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见闻随记 (下) .魏淮海. 强制节育 我不确切地知道强制性的人工流产是不是另一种刑事犯罪,也许在中国的特殊的 人口环境里可以被认定为不是。但我在中国所听到的关于如何随便毁灭生命的一切 ,又不得不让人觉得那确确实实是一种罪恶。 我在大陆停留期间,曾得着机会与几位妇产科大夫长谈过。其中的一位已是全国 著名的中青年妇产科专家。她谈话时的神情象是忏悔。她说她所谈的都是她亲身经 历的,就是因为是这要命的“亲身”,她有时会显得很不安。 城市没什么谈,她说城市的计划生育问题不大,“好象与教育有关”。 她说:“大多数城市妇女都不愿生第二胎,工作比较好做。现在人工流产松得很 。原来又要结婚证明,又要单位证明,现在只要交钱就做。不过交得自然很少,六 到十二元一次。有单位证明的单位报销,没有的,八成是自己私来的。以前对这种 人特歧视,医生护士喝骂的,不绝于耳。现在这种人最受欢迎,因为这些人送的礼 多,也就堵了嘴”。 话题到了农村的时候,她就不安了。“有一次下乡去做结扎绝育手术。妇女们一 听省城来人了,跑的跑,躲的躲,跟日本鬼子来了差不多。有的人家挖了洞藏起来 ,每天送饭;有的人躲到房顶上;还有的人跑到山里去了。有的人怕引产,勒肚子 ,发生大出血。有的人跑到外地去,一看生的是女孩就扔掉。总之,把我们当了鬼 怪样地怕。我们到了乡里,等了大半天,不见人来手术。中午过去,就听外面一阵 阵叫骂,哭喊声,奔出去一看,几个民兵手里端着枪押着十几个妇女来了。那些个 女人都是蓬头垢面,披头散发,有的脸露惊慌,有的满面哭肿,有的木无表情,有 的还一路叫喊:我保证再生一个就不生了。” 有两件事叫她难以启齿却终生难忘。两件事,两条人命。一是做一个流产手术。 那是一个怀孕三个月的妇女,跳着叫着骂着哭着,死活不叫做,寻死觅活地就是不 上手术台。请示了乡长之后,叫来了几个民兵,几下子抬上手术台,手脚都捆牢, 手术便在杀猪似的叫声中进行和结束。中国做流产手术,绝少打麻药的,所以你几 乎可以仔仔细细地感到那些个刀啊钳的铁器是怎样在你的肉做成的子宫里进进出出 的。不过这个叫骂着的妇女一定不能这么细地感到,因为她所面临的却是比肉体更 大的痛苦和灾难:再生不出男孩,这回不再是挨打而是被抛弃了。另一件事是引产 “穿胪”。她告诉我中国以前(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是不做七到八个月的胎儿引产的 ,因为这时引产出的小孩已经成活,再致以死地,难以圆说。现在不一样了,超了 指标的,一律做,不管几个月了。那次在乡下的时候,就不得已做了一个。引下来 的七个月男孩是活的。乡里领导把其父唤来,让他亲手抱着自己的儿子去坟地埋了 。他不愿,几个民兵硬逼着去埋。这种做法影响太坏,于是又决定以后引产下来的 胎儿一律由院方处理,宣布为死亡。其处理方法便是在新生儿头顶上注射酒精。“ 我亲手干过一次,只是一次。一个小孩穿了胪,脑浆流完了,放在桶里,还哭,把 桶盖都踢掉了,吓得我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我在科里宣布,哪个以后再叫我干 ,我就辞职。太残忍了。那个小脑袋头顶上那一块软软的,碰一下都不行的,还把 针头捅进去,几分钟就不动了。” 我不很确切地知道我该不该把听到的一切都如实地写下来,因为有的可能是“地 方在执行政策的时候走了弯路”。听其它地方的医生告诉我,现在大医院除了妇科 产科之外,又设了个平行的计划生育科,专管计划生育任务的落实和检查地方性措 施规定的制定。比如,有一规定便是:引产下来的小孩,活的算引产不成功,等等 。 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通常都要靠下达任务。上面不但下达任务,还下达具体指标 ,并要限期完成。这就部分地造成了一些地方胡来乱搞的事实。有的任务下达到县 乡,县乡又没有足够的专业医生执行,“忙”起来,非专业的人也上,在肚子里瞎 捣腾。有的大夫把膀胱打开找输卵管,根本找错了门。取输卵管用钩是很有学问的 ,有时钩用的不对,把主动脉钩断,出一肚子血,抢救都来不及。死了人,家属抬 着到处示威,不让烧。上面又查下来,当事的医生倒楣,干部没事。 现在农民对抗计划生育,除了逃,还可能报复。县乡里计划生育干部和医生被打 死,他们的小孩被掐死的,不计其数。医生也不愿做,只是没办法。谁是受害者根 本搞不清楚,都纠缠到一块了。不逃而甘心受罚的也不在少数。现在多生一胎罚款 一千元人民币,超生第二胎两千,依次递增。有的农民拆房卖瓦,也要生到男孩为 止。加之地方执行上漏洞百出,多生的罚了款之后便没了事,生产队还照样按人头 分粮、分地、分东西。所以有的地方农民便有错觉,把罚款当超生费。 面对继续在爆炸的人口,谁也拿不出什么灵丹妙药来。现有的政策重在压制,结 果越压生得越多。生命豆芽似地往外冒。日益增加的人口负担导致全民族的生存素 质都在下降,越来越小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少的人均收入和越来越难以保证的食品 及其它消费品的供应。撑“家”人一声长叹。 物价、工资 除了各式各样的政策、文件精神之类的东西搅惑人心之外,物价也令很多的中国 人困惑不安。 某男,三十五岁,某机关正科级干部,月工资连奖金一百四十九点五五元,其中 有:基础,职务,工龄(多一年工龄加五毛钱),物价补贴,洗理(洗澡、理发),奖 金,书报。要扣除的项目有:水电、房租、儿医、国库券(有的单位是硬性摊派的) ,其它。 某离休中共十一级干部,十多年前,当大家的平均工资还是六十至八十五元时候 ,他就是二百二十二元,现在工资级别没改,只是多了几块物补洗理什么的,工资 变为二百六十元一月。他退休的中学教师妻子每月工资是一百二十一元。两人三百 八十一元的工资要供十个人的吃和蹭。老头气得直跺脚,说什么时候也没觉得经济 这么紧张过。他那二百六十二元的月工资,别说比不上卖肉的和理发的,甚至不如 在工厂工作了十年左右的工人,或者在“合资企业”当公关的小姑娘。 六七月的菜市场应该是应时鲜菜比较多和便宜的时候,可是转了一圈才发现很平 常的菜,比如小青菜、四季豆、空心菜、苋菜什么的,却是一块二、三一斤。猪肉 ,净瘦肉要四块五毛一斤,活鸡是三块九至四块二一斤,虾子是六至九元一斤,带 鱼是五元五一斤。鸡蛋二块六一斤,鸡蛋还是继续有票,“公家”卖的果然要比私 人卖的便宜,一元多一斤。 总的来说,市场比较活跃,东西几乎是应有尽有,但能整天大吃大喝的不多。一 中学老师告诉我,她都是买下市的菜,刚上市的新鲜蔬菜有时卖到二、三块一斤, 买不起,吃下市的就要便宜得多。某双职工告诉我,他们一般不敞开肚子吃,遇到 什么好的了,买一点给小孩吃,自己就省一点,因为还有其它用度。 百货市场里的情形与菜市场的差不多。几乎什么都有,进口的电器,衣服,化装 品之类的,货架上并不缺乏。但问津的人不多。比如衣服,有日本的和南韩进口的 ,样式质地都很漂亮、入时,但每一套的价格从六百元至二千元不等,胆小的还没 到跟前就给吓回去了。胆大的要出几身汗,把钱捂热了,才决定是买或是不买。到 处是“高档物品,请勿动手”的招牌,还有因为动了手后的叫骂声。电器柜台上的 高档商品更是招人注目,但也只是注目而已。不象两年前,连不转的电风扇都被抢 购回家。高档的日立七四七,东芝录像机二千七百八十元,两年前这种牌子的录像 机要卖到四千五百元左右。国产的冰箱一百八十立升双门的也只卖到一千八百元, 比两年大抢购时降了一千元左右。山水豪华音响系统一万三千元左右,还有英国产 的莱铃十速自行车一千一百元一辆,大多数人也只是看看而已。 据商场经理讲,现在老百姓精得很,花钱很谨慎,真正有个万儿八千的,却千方 百计地换了其它货币。市场整个一个疲软,什么东西也卖不动。 年轻人的活法 年轻人大都想逃,或者逃避现实,或者逃出国家,反正,用一句流行的话说,活 得挺累的,因为看不到希望。二十年代鲁迅笔下的麻木看客不幸在九十年代的今日 大都变成了机敏的逃亡者,干脆什么也不看了。 “看着挺烦的”,一年轻人说。他还告诉我,上班是副业,每天在那儿磨八小时 ,工资奖金一分不拉。晚上回来开桌夜战(指打麻将),上了牌桌什么都不想,神仙 过的日子。 大学里的年轻人的逃法不同。因为对出国的限制更加森严,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在 国外的,干脆不想“歪”心思。“托”(托福)派不参加了,便埋头谈恋爱。你不妨 去看看北大、清华、武大之类的一流校园,情侣们双双对对,牵手搂腰,大摇大摆 地在校园内外倘徉。最近由上海性学研究所所作的一次性意向调查中,有百分之七 十八的年轻人认为婚前性行为或者是婚外性行为可以容忍,只要是双方自愿的。所 以在这些热恋的男女中,性“探索”也是当然。无论校方如何强调早恋的各种坏处 、分配时如何明显地惩罚,“爱”和“性”还是“愈演愈烈”。无疑这是逃避现实 的一大良方。 当然想逃出国的人也会想其它办法,从来就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说。许多想 出国的女性在幻想嫁一外国人或者在外国的人。在我之前回去的两人象我一样也“ 满载而归”——包里全是窈窕淑女的照片和她们的“自然情况”,年龄从十八岁到 三十八岁不等。应选条件(我不想太刻毒,但事实如此)就是在国外的男人。男中国 大陆人,男台湾人,男其它国家人,最好是男美国人。凡是在国外的总比在中国的 有前(钱)也有途(图)。而且只要出去一个,全家都好办,那便是希望所在。 或是通过征婚广告,或是通过熟人介绍,还常常一拍即合。从认识到商议婚嫁最 短的是在三天之内完成。据过来人讲,当时也只是“大致”地一看,只要不是腐子 、拐子、瞎子之类的,都能容忍。 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一对知识分子夫妇,男的现在是一家工厂的高级工程师,女 的是一家中专的教师,夫妇俩的父母是早年留学美国,四九年响应号召回国的水利 和化工专家。我们总是开玩笑说他俩是祖传的爱国知识分子。这对夫妇的娇女今年 刚满二十岁,在一家大学读书。那天她把她女儿的照片拿到我家,并且在照片后面 留下其女的“自然情况”:出生年月,身高,专业,性情等。我着实吃了一惊。他 们家在待人接物上素有“傲慢”之称,万事不求人。这样的孤傲之人捧着女儿的照 片“低三下四”地求人找洋对象?他家整天黄油、土司的,邻人老是猜测,他家的洋 亲戚定时有照顾,不料……。那天男的没陪着来,据女的讲男的知道这件事。我觉 得她吃的可能是慢性炸药。因为她抱怨的极平和、冷静:关于她父母如何当年不负 责任地从国外回来,把她生在这快土地上,又如何在文革中“自食其果”;关于她 的国外亲戚如何地“冷漠”,不肯效举手之劳,关键时刻助其女儿一把;关于她的 丈夫如何无能,没有抓住一个出国的机会;关于她女儿如何不懂事,在学校里谈了 一农家子弟。她告诉我,昨晚,她把女儿拉回家来,苦口婆心、晓以大义地谈了一 晚上,她女儿终于有点同意她的想法了。她把照片很珍重地交在我手上,说希望全 在我了。 记得在我来美的那一年,出国还几乎是读书人的事。民间一般读书少的,洋字不 识几个的,轻易不敢问津出国之事(上海和福建除外)。此番回国,与人接谈后留下 的最深刻印象是:想出去。先出了去再说,其它的事,比如,经济困难,语言,不 合法居留等问题,等出去之后再考虑。想走的人,有的全然不懂英文,连二十六个 字母都能漏背几个。还有几位良友,在我“挥手自兹别”的时候,曾嘲笑我是不负 责任的逃避者,眼下他们都已升任中高级职称,却也非常热心地要我帮助打英文的 个人简历什么的,备日后申请来美之用。他们比一般的年轻人在这个社会所得到的 多得多,可以说是“既得利益者”,却也想出国! 尾声:社会共识与终极关怀 今日中国社会很严重地缺乏共识。无论是毛泽东还是邓小平都没能把这盘散沙“ 压”到一起。此番“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走了一遭,看了一圈,谈了一转之后,觉 得整个社会的氛围就象衰败路上的贾府,人心涣散,人人思捞,“奴才”不忠,“ 主子”不义。 一工厂工人妙言相传:“上面的人都有本领、有权力,到处去捞去贪。我是一个 小工人,一没本事,二没权力。我只想在厂里的大锅里多舀一勺”。怎么舀呢?上班 不迟到,下班不早退,争取捞全勤奖,这还只是一半;更重要的另一半是上班磨洋 工,争取不多干活,工资又不比别人少拿,这就赚了,也即多舀了。 另有一单位财务处小职员,因家系高干,本人又能说会道,被厂领导一眼看中, 拨了去当了厂里的讨债员。所谓讨债员的应运而生,是因为“改革开放”以来,各 单位相对地独立核算了之后,单位之间相互欠的“三角债”的事越发增多。讨债的 都派出本厂精英,加加对应。于是就肥了讨债的。上面所提到的一讨债员便以这一 角色,两年之内,装了私人电话(约人民币三千元左右),买了录相机和摩托车。反 正来来往往的,谁个个人也不少一分一厘,吃亏的总是“公家”。 我曾与一群马列主义学者讨论社会主义的问题。大家一致认为,社会主义在中国 已经由表面上的公有制,演变成了实质上的权力所有制。当高层和中下层领导人在 争夺和使用政治权力的时候,一种泛权力主义的观念已经泛滥、渗透到了整个社会 。甚至连百货公司的售货员也知道如何使用他的三尺柜台,比如紧货俏货留给有用 的人(也即有权可用的人);菜场卖肉的也知道如何利用他手下的那把屠刀,比如割 肥割瘦,总要看人下刀的;掌车船飞机卖票窗口的更是能灵巧如蛇地掌握着票的有 和没有。有权的直接用权,没权的间接用权。于是请客送礼的,贪赃枉法的,营私 舞弊的,拉帮结派的便大肆穿梭于社会的上上下下,结了一层又一层再也解不开的 、明的、暗的、公的、私的、大的、小的、薄的、厚的,利益之网,交换之网。不 顺着这些网线,你便寸步难行。甚至到电影院买票都会是边座!不要说儿子找工作, 女儿上大学,儿媳升级考试,女婿出国之类的头等大事了。更奇怪的是生活在这张 大网之下的中国人早已见怪不怪。不是抱怨这样的不正之风影响了他们正常的公民 权益,而是耽心自己进不了网去,送礼无门,拉关系无路。 当然上面提到的“歪风邪气”、“不正之风”也经常被号召去打杀之类的,可从 来就打不尽、杀不绝。反越打越多。许多人哀叹我们炎黄子孙本不是这么不可教的 竖子,不是这么只顾眼前利益的,不是这么见利忘义的,本不是这么铁肠近视的, 怎么就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呢?受孔子思想教化数千年的民族,怎么就一下子绝字 不提天地大道和家国之仪了呢?我们文化里最潇洒的一支—道家,怎么也没教会的后 人如何轻世忘俗、高举远游呢? 不追求天地大道,当然是追求蝇头小利;不追求高举远游,当然拘于世俗浊流; 不追求来世来生,当然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有一种猜测, 即上述种种现世的,暂时性的行为都是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幻灭、绝望之后所产 生的消极的反博。一场文化大革命,斩断了人们对过往的一切联系,包括精华和糟 粕。在十年之后,又粉碎了人们对未来的信心和希望。老百姓整个一个无所适从。 你说共产主义花园似的好,只有社会主义能救中国,可人家个个要从花园跑出去跑 掉。 每当谈及“国民性”的时候,总会听到人大写我们民族缺少“终极关怀”。我很 是同意这样的观点。只是游子一大转下来,听的、看的、历历在目。实在不忍心随 便地去指摘一个个在具具体体地活着的小民们。当人们还在为每日的菜价升降了多 少而费神算计的时候,所费的“终极关怀”之类的抽象名词便太显奢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