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再写童话般的历史 ·杨漫克· 戈巴乔夫光荣退位雍容大度 “我毕生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已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带着政治家中少有 的自知,米哈伊尔·沙基耶维奇·戈巴乔夫,平静地辞去苏联帝国第一个,也是最 后的总统职位。 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尚无力评论戈巴乔夫的千秋功过。他是成功者同时也 是失败者,他是改革家又是卫道士,他是新时代的催生婆,也是旧时代的陪葬品。 在领导苏联的七年中,他成功地改变了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专制,解放了东欧和苏 联二十多个民族国家和三亿多人民,也使整个世界摆脱了战后四十年的冷战和核子 危机。然而他迷信苏联和苏共可以改革和重建而不是解散。他打开时代的闸门,却 被倾泄的洪流冲到一旁。 从一九八五年戈氏走上红场列宁墓,成为苏共第八个元首时,没有人想像得出来 ,世界会被这个高加索农夫的儿子重新塑造。帝国太强大了,以至于人们甚至相信 帝国的威严永存。他以“新思维”发端,开始了红色帝国的大解体。苏军自动撤出 阿富汗,然后是与红色中国消除三大障碍言归于好,接着整个东欧的六个卫星国脱 离了帝国的轨道。在九0年苏共最后的党代会二十八大上,他把苏共政治局的权力 转移给总统委员会,把权力下放到各共和国,架空庞大的中央官僚机器。他以高绝 的政治手腕游走于左右两极势力之间,使叶立钦没能成为罗伯斯庇尔掀起革命,使 强硬派一次又一次失去反对的最佳机会,结果在今年八月最后政变时以失败告终。 他被德国人以及所有东欧各国视为民族再生的救星,他能让中国的知识分子为他 的辞职而“大哭一场”。他迷倒整个世界,两度被美国“时代”杂志推为风云人物 ,九0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可是在国内,戈巴乔夫正在为自己释放的能量所困惑,无力控制国内的势态发展 。按照圣彼得堡市长苏勃恰克的评论:“戈巴乔夫尝试改革不可改革的事物”。他 相信共产党在人道主义和和平世纪中可以获得新生,社会主义制度可以逐步进化。 这是这位政治家的悲剧的引子。 当然,过去七年中他有许多次机会创造奇迹,但每一次都做得太少,而且太迟。 他抵制了萨塔林的“五百日经改方案”,拒绝了叶立钦废除共产党中央官僚机器的 要求,阻止了迅速私有化以挽救经济的崩溃。他甚至在立陶宛、格鲁及亚出兵镇压 民族独立。 这一切不可能完全掩去戈巴乔夫历史地位的辉煌。他的优柔寡断也可以看做是稳 健,使帝国在瓦解中避免了全面内战,民族火并以及成功的军事政变。他的确做到 了他所做的一切。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他的左膀右臂亚可夫列夫和谢瓦德纳 茨先后离他而去,他所提拔的强硬派发动了八月政变,从背后刺了他一刀。 人类自有文明时便有帝国,帝国的兴起和衰亡都意味着铁与血的征服。罗马帝国 最后的皇帝查士丁尼的妻子有句名言:“帝国是一块很好的裹尸布!”拿破仑也曾留 下同样的名言:“没有一个君王是不应该被绞死的。”纵观人类历史上下五千年, 没有一个帝国能和平演变而解体,没有一个帝王自动退出历史舞台。 八月政变结束了苏联共产党的存在。十二月乌克兰独立从事实上结束了苏联的存 在。十二月中旬苏联三大斯拉夫共和国在白俄首都明斯克成立斯拉夫国协,十天后 成为十一个主权国家的国协。戈巴乔夫在这最后的四个月里,几乎像一个不存在的 总统,他以从容不迫的态度观看着历史走出他的导演。在苏联解体的最后时刻,戈 巴乔夫的唯一要求,是合法而有秩序地移交权力。 戈巴乔夫的退位,可谓历史上最为雍容大度的帝王的退位。他与政敌们聚集一堂 ,把酒言欢,仪态华贵,羡煞古往今来多少君王。历史上,最后的沙皇尼古拉二世 在起义者的刺刀下退位,第一个改革家赫鲁晓夫在全党共指和克格勃的押送下退位 。戈巴乔夫的退位,是具有伟大风采的光荣退位。“我不会退出政治舞台。这只是 不同阶段的终结与开始之间应有的空隙。” 最有力的蛮牛拉起三套车 结束威胁全球达七十年之久、征服了欧亚二十多国家的帝国的行动,看起来似乎 轻而易举。没有阿芙乐尔的炮声,没有对王党贵族的逮捕砍伐,没有解放的市民街 头的喜庆。只有三个民选的总统跑到他们所能找的的最小的首都,安静地达成了一 个没有内容、没有权力界定的协议。而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叫得出俄罗斯总统叶立 钦外另外两个总统的名字。 但是苏联竟如此寿终正寝了。如果说这是一个历史上最大帝国的解体,令人称绝 的是,这过程不仅是不流血的,没有枪声的,而且没有一点骚动和激情。 乌克兰的独立使叶立钦警惕到,必须发现一条路去拯救苏联,否则冰川的倒塌将 不可收拾,否则罗马帝国解体时日耳曼民族的大火并就会在斯拉夫民族中间重演。 而苏联解体的唯一的障碍,是它的总统戈巴乔夫。叶利钦只好将苏联和戈巴乔夫置 于死地而后生。他不是戈巴乔夫,戈巴乔夫是苏联的象征,叶立钦是新俄罗斯的象 征。他是一个拥有帝王般果敢的人,他身上显见出更多的俄罗斯血液与性格。 明斯克协定再次证明,叶立钦的政治本能使他能够在历史时刻比当今所有政治家 更果断决然。他八五年与戈巴乔夫一道脱颖而出,成了莫斯科共产党总书记,九0 年在最后的党代会二十八大上,彻底与这个政党决裂。他的名言是:“这个制度产 生了我,这个制度改变了我。现在是我改变这个制度的时候了。” 俄罗斯的雄浑大气,总是能在危机的时刻产生应付危机的伟人。戈巴乔夫的使命 完结了,叶立钦走上的俄国的历史舞台。他总是走在戈巴乔夫前面一尺半步,让戈 巴乔夫有一个扮演仲裁者的政治空间;他提出“五百日方案”,要不惜休克解决苏 联的僵死的经济;他不相信苏联和苏共还有改革的余地;他是一个罗伯斯庇尔式的 革命魅力领袖;八月政变时,他站在坦克上捍卫了改革后的民主成果;他终于在关 键的时机取而代之,成为设计苏联和俄罗斯历史过程的人。 叶立钦没有戈巴乔夫那样温良恭让,儒冠误身,他生来就是为危机而存在的。他 胆气过人,有时近乎大胆妄为。他之所以能够慑服俄罗斯人的心,不在于他比戈巴 乔夫更有本事,或更能解决问题,而在于他性格鲜明,信心从不挫折。八月政变后 头两个月,叶立钦一直与老戈肩并肩地尝试维护某种旧体制上的联盟,但乌克兰的 独立使他抛开戈巴乔夫,独自向前迈出一步。他很清楚新的联盟不是必须有戈巴乔 夫,而是必须没有戈巴乔夫。 不像过去的帝国建立在武功的单一基础上,苏联是一个以理想为蓝本的乌托邦。 它的解体是因为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在超级帝国的骄傲和民族的民主与自由的选择 上,叶立钦选择了后者。他认为,帝国的欲望只是帝王的事情而非人民的事情。不 管人们怎么不喜欢他,他知道如何投合人民的情绪。他鲁莽,这没办法。站在俄罗 斯大地般辽远苍茫的未来面前,俄罗斯人个个鲁莽。 当戈巴乔夫宣布“我一生所能作的都作完了”时,叶立钦开始承担未来的责任。 他以新的国协取代旧的苏联,“这是我们日下所能找到的仅有的公式。这也许是最 后的机会。”然而每个国家都是独立的,国协的存在只是一种合作的形式。叶立钦 此举唯一的收获,是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戈巴乔夫在克里姆林宫的权力,而非旧日的 合众国。 其实,苏联今日的局势已不是分与合的问题。无论分与合,都不能解决经济崩溃 的问题、饥饿与过冬的问题。俄罗斯不再强大,帝国的时代一去不返,是事实的本 像。单一货币和单一军事指挥系统,很快受到严峻的挑战。圣诞节一过,叶立钦坐 在戈巴乔夫的办公桌上时,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乌克拦反对俄罗斯开放物价。新 国协最严重的争端发生在对红军继承权的争端上,乌克兰希望接管的黑海舰队,已 经按叶立钦的命令驶往波罗地海。 叶立钦所面对的现实,远比过去戈巴乔夫面对的更为严峻。戈巴乔夫的事业是瓦 解旧世界,叶立钦的事业将来是创造新世界,是征服饥饿与崩溃。诚如美国国务卿 贝克结束对苏联访问后所说:“我总的感觉是,一切都崩溃了。”新的国协寿命有 多长,人们从一开始就表示怀疑。社会大动荡、内战、饥荒、政变种种危险依然困 扰着不幸的俄罗斯。有人说,俄国除了独裁,别无选择。 个人精神的资本主义是否可以在专制集体意识的斯拉夫人中间生根?这是斯拉夫国 协所要面对的根本问题。八十年代的事件表明,资本主义在小农经济、个体主义的 中国的土壤上十分容易生长,但在集体主义文化的俄国至少不会扎根。这也是为什 么在沙皇垮台后俄国爆发了两场革命,资本主义革命发生在先,反被共产主义革命 所灭顶的深层历史缘故。 乌托邦寿终正寝 自从列宁以武装暴乱推翻“资产阶级选举的政权”之后,他除了在武装夺取政权 的理想和实践上有所建树外,并没有对共产主义的乌托邦有任何实质的贡献。 十月革命三年后的一九二一年,列宁便以“新经济政策”取代了他创立的“战时 共产主义”。所谓“战时共产主义”,无非是“凭票供应”加“无偿劳动”,如“ 共产主义星期六”之类。而所谓的“新经济政策”则回归到资本主义的自由放任。 国民经济恢复到革命前的普通水平。 斯大林则比列宁更俄罗斯化一些。他退出的五年计划采取的是农奴制的劳动方式 。俄国农民一八六0年从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手上获得了土地,又被斯大林以集体农 庄的方式彻底剥夺了。国家成为一个大奴隶主。 在政治上,斯大林全面继承了沙皇的遗钵,像“恐怖伊凡”一样铲除大贵族努力 ,先后整肃了托洛茨基,布哈林,马林柯夫,季诺维也夫,以及自己的接班人基洛 夫。而斯大林对共产政治的唯一建树,是兴起各人崇拜。由于自身的格鲁吉亚血统 和打击政敌之需,他把列宁奉若神灵,使共产主义充满了宗教色彩。他下令全国所 有公众场所皆挂起列宁的肖像,象法老墓那样修建列宁墓,而且调动一切科学手段 保持列宁遗体的万古不朽。 然而创造个人崇拜的斯大林,并未能使自己万古不朽。五五年他的最忠实的门生 赫鲁晓夫上台后,在二十大上提出“秘密报告”,全面否定斯大林,还掘了他在红 场上的坟墓。斯大林血腥的统治记录被披露。他的集体农庄政策,使近五分之一的 俄国农民饿死和流放,全国一半的农畜被杀戳。他以列宁的名义,整肃了列宁生前 的大部分亲密盟友。 赫鲁晓夫也“以列宁的名义”结束了斯大林的粗暴统治。在他的统治时期中,赫 鲁晓夫做了两件好事:一是掀起了苏共执政后的第一场改革潮,波及了东欧和中国 ,即历史上著名的“解冻”政策;二是他鼓倡和平,同资本主义展开和平竞赛,认 为资本主义国家可以和平长入社会主义。 赫鲁晓夫的改革虽然未能成功,但他种下的种子,却在三十年后结了果实。戈巴 乔夫、叶立钦这一代人皆被称为“二十大的孩子”,他们的改革志向,来自苏共二 十大的自由精神。 赫鲁晓夫的直接继承者勃烈日涅夫,却把苏联的共产制度推到了僵化的极端。勃 氏的内外政策恢复了斯大林主义的恐怖。他统治苏联十八年的结果,使这个制度成 为一个不可改造的僵尸。 勃烈日涅夫身后,两个强人继承了他的政策,但均是短命的皇上。克格勃头子安 得罗波夫和军中元老契尔年科皆因老态龙钟而未能有任何建树。他们的相继而亡, 使五十五岁的少壮戈巴乔夫有机会展露其改革的宏志。没有太上皇作梗,改变制度 的“新思维”终于成为现实。 红色帝国曾盛极一时 客观地说,尽管共产主义制度最终被证明是失败的,但是它并非从来没有展现过 生机。它从一诞生的时刻起,便以魔幻般的力量风靡了世界,亚洲、欧洲、非洲、 拉丁美洲,到处都是列宁的信徒。十月革命后,工人的政权击溃了帝国主义对它的 封杀,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为衰朽的沙皇帝国重新注入生命力,再度崛起。三十年 代在大恐怖的同时,斯大林奇迹般地实现了工业化,那时正是资本主义世界大萧条 的时候。二次世界大战中,历史上第一次斯拉夫人征服了日耳曼人。苏俄帝国击溃 了纳粹德国。五十年代,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人类第一个步入太空的人是 苏联人。六十年代苏联的工业和国防技术一度与美国不相上下。苏联在全世界进行 着野心勃勃的征服活动,使西方世界疲于应付。即使在今天,两个苏联宇航员,仍 在为人类环绕着地球飞行着。 在文化方面,专制文化不仅创造了一批“特殊材料制成”的布尔什维克,也造就 了一批具有伟大道德勇气的世界巨人。萨卡洛夫、索尔仁尼琴、巴斯德纳克,他们 使俄罗斯文化没有留下空白,继承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毫不逊色。 在人类文明的各个领域,帝国有独特的创造。俄国的音乐家、舞蹈家、象棋大师 、电影导演,各执世界之牛耳。俄罗斯的雄浑大气是本世纪任何一种文明皆无可与 之比拟的。她横跨十一个时区,拥有举世最大的水力发电厂,最大的汽车制造厂, 最大的亚伯利亚大铁路,以及最大的核子武器库。 马刀和伏特加再写童话 斯拉夫人自古以来只喜欢三样东西:马刀、伏特加和童话。古言训:“用剑可以 获得的东西,何必要用双手去作。”就像北极的寒夜是那么的悠长,这个民族在具 有顽强生命力的同时,也有一种深沉的惰性,长于幻想和创造,拙于勤勉与守成。 戈巴乔夫大概会抱怨他的政治智慧优于邓小平,但他的人民却不如中国人。他的改 革在经济上没有任何建树。而资本主义精神的建立却不像国会的建立那么简单。与 十月革命时代不同,今天的人们不会没有面包仍然劳动。民主是一种精神力量,但 却不像共产主义那样拥有宗教般的力量。列宁说“面包会有的”,人们便持续工作 。叶立钦说:“面包会有的”,人们却问面包从哪里来? 今冬俄国面临的最大问题是饥荒。经济崩溃和物价飞涨,已使得人民对政客没有 一点好感。俄罗斯已经在今年一月初开放物价和取消国家的各项补贴,如同雪上加 霜。闻名世界的烈性伏特加只有百分之二点五的酒精,面包已经不够果腹,俄罗斯 正面临生存的危机。 另一个严重的问题是国协中各个国家的军事主权和核武器的问题。年前乌克兰与 俄罗斯已经就黑海舰队的问题撕破了脸。四百万庞大的苏军目前处在没有最高统帅 的状态下,不知道服从谁的命令,保护谁的国界。阿拉木图协定留下了“国界未定 ”的尾巴将可能成为未来军事冲突的肇因。核武问题虽已达成协议,但在如何销毁 的问题上尚未落实。 由于数百年共处一个中央政府之下,各民族混居的情况十分普遍。如乌克兰南方 黑海之滨的许多城镇,俄罗斯人口就超过乌克兰人口,将来的种族冲突在所难免。 许多专家,包括美国中情局局长盖茨,均担心民主短期内可能会被经济和社会动乱 所淹没。盖茨认为,全俄的经济在直线下降,粮食和燃料的短缺十分严重,种族冲 突至少已在三个国家格鲁及亚、莫尔达维亚及俄罗斯展开,军队的情绪紧张而低落 。这些因素在冬季结合起来,便会导致布尔什维克革命以来最严重的社会动乱。 对于这些悲观的估计,我们只能说:在俄罗斯,许多事情都是不可想象的。立陶 宛的独立是不可想象的,共产党的垮台是不可想象的,苏联的解体是不可想象的。 到目前为止,没有内战,没有核战,没有大规模的流血,戈巴乔夫和平放弃权力, 这一切,几年前都是不可想象的。就连那场政变,也导致了一个始料未及的最好的 结果。诚如俄国当代最著名诗人沃慈涅申斯基所言:一九九二加起来是一局赢牌, 因为1+9+9+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