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的“伤痕文学” ----希皮奥斯基的《夜,画与夜》 ·廖天琪· 如同他深爱的祖国波兰两百年来那样忍辱负重,多次被列强瓜分、凌辱、夷为平 地,历史在六十七岁的希皮奥斯基身上,也烙下了无数的伤疤。他九死一生,历尽 沧桑,就象他的名字一样难以清晰讲出。我在书店询问他的作品时,店员祗默默地 把他最新的一本德译小说《夜,画与夜》交到我手中,不愿开口,以免“断舌”(德 文里形容发音困难的词语为“令人断舌”,中文和波兰文都属此类)。 其实对德语系的读者,希皮奥斯基并不该是陌生的名字。参加过华沙起义,被纳 粹党关进萨克森毫森集中营,奇迹般逃出死神魔掌的希皮,在波兰成为社会主义国 家之后,不但没有因功受赏,反而又受尽了斯大林恐怖主义的折磨。他虽是波兰笔 会和作家协会的会员,却于一九八一年被波兰的亚鲁泽尔斯基军政府当作异议份子 投入黑牢一段时期。两年前波兰终于摆脱了社会主义梦魇时,他才得到真正的解放 。 在共产主义的社会里,没有新闻自由,不肯出卖自己人格的作家和知识份子往往 就得扮演监督、批评独裁政府的“谏官”角色,其代价轻者坐牢,连累家人,重者 甚或要付出生命。这位与捷克剧作家、现任总统哈维尔和匈牙利文学家康瑞德齐名 的波兰作家近几年来不断地冒着重新下狱的危险,写了不少抗议,反思,寻根的短 篇和长篇小说。他那本在西方世界拥有不少读者,深获好评的《美丽的赛德曼夫人 》就是一本处理波兰人、德国人、犹太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恩怨情节的小 说。 希皮奥斯基的《夜,画与夜》堪称波兰“伤痕文学”的代表。全书以回顾的方式 把波兰从被德军占领,一直到波兰共产党倒台的这最敏感的数十年作为故事的背景 。极权政治,不论是法西斯还是共产主义都像一面哈哈镜,把戴着面具的,躲在屏 幛后面的德国人,苏联人,和波兰人的被扭曲的人性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读者面前。 主人翁显然是作者个人的片面缩影,是个反纳粹的斗士,然而在红色恐怖笼罩下的 波兰,“革命吞噬自己的孩子”,他竟又被共产党投入监狱达十年之久。以意识形 态为主导的政治性社会,理性和人性、正义都无存在空间,个人的人本价值荡然无 存。就如中国文革时期那样,共产主义的波兰狱中也充满了因冤、假、错案而入狱 的人。主人翁出狱后,发觉自己被强夺的不仅是肉身的十年自由,他的精神和“爱 ”及“性爱”的能力也被剥夺了。 “我并不声称性爱是爱情里最重要的部分,我仅仅要说,没有性爱的爱情是病态 的。 也许我在狱中时就已怀疑有一天(我和她的)爱情终将完结。在监狱中渡过了许多 年之后,我们的第一夜是个很大的失望。我们当然都不愿承认,因为那毕竟是向自 由所迈出的第一步啊。我和她都知道两人彼此是捆在一块儿,唇齿一般不可分的。 当我们躺在尤斯提娜那间狭窄,黑暗的房间里的小床上时,这初夜的压力是难以描 述的。我那时希望黑夜快点儿过去,我老望着窗户,激切地盼望那能为我解围的阳 光… 几个月以后,尤斯提娜也承认,那天夜里她也感到失望。对她而言,那夜还有更 深的一层意义,她感到受了命运的捉弄和讥讽。 这儿指的并不是我们在性爱方面的失望,虽然这也不无关系。我认为更要紧的是 我们两个当时所感到的‘必须作爱’的道德压力,我们彼此都欠对方一个充满罗漫 谛克情爱和与之相连的苦痛的一夜。 我们自然受到了报应,因为爱情不是一个道德问题,它是不受道德尺度规范的, 它在就在,不在就不在。” 对于欧洲患有左倾幼稚病的知识界,作者也提出了智慧而痛心的批评: “欧洲人的脑袋里被注入一种理念,更适当地说是一种幻想:斯大林主义是一种 知识份子的游戏,它是人类之间为了不同理念而引起的一场激烈、刺激又壮观的争 吵。” 这就是为什么当年索仁尼琴写下了古拉格劳改营中残酷的报道时,祗有反共的右 派政权把它当作有政治宣传价值的文学看待,而西欧知识份子多半都不相信小说的 现实意义。希皮奥斯基责备西方知识界这种一厢情愿的幼稚病,它助长了极权政治 理念存在的合法性并延长了专制政权的寿命。 命运并不一定是公平的,被压迫者很可能就是帮凶,而凶手常常也是受害者。正 如书中那位自知心中有“魔鬼坐镇”却又不能自拔,宿名论者一般充当杀人机器, 杀害了大批犹太人的纳粹军官阿仑斯,战后他虽逃脱了被送上绞台的命运,却也在 波兰坐了二十五年的牢狱。当他回到对他已经陌生的故乡德国后,才发觉自己再也 摆脱不了过去的阴影。他和战时的枪杆袍泽们已没有共同语言,际遇使他变成一个 富有的人。但年老多病的他,在自己的故乡家园之中将永远是个浮萍似的“异乡人 ”。 希特勒的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的共产主义把几百万人的生命凌辱,摧残。这位被 西方文化界称为“波兰人良心的守护者”的作家很悲哀地说:“下一代的青年人对 我这一代的痛苦经验一点儿也不会理解,对他们而言,这一切祗是为‘愚蠢’二字 作了注脚。” 虽然希皮奥斯基的作品的背景是对中文读者较为陌生的欧洲近代史中几个不同民 族和社会之间的恩怨和基督教文化始终解不开的反犹太人的情节,但他描写的专制 集权政治下人性变裂;人的价值、尊严在最严酷的恐怖高压之下接受考验;个人在集 体的狭缝里寻求生存空间等错综复杂的主题,对于一个现代的中国知识份子来说, 这种题目并不应该太陌生。特别是大陆上饱受“土洋结合”的共产主义之苦的人们 ,读了希氏的作品,必然会有似曾相识的共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