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来信 石子供稿 石子: Q出来了。在关了一年半以后。 那天他在走廊上叫住我。给我一个意外的惊讶,他是来看我的。我上班迟到,他 便站在门廊里等。还是那间黑暗的小屋,你来过的。 仍是那样,乐呵呵,象什么也没发生过,发生的一切都被深深地埋了起来。他告 诉我,在里面时最关心的便是我,因为审他时常涉及到我,从问话的阴森与频次, 可以推断问题的严重。他以为我也进去了,因此,每次转移,他都向监友打听,有 没有见到我这样的人。他被转移过多次。据他说,上面派人来审他,从早上折腾到 晚上,半夜,那人累得趴在桌上,当晚,他便被转移,与杀人犯关在一起。 仍然戏虐,说,审他时涉及最多的是J和我。一个是新权威主义者,一个是反新权 威主义者,他那个高兴。我笑道:“这种区别祗是对知识分子才有意义,在审讯室 里是无差别的。可惜,新权威主义者始终看不到这一点,监狱难道就不对他们开放 ?” 经常地,我们相对无语,的确,不需要说什么,好象流行歌曲的词儿“尽在不言 中”,祗是气氛不同,这沉默太重。 他知道我病,病得多且重,却祝贺我:“幸亏你多病,才没进去”。他不知道, 那病房与牢房是没有区别的。进而论之,按照福柯《监狱与惩罚》中的观点,生活 在现在社会中与在牢房中也是无区别的。人们常说“灵魂是不能被囚禁的”,这话 太轻松,我很怀疑。鲁迅曾说:“暴君的专制使人变得死相”,便是反证。灵魂被 扭曲与灵魂被囚禁,本质乃是无异的。于是我想到还应当再造一个中国字:思,与 “囚”字相映成趣。音可读“死”。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我常自觉灵魂被囚,被扭 曲,思维精灵的羽翅吃力地拍打着黑铁囚栏。如此,“进去”与“不进去”有何区 别? 他问我作何打算,研究些什么,我答之:真正的先锋,一如既往,失败不可怕, 可怕的是重复失败。热门太容易被量变所欺骗,而忘了其实什么都没变。我想做的 是,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重新解释。最近大家都在谈“反思”,我很赞成,这一百 多年的风风雨雨确实值得认真思考。可惜的是,中国的反思从来都是在挫折之后, 所以这种反思难免总是笼罩在悲剧气氛中,经常的是一种无奈,一种不能再壮烈, 不能再昂扬时的自嘲自笑。大约可以说,中国的反思从来都缺少反思所必要的诚恳 。反思是为了出新的信念、新的智慧,而不是反思出新的倒退、新的愚顽。我看这 两年反思出来的是消沉、是颓丧。在海外,则鼓噪起保守主义和那些远离中国历史 与现状的空洞但却激烈的政治主张,这便是我所说的倒退与愚昧。很担心中国现在 奏响的新的二重变奏:低沉的保守情调与吵闹的政治叫喊。虽然我被捆缚着,但内 心深处却渴望把我的对手——这些太过优雅和崇高的鼓噪者——一并着我自己,一 同逼入旷野去作精神的厮杀,他妈的! 他瞠目结舌,而后是惊叹:“你还没折腾够?……好,有种!”他知道我从来不看 报,因而所说的那些反思自然是指“知识精英”。 今天象是牛鬼蛇神节,下午又见到G,他说从牢里出来后,便不愿呆在原籍,到处 游荡,很关心我的境况。传闻至多,不如一见,便跑来看我。他被抓的罪名是,动 乱期间有学生去过他家,他便成了“总后台”,便入牢。与一些刑事犯关在一起。 偷窃、抢劫、卖淫、拉皮条,应有尽有。这当然违背那被堂而皇之颁布的中国法律 。法制是保障权利和自由的,可是什么东西来保障法制?这个问题不解答,关于“ 法”的一切便是空谈。牢里以武功排座次,有个狱霸因他新来,又一把年纪,总欺 负他,把他惹火了,打了起来,竟仗了数十年前作大学生时的运动员体格,把那家 伙打翻在地。我戏言:“胜者王侯败者寇。那你就是新狱霸了”。我们大笑,我听 得出那笑里含着泪的。 他正在写学术专着,我说这是逃避,他承认,然而,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 石子: 零星地下雪,我喜欢雪。那是真的。但几乎根本不是出于美学的考虑,也不是色 彩的偏好。老实说,雪是白的、红的、还是黑的,我都不在乎,都喜欢。这喜欢大 约源于我内心深处万古不劫的愚顽的理性偏执,所以,似乎可以说,这是近乎哲学 的喜欢,因为雪不是永恒的表现,它几乎是生命的夸张形式,它把美最大限度地表 现在一个瞬间,然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我宁愿人人都象雪,不要象气,气是恒在 ,但常常腐朽发臭让人窒息;而雪象樱花,不妖娆,不艳媚,痛痛快快怒放于一时 ,不求永远,接近庄子的“平远”。 石子:你好 又到了每年中我最难受的季节。雨,仿佛永远也下不完,我怀疑是把上帝的尿壶 打翻了,洒遍人间,世人却说普降甘霖,欢呼春风雨露。的确,这雨是尿壶里的, 好肥沃,大地被滋润,万物象施过魔法一样疯长。祗有我厌恶这雨,缺氧、气闷、 昏沉沉,晕乎乎。想起中国民间有上帝同样的方法:淋之以狗血,驱邪破鬼。我太 约是被驱赶、消灭的一类,不然,何以讨厌雨,何以雨使我如此痛苦呢? 我的事仍拖着。前些时候报上批L,现在总算停了。至于我之被批,主要是针对那 篇你曾读过的文章,说我为什么思潮提供理论依据。T、C等来看我,惦念之情很诚 恳,都是长我一辈的人,令我感动。 特别警戒阶段,直到六月十一日才被通知,“到六月十日,六四戒备顺利通过。 ”恐怕以后每年都会有“周年”的意识了。 石子:你好 结论终于下来,算是正式被处理了,但处境丝毫没变。其实是算名正言顺入了另 册,因而会格外受到青睐,一被认为是“最危险的敌人之一”,会有什么好过?绝 大多数的人象是没事那样一如既往,什么都没发生。有些人改变了环境,比如你。 另一些人则被具体地折磨着,比如我。再有一些人比我更遭罪,如在狱中整我的人 常说的,“算你运气,要不是你生病,早把你抓起来了,判几年也是可能的”。似 乎我还要感激他们的仁慈。 指出这些不同,祗是想说,由于那个存在的问题,从此便会有很大的分歧,从现 在起,不要低估了它。偶然能看到一些海外宏论,可以理解,却不以为然,甚至觉 得不少都是胡说八道。想来也属正常,处境各异而已,这里的细微之处是远望不及 ,祗能近观的。“文心雕龙”云:“远望其势,近观其态”,我这样被圈起来的, 便祗能近观了。我说海外的宏论等等,并非一已之见,此间大多数人均同,因此, 我说:分歧。知道你执着于人类学,并不想让你多分心,就此打住。 我仍在写中世纪,完全不顾你关于“资料”一类的嘲笑,我要表达的不是材料, 而是头脑,简单事实是不再需要由材料来证明的。中世纪意大利的繁荣,并不必然 导出近代工业主义,我否定文艺复兴的近代意义,它充其量祗是古典批评,与现代 创意是全不相干的。我也否定威尼斯,米兰,佛罗伦萨是资本主义的萌芽之地。我 要做的不是一般的现代化研究,例如,通常的关于现代化必要条件的指正。这些工 作祗是简单的经验归纳,韦伯是个中的高手。我要作的刚好相反,我想指出祗要存 在哪些因素,现代化就是不可能的。这与你的欧洲小镇研究的工作有点相近,祗是 它们太小,意大利才算一个麻雀,而且它必然地来到我的剃刀下。还有荷兰,西班 牙,印度,中国以及阿拉伯民族。这里,用得着波普尔的观点:“错误的不断减少 不等于真理的不断增加”。因此,非现代化研究与现代化研究之间没有等量转化关 系。 苏联的事情以后,国内形势更加严峻。如我这样的人备受关注,各方面都不方便 了。仍是独自一人,很少交往。秋夜苦长,寒灯书影相伴,日日如此,年年如此, 朋友间少有来往,均怕感染上什么。一笑。 你的信,仍是要经过“过滤”的。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