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那更真实的 石子供稿 石子:你好! 也许叫你傻子更贴切,也更亲切些吧。 抱着一私侥幸,给你录下这盘磁带,还不知能否托人带走。此外,给你带去一幅 画,是我自己画的。那是在最难的时候画的,也许你能从中看出它的味道来,希望 你喜欢。这两年学作画,而且,画得不错,你大概没有想到。将来有条件,我会画 一些更好的给你。但是,我不希望成为画家,画着玩儿而已。就象我的作学问,其 实,主要并不是要告诉别人什么,而是为了自己弄清楚一些东西,以便解脱我自己 。 我应该明白地跟你谈谈我的情况。 我是这里的两、三个重点之一,一直在等待处理,就是说问题还没有结束,仍然 挂在那里。在相当长的一个时间里,我很困难,不能够自由地行动,处在被监视和 控制的状态下。有一段时间,出门时,会有人跟过来,跟过去。这种状态是否已结 束,我不敢说,但我感觉中好象并没有结束。 你的朋友很忙,而我亦觉得处境并不好,不便与她深入地谈什么东西;在另一层意 义上,谈好象也是多余的。我差不多从那时到现在,没有说过什么完整的话。没什 么人跟我说话,我自己也不太想跟别人说话,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总觉得在那 么大的一个曲折之后,应该做的是多想想,应该把问题考虑得更深入一些。 我现在看东西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感到的常常是一种肤浅。是不是我太过分地 要求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有一条,所有作为文字呈现出来的东西,并不能解开我 所思索着的那些困惑。这些困惑大致有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是,在这一百多年里,中国有数不清的志士仁人,都曾经努力地去寻找导致 我们民族苦难深重的真正原因。从现状来看,大致可以说,这种寻找的努力无例外 地都失败了。真正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们都失败了?是立场的错误还是方法 的错误?是文化的原因还是经济的落后?已有的解答都让我不满意。我在想,很艰苦 地在想,有一点眉目,但我不敢说我找到了。 第二,从那惊天动地的日子到现在,好象有点儿象西北风时期的歌词:“其实, 什么都没有改变”。为什么?为什么激情的产生和消退,人们心理的回归和平复竟是 那样轻而易举?跟人们按照情感的逻辑所推论和想象的是那么不同。所以,感情这个 东西是不是就一定真实,以及感情与理性之间是不是就那么可以截然划断,我相当 怀疑。我认为这十年来,人们的感情被逻辑伪装得相当巧妙,连我们都常常受骗。 我们常常认为,那就是来自底层的最真实的情感,其实,这之中相当多的是投入了 我们自己的幻想。我不是在提倡悲观,我是希望我们能够更准确地去面对我们的对 象,而少一点我们的一厢情愿。 但是,这对象究竟是什么?是怎么回事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明白。我不是很清 楚。尤其是这两年,我看我昔日的朋友,看我过去的学生,看曾经差不多和我工作 、生活在一起的人,老实说,我的陌生感是大大加剧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有位X先 生,经常写些美文学式的断想,被认为是一些漂亮女人的文字,他在检讨自己的错 误时,有一个看法,说他之所以犯错误,是因为上了我的“贼船”。我不是在拿个 人情感去计较,而是要告诉你,在这两年中,这也是很普遍的,情感和思想都相当 浮躁。所以,我对那些不愿意作认真的思考,而在那里不断地叫喊的人,总是有很 大的不放心,总是怀疑这种叫喊背后实际上是一颗虚弱的灵魂。 困惑的第三个方面,我想是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老实说,现在再读那些表现反 胡风、反右、文革等等以迫害和受迫害为主题的作品,我觉得太不生动,多半是根 本没有受过迫害和挫折的人在按照自己的想象去描绘,或者,即使真的受过,大概 也是背负着一种受迫害的资本去进行叙述,因此就有了很大的失真。在我看来,实 际上应该检讨一种生命情趣的挫折。有一点儿象昆德拉讲的,更有意味的倒是那些 平时认为是很轻松的东西。也就是说,恐怕在那一个瞬间,为一种理想、为很豪壮 的目的去勇于承受,我想是很容易受荣誉的鼓舞而得以实现的。真正难的,是平时 潜伏在那里不露声色而时时支配着自己的那种生命潜意识,它需要你去面对的时候 ,你会发现,你可能相当儒弱,相当的脆化,无力对它加以承受。 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懂,因为我刚刚讲过一个前提,就是,你不经历这 一切,你要去描绘这一切,那描绘就难免空洞和虚伪。我并不满意米兰·昆德拉, 他的笔下流出来的,象征性的东西太强了。这么说吧,我现在重读他的作品,很少 再有新的交流,了不起的也只有经验的认同:象是那么回事,但与心灵深处所感受 到的东西距离是相当大的。因此,人应当怎样去面对他自己生命中的潜意识,这看 起来是一个相当难的问题,我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渠道。如果我们真正明白它,我们 去面对它,这没问题。难处在于,实际上,我们平时根本就不意识它,平时更多地 是说出它的缘由,为什么我们会那样做,为什么我们会那样去思考问题,为什么我 们会那样去付出我们的青春和热情。我们对这些都可以建立起一个因果关系的描述 。但我现在真正怀疑的是,这个因果关系是不是确实,相当多的时候,我们实际上 不受这种因果关系的支配,我们在服从一个我们并不知道的、但确在起作用的东西 。我也许会在这个方面做一些努力。我想,这可能会揭示出哲学中一些新的方面。 好象不是弗罗伊德主义的心理的方面,也不是尼采哲学的那种社会化的方面。我现 在还没有完全想好,因为我现在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我最近主要在做我前面提到的第一方面的问题,就是那真正的原因。这基本上是 一个历史哲学的工作。它要求我必须把东方和西方的古代史、近代史作一个完整的 了解。中国方面,我已作完,现在在作西方,上古史已经作完,目前作到中世纪, 卡洛林王朝的建立。简单地说,我对前一段时间的所谓“小农意识”、“自给自足 的小生产的经济方式”、“以儒家为核心的文化传统”、“帝王独揽的权力模式” 这些分解式的原因,都感到不满意。所以,大体上是作了一个对金观涛、李泽厚包 括我自己所提出的一些历史解释的一个清理和批评的工作。我想现在我做的要好得 多,而且有一点儿意思。 除此之外,对前一些年的社会意识和社会现象我写了一些东西。大约有十几篇, 比较多的是在文艺领域。比如,为什么武侠小说会席卷差不多大半个中国?为什么港 台的流行歌曲会昙花一现,而西北风会成为一种真正有力量的、称霸中国歌坛的音 乐潮?为什么十年没有诗歌?北岛这些人的作品基本上反映的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代, 那个时代过后,几乎没有更好的朦胧派的诗歌和别的什么流派的诗歌。诗言志,诗 言情。可不可以这样说,没有诗歌就意味着没有感情?那我的看法就是,差不多这十 年我们基本上处于一个没有感情的生活状态。这话说得很重,不过,我想是个事实 。还有小说,王蒙、贾平凹以及湘军、晋军所拿出的作品,我都有一个批评。还有 电影的庸俗化,戏剧的沉沦等等,每篇都有近万字。这些文字不是为了发表,事实 上也不可能发表,不会有任何一个杂志再会登我的东西,报刊上也不会再出现我的 名字。我真的是为了完成一个对我自己的认识的批评。老实说,今天的许多事情在 几年以前我并不是没有看到,而我觉得悲剧正在于,你没有力量去控制它。你看到 了,它仍然发生了。那么,思想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它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所以我想 ,我的自我批评是从我的无能为力开始的。而现在让我感到难堪的是,我仍能经常 看到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明明无能为力,却在大喊大叫。我不知道这种大喊 大叫,它的信心是靠什么来维持的。我从内心深处为这些东西而悲哀。那些文字, 我所写的,也许有朝一日我会觉得它们真正地没有价值,那我便会象高庚更处理他 的作品那样,或如郑板桥一样,给它一个锥琴裂画,毁砚焚书,只要完成一个对自 己的知识和良心的清理,就足够了。 我每周还会去一下院里,但是基本上没什么事,看看病,拿拿工资。有几个关心 我的人到办公室来聊聊天。我的研究室撤销了,原来一起做事的人都散了,有的到 公司当经理,弃学经商,这大概也是一种认识的产物吧;有的调到别的所,有的到国 外去了。很安静,在办公室可以想学问的事,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那会儿,办公 室跟茶馆一样,太乱,现在好了,一个静。 生活上也还过得去。我每个月能够有二百元左右的工资,给我父母一百元作我跟 孩子的伙食费,剩下的一百元要付房租、水、电、煤气等一类杂费,大概要去掉六 十元,剩下四十吸烟。我两年来一个最大的不好是,烟抽得比以前多得多,每天两 包,好坏倒是不计较了,平民化嘛。这样算能收支平衡。当然,也放弃了一些其它 的需要,譬如买书,我大概这两年没有买过一本书,因为买不起了,书价涨得很贵 。还有其它的,譬如有朋友来,我很难再请他们吃饭。不过,我想,量入为出,实 事求是嘛,请不起,就不请。总之,不算好,但也不糟到什么去处。比较成问题的 是,如果我这样长久地被封闭下去,我不知道会对我的研究和我平生想追求的那些 东西发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我可以肯定,一定是些不太好的影响。我需要一个比较 舒畅的环境和心情去继续我的研究,这恐怕是很重要的。我不知道我除了能做些研 究之外,这辈子还能做些什么,真的。 好了,我已经说得很多了,而且把我的情况说得很具体了。我要再三告诉你,执 着于你的欧洲社会研究。假如要谈我的其它看法,那我要说的是,对于一个拥有十 多亿人口的民族和国家来说,一些流亡的力量对它发生的影响是微不足道的。明白 了这一点,我们就应做些深入的工作,那就是把知识从价值的前提下解放出来,作 一个知识本位的建设性工作,可能具有更长远的积极意义。我以前讲反参与,讲知 识分子的独立人格,都是基于此意义上的。这个非常重要。 一九九一年四月 于石:你好。 从书法上说,于石这两个字很难写的,不知是否可以写成“于石”,这是你的专 利。倘要我写,便写成“愚石”,反正在老祖宗那里,同音不同形,极多先例。这 是往那竹子上写字时的想法。忘了问你对那竹子的感觉。它的独特便在于“竹结” 与竹距较长,似乎瘦弱,但却顽强。我希望你喜欢。 不知德小姐是怎样描述她的中国之行的。对她来说,是人生的一个偶然,而偶然 很多,能记住的并不多。告诉她,我会记住她——好人一生平安。 我仍在与中世纪作伴,一切如故。那把焦裕禄式的藤椅仍在维持,底被坐穿了, 垫了块木板,还可支撑,可见把牢底坐穿之类的诗句,也并不惊人。 又到了紧张时期了,四月、五月、六月,大约七月会稍松一些,这个周期会持续 很久。 黑色的太阳升起了,我又有了影子。 (时间已无意义) 石子:你好。 终于找到人给你带书。我们认识,而且很熟,彼此却不直接办理此事,通过另一 个中介转手、转话。他只在巴黎呆五天,没有你的电话,德小姐的又永远是忙音, 终于没见到你。他回国后,仍是通过中介告诉我这一切,见面时仿佛从未有过此事 。这场面其实比昆德拉的描写还“玩笑”,还令人悲哀。将来我若写文学,定然要 把它写进去。你最近会收到我大约七月写的信,其中也有这类的幽默,以至耽误了 信的日程。你大概可以想到我的处境了。“十一”前,算是过节,来了个警察给我 教导,自然是安分守己之类的告诫,还要探探我对苏联事变的看法。我仍是瓶子里 的青蛙。而我之受罪的另一原因,则归功于某些人的捏造,比如说我在公安里安“ 定时炸弹”。假如真有其事,说了,最多是骨头软,架不住;假使以捏造立功,换取 私利,那便是地道的卑劣了。 我习惯了维特根斯坦式的清贫与寂寞,你不要给我带东西。海外生活的难处,给 了我这被“圈养”的人一种同情的高雅,可以在你面前假作高贵。假如你也想有穷 人的这份同情的高雅,给我写信。当然,信是要检查的,切记。 一九九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