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保姆的眼泪 ·吴明礼· 随着开门声和“哗啦、哗啦”的铁镣声,她被带进了监狱探视室。 杀人犯华妮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 我是以她的辩护人身份来见她的,她的亲戚通过我的朋友找到了我这个有“海外 关系”的人,希望能为她伸冤。 姑娘杀人,实属少见。犯罪学家认为犯罪和人的相貌相关,但华妮的长相绝不像 个罪犯。个头适中,身材既有城市姑娘的苗条,又有农村姑娘的丰满。一张大大方 方的脸盘,眼睛不算小,鼻子不算大,嘴唇圆润厚实。 我知道她是来自河南的雇工。杀死的是她的公司经理老孙头。她作案当晚就到派 出所自首。 华妮头垂得低低的,无意识地啃着滚园而细腻的手背。沉默良久,她抬起了满是 泪水的脸: 求求您带我去美国吧,这个社会太黑暗了。要不就叫他们判我死刑吧,我不想再 活下去,我真后悔离开家乡啊!呜呜呜…… 几个月前,当我刚刚踏进孙老头的公司时,我笃信自己走进了幸运之门。 我一向以为我与那千万个涌入北京的小保姆不一样。她们至多是想给自己挣一份 嫁妆,或者有机会找个如意郎君,而我却想到学习奋进,创一番事业。 我初中毕业种了两年地。半年前,告别了父亲和哥哥们,只身来到北京城。先是 在紫竹院一家当保姆,接着又到甘家口吴家。吴家瞧不起乡下人,一赌气我又托人 介绍到东郊看晨晨。晨晨妈待我不错。可是,晨晨刚学会走路,喜欢上街乱跑。晨 晨家门口就是大马路,我怕出事,不错眼珠地拉着,哄着小宝宝,哪里有功夫读书 写字呢。我心里好焦急,想起了景大爷。 景大爷是河北农村来的临时工,在街道居委会管发牛奶、分报纸,我常去那里取 奶、看报。大概是同命相怜的缘故,景大爷对我不错。我有时也向景大爷吐吐心中 的不快。现在,我又求他给找个好工作。 这一天,景大爷一见我就笑咪咪地说:“这两天我正想找你呢。是这么回事,这 片有个离休的大干部老孙头,在附近办了一家公司,想找个人看门,要年轻的女的 ,长得好看点的。我看你挺合适的。这样没小孩托累,有工夫你还可以看看书。” 我喜出望外。当下景大爷带我去见老孙头,讲好月薪五十五元,管做饭、洗衣、 收拾屋子。第三天,我手提装着换洗衣服的红兰格尼龙编织袋,高高兴兴地来到了 老孙头的公司。 老孙头公司的房好富裕啊。那是粮店旁边好大好大一所房子隔开的,大间的是公 司业务室,旁边是厨房、厕所,后边是三间宿舍,其中两间是里外屋。我一个人住 另一间小屋。我终于有条件静下来读书了。 当天晚上,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伏在新买的三屉桌上,我迫不急待地给远 在老家村子里教小学的哥哥写了封信。前些日子离家时,哥哥多次嘱咐我,要拼搏 ,要掌握知识。 写完了信,我一面拿出自己的书和本摆好,一边情不自禁地轻声唱起自己喜爱的 台湾电视剧<昨夜星辰>插曲。我没唱第一段,因为那说的是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我 唱的是第二段:“今夜的,今夜的星辰依然闪烁,向眼神点燃了爱的火”。 我怎么也没想到,十几多个小时后,我那些美丽的设想会瞬时化为泡影。 从外边春夏之交的温暖世界乍来到这四季不见阳光的小屋,我不觉得有些发冷。 第二天我浑身酸疼,中午强挣着给老孙头和他的外甥女做完饭炒完菜,侍候他们吃 喝完了,自己不由得头发晕,身上打寒战。 我明白了自己着凉了,扒了两口饭,好不容易刷完碗筷,晕晕糊糊地跑回小屋, 找出两粒速效感冒胶囊胡乱吃了,脱掉外衣倒头便睡。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恍惚中看见赤裸着身体的老孙头朝我扑来。 “别哭,乖,我有的是钱,我是局级干部,我供你上大学……”老孙头狂暴地发 泄自己的兽欲。 我悲痛欲绝,时而嚎啕大哭,时而咬着自己的拳头低声饮泣。嗓子哭哑子,泪水 哭干了,只觉得天地一片昏暗。 我在北京没有一个亲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挣扎着下地,摇晃着坐在那张桌 子前。挥笔在日记本上写道: “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以往我常以这句话悲叹自己的命不好,母亲死得早,生在穷乡僻野,不能上大学 ,不能出人头地。现在我深深体会到那“命如纸薄”的涵义。自己那最宝贵的东西 不就是一张白纸吗?现在那白纸被撕破了,再也无法复原了,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还 有什么意思呢?我接着在日记里写道: “是出人头地的愿望使我跌进了这个吃人的狼窝。明年的今天,是我的周年。” 泪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睡,一想到自己被害的事,眼睛里就止不住地流泪,头 炸裂般的疼痛。 老孙头酒足饭饱,象吃腥了嘴的野猫,又来推小屋门。推不动,他色迷迷地说: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喜欢你,亏待不了你。”我不理他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妈的,算啥稀罕玩艺儿。这是老子的公司,想怎么着, 就怎么着。不同意也不行。”最后见仍不开门,只得骂骂咧咧地离去。 我气得又大哭一场,想要告发,又不知怎样告好。我想起曾在取奶时见过管段民 警小孟和景大爷说说笑笑。下午趁老孙头睡熟了,我悄悄溜出门奔向景大爷的奶站 。 景大爷正在把牛奶一箱一箱地搬进屋里,我过去帮着搬了几下,进屋拿起桌上的 报纸,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可是等景大爷干完活进来,我又犹豫起来。这样的事 ,一个姑娘家怎说出口? 我问景大爷:“这两天派出所的小孟来过吗?” “没有,有两天没见了,怎么,你有事找他?” 我还未开口,老孙头的外甥女小汪推门闯进来:“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原来你在 这儿。快回去,我舅让你回去洗衣服呢!”小汪见我发愣,问我:“瞧你,你是不是 有什么心事?” 小汪的话触动了我的痛处,心里一酸,眼泪围着眼眶转。 “我舅那老家伙嘴馋,你可得留点神。” 我忍不住地抽泣着。 “怎么,他跟你有那个事了?” 总算有人问过这件事了,何况是比自己长几岁的女人,我“呜”地哭出声来:“ 汪姐,叫我咋办呢。” “哟,怎么会出这种事?”小汪说,“你从河南大老远来的,一个姑娘家,可不能 干这种事,你图他个啥?” “是他强迫我的!” 我哭得差不多时,小汪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去告他!” “这官司你不一定打得赢。”小汪说,“你知道吗?我先头的舅妈是日本人,三个 孩子都跟她出国了。我舅又当过一机部物资局的局长,又有权又有钱,今儿个上午 我舅就出去联系开业的事。他中央、部里、市里、街道、派出所全有人,还雇着律 师,早先工商局来人说他的公司申请手续不合格,叫他给骂了出去。前两天粮店想 收回房子,和他打官司,他几个电话,硬是打赢了。再说,这种事,你告他还许不 承认呢,嚷嚷出去,好说不好听的,一个姑娘家。” 我回到自己牢房一样的小屋里,哭了一场又一场。在我看来,打官司最好有认识 人,何况是这样的事,搞不好张扬下去,自己还如何做人?尤其是传到家乡,谁还要 俺呐。退一步说,派出所把告的状子接了,总得调查啊,人家要说你回去等着吧, 自己举目无亲,身上又无分文,往哪里去啊?总不能再回到这狼窝里。 一想到还要对付老孙头的纠缠,我就不寒而栗,接着又咬牙切齿。我到厨房里摸 来做饭用的菜刀,塞在褥子底下,如果老孙头敢再来无理,就用这个来对付他。可 又一想,那要流血的。我最怕见流血了,在乡下割麦子被镰刀碰破了皮,自己都不 敢看一眼。 我把菜刀送回厨房,放在靠墙的暖气上,换了把炒菜用的铲子。 “又跑回屋子干啥?看看水开了没有?给我沏茶!”老孙头冲着小屋门嚷了一句。他 今天晚上又喝了酒,喝够了让我盛饭吃,吃饱了又要茶喝。 我去厨房炉火上提下开水壶,进老孙头屋给他沏了杯茶。 “递过来。”老孙头刚刚擦洗完身子,只穿了个大裤衩子,坐在床头正剪脚指甲 。 我只得低着头,双手递过热茶。这时我发现桌上的小闹钟已指向十点半,里屋黑 着灯,小汪大概已经入睡,我心里不免有些恐慌。 我往回抽手,却被老孙头一下搂坐在床上:“脾气还不小呢,听说你还要告我。 两个人的事,你说我强奸,我还说你愿意呢。我们做干部的,谁不这样?这算什么。 ” 老孙头边说,边撩我的上衣。我使劲推开他的手,又不敢叫嚷,怕小汪听见寒碜 。 “你放聪明点,别不知好歹。我有的是钱和权,我喜欢你……” 老孙头嘴里说着,一下子把我压倒在床上,一手解衣扣,一手伸向裤腰。我全力 挣扎,无奈老孙头力量太大,我推也推不动,动也动不了,我说:“你等等行不行 ?俺憋不住了,得上厕所。” 我钻进厕所,插上门,装着解大手,我在厕所里呆了好一会儿,整理好衣服,轻 轻拔掉插销,想偷偷跑回住屋插上门,这样今晚就可以摆脱老孙头。没料到刚出厕 所门,就见脱得赤条条的老孙头挡住了去路。 “好哇,你他妈的,你骗我!你根本就没解手。”老孙头拉着我的一只胳膊往他屋 里拽。 我顿时火冒三丈:俺也不是你小老婆,你为啥对俺这样?你也太欺负老实人了!我 顺手从暖气上摸起菜刀,藏在身后。 老孙头把我拉进自己屋,坐在床上,迫不急待地边解我上衣扣子,边说:“还他 妈不好意思呢,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干革命四十年,玩的女孩子何止三、四十个 ?!”说着他又往我衣服里伸手。 我趁势后退一步,从背后举起刀来,照着老孙头砍下去。 老孙头躲闪着,跑出屋,跌倒在一堆发着霉味长着绿毛的胶皮管子上。我继续砍 着,扎着,心里只有恨、恨、恨!在我眼里,赤身裸体的老孙头是条毒蛇,正是他害 得我失去了青春和前途,将来即便回到家乡,谁还会要自己,到哪里去找活路呢? 我尤其恨那害我的具体东西,最后把它用剪子齐根剪下来,扔在又脏又臭的下水 道口,又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十分钟后,我精疲力竭地走出公司。深夜的街头冷清无人,灯光也显得格外昏暗 。我连脸上溅的血也未来得及擦,我想自杀,嘴里又不由得哼起自己喜欢的《昨夜 星辰》。这一次,我唱的是第一段的前两句: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 我知道我杀了人,但您知道象我这样遭遇的保姆在北京有多少?有谁去安慰过她们 ,又有谁帮助她们申冤?正因为没有人帮助我们,我才想到杀人。 我不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你能国内国外地随便 进出,而我连个工作都找不到?为什么我生下来只配种地,当保姆,供人发泄兽欲?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