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来信 .石子供稿. 石子:你好 终于能够给你写信了。 我仍旧被挂着,不断传说要抓我,只是因为住院,且被查过病史,确信多病,才 使我仍是个“自由民”。最终的处理无非是开除党籍、撤职、不准出国等等吧。原 因是那份呼吁书,加上不肯检查,态度特别恶劣。其实,我只是仍然不明白,对生 活而言,第一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才对荣誉和耻辱之类的东西平淡得出奇。不故 作盖世英雄状,故不作韩信式人物,于是,便“态度恶劣”。“真伤感”,一笑。 这一折腾倒好,反让我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做我的研究。在秦汉史和中世纪史中, 对中世纪的封建制的形成与价值有了新的发现,很令我兴奋。我可以自信地告诉你 ,我真的找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可以用来说明我们的“此在”了。对于小农经济的 批评以及对文化传统的审视,都只有局部的意义,而且还可能是悖论中的消极环节 。这个话题三言两语说不完,我也不敢期待能有机会当面与你谈论了,但是,它确 实让我开心。大概够我忙五、六年的。 很冷清,坦白地说,有时很孤独,两、三个月说不上一句话,往日朋友们现在见 了我象见了爱滋病患者。我倒不是冀求热闹,只是为人情感慨。闲时,便听音乐, 尤其是喜多郎,想许多往事……,那一切都很近,又很远。当然,也听格罗菲,那 种辉煌仍让我感动。 可以给我写信,但“莫谈国事”,我是监控对象,你无法想象到了什么程度。此 外,我的教训是:不要信任你的周围人。这不是胆怯或胆大的问题,只有经历过的 人,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也是为了避免“三国”里许诸式的人物。 一九九一年一月 石子: 很高兴你喜欢那张速写和题词:“张医生说二床身上有十只病。——三床”我也 喜欢,比丁聪的“土豆”要好。那是近三百天的一种神情。现在相似,很少说话, 一个人呆着,有时犯傻,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并不想什么,就是那么无知觉地坐着 ,也有的时候,干脆就关上门高吼上几句流行歌曲,而后再钻进学问里,做那到死 也做不完的事。 刚送走两个警察,是例行的“探望”,快到过节了,要防止作乱。我常有这样的 “接待任务”,并不恐惧,而是嫌烦。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说的那个雕塑家,给我 塑的那个青铜头像很好,神情素然,象是悼念我的死亡。 生活尚可,扣了我一级工资,也无所谓,多了多花,少则少用,从来都是量入为 出,只是不可能挣稿费了。 你告诉我书读得很好,让我欣慰。我没看错,我相信我你会读好。至今我仍然坚 持我的看法,知识分子是以知识产品参与社会生活的,中国需要认真地总结,思考 ,真正坐下来想些大问题。这两年我就是这样做的,希望你也如此。我不想再发时 论,实在地说,以前我也很少发,尽管我看到的比别人常常更准确。中国,牢骚式 的议论并不匮乏,群体行为的基础往往建立于此,这部分地也是导致不幸的原因。 你是否读过范农布德的“人类文明与神秘主义”一书,倘有英文本,可否找一本给 我?还记得我关于“远景”的讲演吗?可能会有联系。此外,注意当代理论物理学关 于“湍流”的研究,或许正预示着方法系统、思维原则的大变动。我很闭塞,没有 书刊杂志,没有交流,书价飞涨,不敢再进书店,薄薄十万字要卖五、六元,简直 让读书人买不起书。 我的生活非常简单,每天重复。生日那天,我跑到卡拉OK去坐了半夜,唱了几遍 “一剪梅”,起哄的人居然认为我唱得好。孑然一身,无着无落,终于与那儿气氛 不谐和,只好闭眼,走人,算是对我父母生我的纪念。实在说,我很怕过节,对于 我来说,大约没有节日了。这是“无差别”警戒。一笑。 一九九一年二月 石子:你好 小静说我是瓶中的青蛙,只说对了一半,那瓶口上还装了一架高倍显微镜,你在 显微镜下生活过吗?知道或体会出那是什么滋味吗?如此,我便有了一种“独特性” 。老实说,我的宗教感帮了我的大忙,随他们怎么折腾,我都不会抱怨,落在我的 头上,我就有足够的承受力,这大约也是“态度极端不好”的缘由之一吧。 我知道在国外的拮据是怎么回事,你有时少一点长期的考虑,不知随着岁月的磨 炼是否好些。当然,“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考虑多了是好是坏,也就难说 了。不过,不要给我捎雪茄,这会让我觉得与我的生态格格不入,反差太大反而令 人难过,何况我基本上是个精神性的人,倒是捎雪茄的心意让我颇为感动。对于哲 学家来说,抽象的永远比具体的更具魅力。我在等那音乐磁带,那会让我快乐。 我不怎么好,除了学问外,一切方面都不好。这两年我学到了许多东西。记得我 曾告诉你,打算写一本“论死亡”,由于只有知识和逻辑的认识,缺少心里的认识 ,所以迟迟没有动笔。现在,可以了,有了许多的体会是指向这一主题的。自然, 我不会去死,这一点儿不用担心,我的痛苦也正在于我知道我不会死,否则解脱便 是轻而易举的事。比如三毛,浮泛的人生;三岛由纪夫,愚蠢的壮烈。 我仍在作我的中世纪,作得清苦执着,却很开心。你等着看好吧。身体仍是不好 。不过,久病,便也有了很多对付的方法,虽然“土”,但也管用。 我有两笔国画,这一年养病期间长进不少,想寄一张给你,可惜没法裱。国画家 认为,画得很有水准。本来嘛,应当如此。 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八日 石子: 德小姐来电话约一起吃晚饭。 读了你的东西,我才知道,这实在是“两个世界”了。说实在的,我不能接受你 的文章,我可以理解那心理和情绪,但却不赞成,这是感情与理性的二分。我甚至 觉得这些很浪费了你的才智,相比起来,我更关心你的人类学研究,这是研究的固 执吧。其实不尽然,我只是觉得那么大的历史曲折与痛苦,换来的当是更深沉的思 索,而不是无病呻吟式的哈哈。这么说许是失敬了,但却是真心话。出去的人们,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丢掉了什么,我还没把握好。但我有把握说,仍在国内的承受苦 难的人们,看你那文章,会觉得一切都离得太远了。似乎有点国民党时期的“前方 吃紧,后方紧吃”。你不要急于不满我的这些看法,我说了,这是我看文章后的第 一印象,尚未好好想,也许是我错了。 与德小姐谈了些简单的想法,她竟说:“你在做大贡献”,让我受宠若惊。不过 ,我确实知道我所作的研究的重要性。我实在忙不过来,涉及的资料太多,倘有你 合伙我会轻松得多。写了不少的东西,均不能发表,而且暂时也不想发表。德小姐 让我用笔名,我却有种“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愚顽。老实说,我倒更多 地愿意它“藏之名山”,尤如我以前的许多想法,有时,我觉得我本该是活在下个 时代的。一笑。 一九九一年三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