小说,数理化课本就是我的“小说”。我看这些课本就像看小 说一样感到娱乐与欣赏。书本上的物理、化学实验我都要自己在家里做几遍才过瘾 。下了课就往处理商店和破烂市场跑,收集各种可用来做实验的器械和化学药品。 上初中的多年时间,我就是与这些实验器材和化学药品睡在一起的。爸爸盼望我做 科学家,尽一切可能支持我。妈妈感到最困难的是叫我吃饭,因为几乎每次饭熟了 的时候我的实验还未告一段落,而实验未完成我也没心思吃饭。我最喜欢的是电子 学实验。不仅做了课本上的实验,而且自制了多种收音机,电子测验仪器,无线电 遥控装置,电视机等。这些实验不仅使我增长了丰富的知识,也使我下决心要做一 个科学家、发明家。 科学上的攀登并未给我在学校带来什么好处,反倒带来不少麻烦。整天政治学习 ,暴露思想。每当政治老师谈到“资产阶级成名成家的个人主义思想”时,几乎同 学们都在看着我。我也感到我的思想如果按政治老师的分类,也确实应划为此类。 我向同学们暴露了我的成名成家思想,并写了很多篇自我批判的材料。我既成了这 类思想的典型,自我批判写得再多也是无济于事。入共青团几乎是没门了。入不了 团在班里就抬不起头来。我真不如做个笨人看上去老实厚道,忠于党,忠于团。这 样入团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我送到了边远村庄。我这个立志做科学家、发明家的人 连个上高中的机会都没有。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重体力劳动,挣回三顿吃不饱的饭 。但我的成名成家思想看来还是很顽固,“斗私批修”也没使我忘掉这些。在昏暗 的油灯下,在炎热的地头,寒冷的田间,我还是抓紧时间自学完成了高中及部分大 学课程,并学习了英语,盼着这些将来有朝一日能用得上。学习,这是我在那绝望 的年代中的唯一一线希望。修理地球一修就是八年,这是我一生中学习能力与创造 能力的黄金时代。我能做的只是挤出少量时间进行学习,而创造就根本谈不上。绝 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重体力劳动与没完没了的政治学习中了。 党又一次英明了,“四人帮”被粉碎。经过全国考试,我终于收到了大学录取通 知书。这离我应该上大学的时间已是晚了十年了。这十年经历了多少辛酸、痛苦、 绝望与奋斗。现在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十年梦想。我深知自己的学习与创造能力。有 了这张入学通知书,四年之后,我无疑会拿到一个大学文凭。只要有一个对口的工 作我是一定会为祖国做出出色成就的。 然而,到大学毕业后,我才知道当时的想法错了。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一个国 营工厂。没有后门可走,只好到这个同学们都不太喜欢的工厂就业。但即使在这里 ,经过几个月的研究,我也提出了多项技术改革建议。但这些建议除了一个最简单 、效果最不显著的以外,全部都被技术厂长否决。很显然这些建议都是针对技术厂 长的弱点,采纳这些建议就是对技术厂长的否决。在提高社会生产力还是保持他自 己的权威这两条选择面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说服书 记和其他厂长,使他们相信我的建议根本是胡思乱想,我们不能冒险去搞这个实验 。其实,我在下面早已实验成功了,只是因为这是违反厂规的,我不能告诉他们。 无论我怎么说,厂长总是相信厂长的,党员总是相信党员。我的建议可能全成了手 纸。官僚主义就是这样的昏庸。几个月的辛勤创造性劳动就这样付之东流。我又是 气又是恨,但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家是技术厂长,又是党员,我什么都不是。文件 没下来,我的助理工程师还未定呢。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那条最小的技革建议,也许是这个技术厂长能看懂的唯一 的一个,最后还是通过了。技术厂长也不能不做出点样子来,支持一些小的技术革 新还可以增加一些他的权威性。随后,实验成功了,全厂采纳。我感到此项改革虽 不大,但仍有全国性的推广价值,我写成稿件投到全国性的技术杂志。不久,得到 了发表。证明确有全国推广价值。有多少工厂采纳了我也不知道,但一定为国家节 约了不少资金和劳力。 技术厂长使尽了全身的解数,将此技术改革贬低。最后奖给实验小组三十五元人 民币,由我分配。我根据共产主义按需分配的原则,每人五元。因为每个人都需要 钱,凡是组里的工人,只要是那几天摸了一下实验晶体管的都算人数。我也得到了 五元,分配如此平均,谁也没什么可埋怨的,我的群众威信大长。工人们纷纷表示 今后如有此类任务,一定保质、保量完成。但领导发给我这五元时却对我进行了批 评。认为我在这段时间里没有能按照领导的指示去做,并暗示,将来任何革新如果 不是在领导授意下进行的,领导都不能支持,出了事故要承担法律责任!对我来讲这 些也实在没必要了。我早已下决心离开这个单位了。 经过严格的笔试以及与美方,中方经理的面谈,我终于被一家中美合资的高技术 电子企业录取了。面谈中,美方经理对我的雄心壮志十分欣赏。中方经理说起话来 也与国营单位的领导同志不大相同,“我们这里不吃大锅饭”,“谁有能耐谁就上 ”等也挂在嘴边。我当时十分兴奋,心想在这里真可以大干一番了。 可谁知这次又错了。在中美合资单位中,虽然吸收了一些外国的经验和方法,但 实际上还是中国式的官僚主义占上风。中方经理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官。美方经理对 中国的一套制度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虽然在美国可以自由地反对各种党派, 但在中国也不愿干涉政治。中方领导认为是违反政策的事,他们也只好听之任之, 委曲求全。 我在这里工作了几年,技术上是首屈一指,但没得到什么重用提拔,也无法干出 什么成绩。相反,还是那句话,我的能力给我带来的只是烦恼。首先,我不能严格 按照领导对技术工作所做的指示去办,我有自己的一套想法。领导经常批评我,说 我的思想方法与别人不一样,令我改正。而我认为这正是我自己可贵的地方。有与 众不同的思想,正是发明创造的源泉。做个一般人在这里,日子要比我好过得多, 但我的个性又不允许我这样做。另外,中国人的那种“嫉妒同行”的心理在中美合 资单位中仍起重要作用。尤其是年长高技术职称者更不能容忍年轻人比他们强。表 面上说是谁有能耐谁上,背地里尽是给你小鞋穿。中外合资单位对中方人员来讲仍 是社会主义公有制,这就决定了一切。我失望极了,对我所在的这个国家完全失望 了。 看来,真想干一番事业只有出国了。看看自己,三十多岁了,我还有精力去应付 这一切吗?又要考托福,又要查找联系学校,弄不好还要空忙一场,到了美国还要有 艰难的学习任务,外国人在美国找个工作也非易事,在美国的艰辛我也听说了不少 。算了吧!还是结婚抱孩子,就此不要再有什么雄心壮志,更不要想什么成名成家, 享受天伦之乐吧。 但是,自强不息在我的一生中永远是会占上风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奋斗,我 终于收到了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同意给我优厚奖学金的来信。拿着这封信,心情自然 十分激动。按照我以往的逻辑,我又会想到在美国可以大干一番成就了。我也确实 想了一下,但没敢多想。多年来,由于事业心使我受到的打击和挫折,我对这些已 比较麻木了。另外,我学习与创造的黄金时刻已过去了。我也不应该再像过去那样 自信。在那个地球背面,遥远的不同文化、不同制度、科技水平比中国超前几十年 的国家里,我能做些什么呢? 来到美国,攻下硕士学位后,我就开始找工作了。中国人在美国找工作是件很不 容易的事。不仅由于移民局的各种规定使美国老板对外国人望而生畏,更由于来自 一个科学技术落后的国家,念念不忘中国式生硬英语的人,很难使美国老板相信他 比前来申请工作的几十个甚至近百个美国工程师强。我还是十分现实的。找到了一 个工作,并不十分满意。只是一个生产工程师,任务是解决生产中的技术问题,很 少有发明创造的机会。我准备先干一段时间再换个更理想的、发明创造机会更多的 工作。 我的第一个美国老板是个白手起家的创业者。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已是百万富 翁,十分精明能干。公司里很多产品都是他亲手设计的。上班后,我经过几天的熟 悉阶段,老板就开始给我安排工作了。他先给我安排了几项工作,但我都不大感兴 趣。我很客气地问他能否按我的想法办。这就是我在中国的一贯做法,因此得罪了 很多领导。我的个性也实在难改,到美国刚参加工作,老毛病又犯了。在中国得罪 了领导,就要有小鞋穿。在美国得罪了老板工作就丢了。我与老板谈完,心里也很 不安。 老板听了我的想法感到很惊奇。因为我提的生产中的问题是他多年来想解决而未 能解决的问题。他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让我干了。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设计制 作了一个测试设备,顺利解决了生产中的这一难题。老板自始自终都很关心我的工 作,一个月来十分细心了解每一个细节。无疑他很快发现了我的设计能力比他要强 ,比他现在所雇用多年的设计工程师也要强。随后发生的事就是原来的设计工程师 被劝离了。我被提拔为设计开发工程师,给了我特殊的工作条件与最重要的设计任 务。几个月之后,本文第一自然段所说的事就发生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迅速。 三十多年在中国的空想在这里几个月就实现了。 第一个设计任务完成得这样美满,使得老板给予我技术上、工作上的最高信任。 但有一点,他似乎不太相信,问了我多次:“这难道真的是你设计的第一个产品吗 ?在你们国家里你为什么就不能搞发明创造呢?”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他相信我在中 国从小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克服骄傲自满,并进行没完没了的思想改造,忍受各种政 治运动的巨大冲击,接受各种离奇的思想教育,教育,再教育。而最后还是不能取 得领导们的信任与重用。领导的批评十几年总是响在耳边。要想搞点事业实比登天 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