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豪杰,狱中铁汉 ----记我的朋友、八九民运战士李贵仁 ·晓 立· 时间飞快流逝,记忆犹新的一九八九年中国民主运动已过去三年了!哗哗翻动的日 历不断提醒我:李贵仁,这位豪爽侠义的朋友,已在共产党的黑牢里经受了三年的 折磨。而且,在国内经济改革呼声颇高,政治上却仍无松动迹象的今天,他还得在 陕西省富平监狱煎熬下去。 说起来,我与贵仁算不上是最亲近的朋友。这不仅因为他的年龄比我大出许多, 还因为他攻读硕士学位时学的是文学评论,以后即成为一名文艺批评家,与我所学 的理工科距离很远。但是,我仍然以作为他的朋友而自豪,因为他早已以自己的行 动证明了一个知识分子的道德勇气:他的入狱并非因为他在八九民运的早期有多少 投入,却正是在六四之后,北京街头早已血流成河的极端恐怖中挺身而出,成为西 安市民罢工示威的总指挥。这就是说,他早已料到了一切后果。所以他从未躲藏起 来,而是平心等待,昂然入狱!坐牢后,他宁折不弯,既慷慨陈词于法庭,又据理力 争于狱中,因此吃了不小的苦头。但他身处逆境仍不忘关心和帮助狱中不幸的同胞 ,可谓侠骨柔肠。 我与贵仁相识于八十年代初,但听说他的名字却早在七十年代了。贵仁是陕西师 大“老三届”大学生,文革中也经历过大多数同时代知识分子所熟悉的下放劳动(军 训),后来被安排到陕西一个地区报社工作。那时在当地的一些知识分子中早已形成 一些志同道合者的小圈子,这些人早就对现政权,特别是毛泽东的荒唐和残暴发生 反感,在一起议论的多是对政治不满的话题。贵仁到来后,自然以其思想的大胆和 语言的锋利在这些人中产生吸引力,以至于他很快就有了不小的名气。记得父亲曾 多少有点神秘地告诉我:听说咱们这里来了李贵仁,利害得很哪!语气中带有几分兴 奋。现在回想起来,所谓的思想解放运动,其实早在七十年代初就已在中国社会形 成一股暗流,以后的改革不过是其顺理成章的发展而已;八十年代在思想界推波助 澜的弄潮儿们,其实也多是在蹉跎岁月中萌生反意的草莽英雄! 一九七八年开始的高考,成为许多人的生活转折点。当时,我们这样的由于“接 受再教育”而弄得蓬头垢面的“插兄”们多参加大学入学考试,而贵仁这样自身已 有一定基础的人则奔研究生了。不过不知何故(无非家室之累,或单位刁难)贵仁本 人拖到七九年才报考中国人民大学的文学评论专业,结果一试而中。记得以后他告 诉我,考场上多是象他这样老大不小的考生。当考官宣布纪律“不准吸烟”时,场 内顿时大哗,最后这条纪律只有作废。想到这些老童生们吸着“大雁塔”、“黄金 叶”一类的劣质香烟(估计他只有这样的经济实力),吞云吐雾地“跳龙门”时,总 令人有些忍俊不禁。 这以后我们就有些来往了。我时不常地去人大红一楼的学生宿舍找他,跟他吹吹 文学,听些文艺界内幕,顺便也混他一顿饭吃,贵仁他们的生活待遇其实同普通大 学生没什么两样,一间斗室挤着六七位自命不凡的才子。每人在丑陋无比的木制架 子床上占一个铺,枕头上方钉两层拣来的木板放那些中外文的书,床架上照例夹着 一个绿色的小台灯(当时的北京大学生大概还能记得,这种灯五、六元一个,带着夹 子,学生们都爱用)。贵仁的床前有一张小桌子,他照例举着一支香烟,整天写他那 些能发表或不能发表的文艺批评文章。 说来也惭愧,贵仁的大作我很少认真拜读过。当时我很爱看杂书小说类,却懒得 去读评论。但既然在他那里混饭吃,有时也拿起他的文稿读读。贵仁写的东西可谓 文如其人,爱憎分明,感情浓烈,绝无模棱两可的圆滑和温文尔雅的君子气。如当 时引起争议的一篇小说《在社会的档案里》揭露了共产党上层的丑恶,引起了所谓 “社会效果”之说,贵仁则在他的文章中几乎是毫无掩饰地大加赞扬,大加辩护。 他写道“如果作者还有可指责之处,那就是他对林彪四人帮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 揭露得连万分之一还不到!”另一篇评李国文的《月食》,他也是大加赞扬,并加上 了自己的感情色彩“当主人公们历经苦难,终于重逢于太行山皎洁的月光下时,我 们也不禁为之流泪了”。这些文字总使我想到他们这一代人经历了毛泽东时代严酷 的考验,目睹过太多的血泪,已无法再形成一种悠闲而轻松的文笔了。 贵仁自命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我相信他在法庭上自我辩护时所讲的这一类话是 出于真诚。那是这一代人从小接受教育留下的痕迹,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难 以磨灭了。不过,他们所信仰的马克思主义,同毛泽东牌和邓小平牌的极不相同, 同我们今天所说的民主自由倒是大体相通的。因为他们总是要以“马克思原教旨主 义”者的愿论,去马克思的书中寻找那些能够成为民主自由观点的东西。正因为如 此,在八二年后关于人道主义的讨论又一次成为敏感问题时,贵仁毫不犹豫地选择 了这个题目做毕业论文。他那篇文章,后来登在美国《知识分子》杂志上了。其中 充满了马克思的话,却又充满了他本人对民主自由的理想。这就是贵仁。他告诉我 ,在马列教条极为顽固的人民大学,他可能因为这篇论文而拿不到学位,但他不在 乎。 贵仁在当时的北京评论界已有了一定的名气,也成为北京作家协会的会员,故毕 业时,他很留恋北京的文化气氛,想留京工作,在北京又滞留了一年。后终因家室 之累,回到西安,在出版界工作。这样我们的来往就基本停止了。但当我听说他仍 在努力工作,又创办了一个大型文艺期刊《华岳》,我还是由衷地为他高兴。贵仁 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一个值得崇敬的人。 一九八九年七月,正当我们还在为北京发生的惨案而愤怒、而悲痛时,突然传来 一个消息:贵仁已因在西安组织抗议六四大屠杀的活动而被捕!这个消息真是突如其 来,但丝毫不使我意外。以贵仁那样的血性汉子,在最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完全 符合他的为人,他的性格!以后在《中国之春》上读到他的自我辩护:“我李贵仁要 经得起的,不仅是法庭的审判,而且是良心的审判、历史的审判”,真是句句有力 ,落地有声!我不禁深深地怀念起这位久别的朋友…… 以后我又陆陆续续听说他一些情况。他吃苦了。中国的监狱,绝不象政府的《人 权白皮书》或《人民日报》妙笔生花的文章写得那样美好。不久前我还在《人民日 报》海外版上读到一篇通讯,说是西藏的监狱中,犯人们经常要求探监的亲属把带 来的糕点等零食拿回去,因为他们在监狱中吃得太饱太好,没法吃零食,会放坏的 。贵仁绝无这种幸运。监狱中伙食极差,他早已营养不良,对家中最大的要求就是 红烧肉。有一次他饥不可耐,竟当场把妻子送来的红烧肉吃光,以至于消化不良而 闹了肚子。但在这种逆境下,他仍不改其豪迈、侠义之风,家中倾其所有送来的营 养品、香烟等,大都被他拿去与狱中同胞共享。他更关心那些贫困可怜的人们,自 己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不到五十岁的人,牙竟快掉光了! 去年秋天,贵仁在被无理审判了五年徒刑后,被从西安市看守所转移到了陕西省 富平监狱。狱方对贵仁态度尚好 。但狱中自有一班来自农村的“管教干部”,素质 极差,经常以折磨犯人为乐。有一次,一个这样的角色喝令贵仁背诵《犯人须知》 ,贵仁断然拒绝。这家伙立即把贵仁铐了起来。为了维护人的尊严,贵仁当即绝食 抗议,持续三天。后在昏睡中,由狱方偷偷去掉了手铐。这就是我所熟悉的贵仁: 即使在虎狼面前,也绝不低下高贵的头。 行文至此,悲愤难抑。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有多少人真正懂得“人”的价 值?共产党在中国统治几十年中,愣是处心积虑地培养了一大批文盲加流氓来为其 充当打手。而我们的贵仁,才气横溢、侠肝义胆的贵仁,竟然由这样一些人来“管 教”,公理何在?正义何在? 但是,我坚信,相信大多数中国人也坚信。中国的社会变革早就逼近了临界点, 眼下剩下的只是一层窗户纸。我们的同胞享受到民主、自由、人权的时刻已经不远 了!更何况,有这么多关心国事、热爱自由的人们正在为民主大业持续奋斗、艰苦耕 耘。“杜鹃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贵仁踏出黑牢,与亲人和朋友欢聚的 日子,必是华夏故园东风化雨、百花争艳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