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散记 ·陈 雪· 带着无限的依恋,夹杂着些许畏怯和恐惧,经过了数度的犹豫,我终于下定决心 ,在去年的秋尽冬来之际送内子回北京治病。 入夜,飞机从东京羽田机场重新起飞了。天空的阴霾变为几滴急雨,敲打在机翼 上,也敲打着天涯游子的心。从湿润的眼睑后面,透过黝暗的氛围,我终于看到了 那片沿着东海岸逶逦而上的闪烁的灯光。祖国呵,阔别十一载之后,您的天涯游子 终于又扑向您的怀抱了。 呵,北京终于来到了。 走下舷梯之后,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大堆穿着军装的男女武警。他们三五成群地 在飞机周围谈笑,似乎是煞有介事,却又意态闲散,令人颇为纳闷。过海关时,年 轻而娴雅的女关员拿着我的深蓝色的美国护照满脸堆笑地说:“欢迎您华侨回国观 光!”然而,当她看见持着大陆护照的老伴,态度却立刻变得冷漠,向我投来极其鄙 夷的一瞥。我心中甚为惶恐。她兴许以为加入了异国国籍的中国人都是民族败类吧 ! 大雾中,计程车在林荫中穿行。为了治病方便,也为了躲开闹市,亲戚为我选择 了较僻静的郊区二星级旅馆。这里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便是服务人员太多而又过于年 轻。请看,长长的柜台里,站着登记的、收款的、发问的、旁观的、打电话的,共 六、七个人。柜台旁边还有经理助理席,专司监督。大厅里还游荡着一些闲散的工 作人员。我们被分配在第十五楼(旅馆共十七楼),有两位妙龄少女在那里值班。 再下到餐厅里,门口站着一双婷婷玉立的少女,窄小的旗袍愈发显示出她们颖长的 身材。而在餐厅里奔走张罗的女服务员更不下十多人。我暗自思忖,在国外,在飞 机上、旅馆里做服务工作的多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这些十八、九岁、二十出头 的妙龄少女,正是她们求知、谋长进的时期。她们的主要时间应当是在研究室内、 显微镜旁、图书馆中。若完全投身于服务行业,岂不说明求学的不易,求职的艰难 吗? 旅馆前面的大片农地,野草丛生,篙莱遍野。据说这里原属丰台的四季青公社, 目前被圈入了工厂基地。然而开工无期,田园已无,岂不枉哉! 旅馆电梯系天津某厂所造。往返几次之后,我才掌握到这种电梯的规律:电梯一 停,必须立即冲出或跑进,否则将立即关闭,使你欲出不能,欲进不得。次日,电 梯上到第八层即停止上行,乘客须从楼梯上逐级爬上。乃至爬到十五楼则气喘吁吁 ,难乎为继。回到房间,昨夜用过的浴缸仍未清理,房间内也一踏糊涂。女值班员 前来道歉说:“我已经连续值了两天两夜班了,昨夜又感冒。今天不能为你们打扫 房间,请原谅!”我只好唯唯答应,并设法另觅住地。 少年时期我曾在育英中学上初一。家在灯市口斜对过的一个胡同里。清晨和下午 ,我常常挎著书包走过一座大红门,漆着“清河世泽、潞水家声”,庄严、肃穆的 颜体字对联。胡同口有家老中医,门上挂着“功牟良相”“着手成春”的金字匾额 。这些,和灯市口育英初中部与高中部间隔不远的两座大红门,和紧邻育英的贝满 女中那西式的大门和门内教堂的尖尖的塔顶,如今都已无从寻觅。在幽静的胡同深 处,我家那所两进的四合院,不仅大门只剩下半扇,住进了七、八户人家,院内搭 起小厨房、停着自行车,堆着朽木烂砖,晒着破衣碎裙,而且原来青砖到顶的西式 平房也破败不堪,几成颓垣。敲开南屋小门,一个过去做过舞女,当空军的男朋友 去台湾后自己当了制药场工人,现已退休的妇人应声开门。昔日的花容月貌已逝, 已老态龙钟,行动不便。经自我介绍,她终于认出我来,随后就央求比她还苍老但 还硬朗的现在的男朋友,为我在院内拍了几张照片,以为破碎的纪念。 走在胡同里回想着往昔清晨,一个老人提着小筐,扯着悠长的沙哑的轻音“烧饼 、油条…”的叫卖声;冬夜里,兜售青脆香甜的“青皮萝卜”的响亮的梆子声,再 次在我的记忆中回响着,伴随我迎着北国的风沙,走出熟悉而又陌生的胡同。 北京可游览的地方实在多不胜数。我未曾到过的便是过去未曾成为景观的圆明园 、陶然亭和恭王府花园了。于是便首先去瞻仰这些地方。 从正门进去,圆明园正在作“少数民族民俗展览”。在涵秋馆周围那丝丝垂柳、 湛湛碧波之间,到处搭着凉棚,叫卖着少数民族的小吃。人们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推挤着,谈笑着,呼叫着,似乎谁也未曾记起这是一个曾经有过三十个景致、一 百多座桥梁,无数珍贵文物的名园。乃至到了圆明园的腹地大水法一带,只见石雕 石砌的飞禽走兽、花卉虫鱼、画梁玉柱、仙水栋阁,依旧像一八六0年被蹂躏时那 样狼藉满地,任人践踏。矗立在那里的几幅石屏,也任人攀缘上下,视同玩物。这 些一百三十年前民族大劫的幸存者,不知何时才能受到应有的珍惜和保护? 恭亲王府花园在红学家的考证中被当作“大观园”的原型。由于有此一说,我对 这名园的确是心仪已久。当我进入这座王府花园之后,感到实是名不虚传。就花园 的布局来说,一进大门兀立在那里的大荒山石,令人很自然地联想到红楼梦里“无 才可去补苍天”的青梗峰下的顽石,以及绛珠仙子、神英传者、金陵十二钗在这里 演化的那一曲曲悼金惜玉的神曲。及至走近曲径,穿过长廊,驻足水榭,小憩画阁 ,即如踵足钗黛,比肩宝玉,咏菊吟桃,伤月叹柳,几乎置身于大观园中央。 前几年为拍红楼旧事,在北京陶然亭附近,河北定村,及上海郊区,又建了几座 大观园。这些园子我也去看过,不过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一番。占用了若大宝贵 的地皮,花去了大把银钱,无非是在大片大片的皇室御苑,贵族园林之外再增加几 座现代的膺品而已。劳民伤财,何为乎来哉! 陶然亭是我所赏心悦目的地方。因为,那里不凭藉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之类的人 为的装饰美,而主要是碧波荡漾、绿柳绕堤的自然美。除此之外,那里还与我所景 仰的两位诗人有关。一位曾生活于鸦片战争的黔西,是中国改革派的启蒙思想家龚 自珍。在窝居京师十一年期间,曾在这里徘徊,在己亥杂诗中写下过“翠微山在潭 石侧,此山有情惨难别。薛荔风号义士魂,燕支土蚀佳人骨”的诗句。比他早一百 年的著名诗人黄仲则曾在陶然亭附近渡过七、八年贫病交加的凄凉岁月。在他的“ 两当轩”诗集中,为陶然亭而写的就有三首。如“人日登黑窑场”一首中他曾这样 歌颂过陶然亭的旖旎风光:“一放登高目,始知尘海深。天留数峰雪,云阁半城阴 。苑树春还寂,斋钟春已沉。今宵有高会,归路绕寒岑。” 而我这次在陶然亭所要凭吊的,却是三十年代埋葬在此的一对恋人——高君宇与 王评梅。他们都是“五四”以后小有名气的散文家。高君宇英年早逝。恋人王评梅 将他归葬于此,并写下了泪尽心枯,将随他于地下的感人墓碑。不久,她也死去, 友人把她合葬于此,完成了她的心愿。如今,在陶然亭公园有两人的坟墓和塑像, 以及当时所立的墓碑。然而好事者却在墓前立起了“纪念共产党员高君宇”的红字 石碑及传略,将这一哀婉凄绝的爱情故事染上政治色彩,实在有点画蛇添足。 由于有位友人在北大某系党总支工作,我遂请他为导游,在清华、北大作一日之 游。在天低云浓,风片雨丝的初冬天气中,我与他穿行在两校的人行道上。我们曾 特地从近年颇负盛名的“三角地”走过,才知道作为那块“三角”之一边的新华书 店,依然书肆如潮;而另两边则完全是两排广告栏。一排广告栏内是“学雷锋运动 ”的照片和党、团讲台,玻璃镜框,堂而皇之;另一排广告栏则充斥着换房、换工 作、录音带转让、学外语招聘、学术演讲等横七八竖、杂乱无章的广告。当年风云 际会,今已销声匿迹。 接着,我们又绕远近闻名的“未名湖”走了一圈。湖水在薄雾浓云的笼罩下显得 极为沉郁;道路在斜风细雨的飘打中使人感到苍凉。湖边的座椅上偶有一、二个学 生在那里默读外语,也显得很孤寂,与想象中未名湖畔的杨柳依依、耳语窃窃、笑 语喧喧,有天壤之别。再到闻一多、朱自清的雕像前瞻仰。闻一多仍是蹙眉凝思, 目光深沉,一副勇士形象。旁写:“诗人的人生主要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 民。”转到近旁的一个僻静处,则是“自清亭”。在不远处的池塘边是朱自清先生 的白玉雕像,仍是悠闲地坐在那里,通身的洁白。再去看他那“日日走过”的荷塘 ,竟是一池死水,满塘被枯荷败叶遮盖着,没有了“田田的叶子”,没有了袅娜的 白花,更没有远处飘来的清香。我想,这大半是我来得不合时宜的缘故吧! 最扫兴莫过于对大众所仰慕,我所钦佩的鲁迅先生故居的访问了。 那天,我迎着风沙,恰如鲁迅先生在“一件小事”中所描述的那样,倘徉在西直 门内的大街小巷中。怀着满怀的憧憬,我走向那座由叶剑英书写名称的“鲁迅纪念 馆”的高门大院。令我惊讶的是,院内了无人迹,连发售参观券的“售票处”也无 人办公。好不容易找到一位正在升火炉的老人,慢应之曰:“在展览馆内售票”。 我走向展览馆,那里的门也关闭着。经我推问,才发现里面坐着两位中年妇女,在 那里聊天。问明来意后,撕给我一张票,将电灯开关打开,让我进入展览室。我匆 匆地游览了一遍图片和实物,如鲁迅先生当年穿过的长衫及原摆在“三味书屋”的 刻着“草”字的书桌等等,遂向后院当年鲁迅住过的叫做“老虎尾巴”的小院走去 。门里仍是一双中年男女在那里聊天。见有人参观,才匆匆将北屋的正门打开,又 回到正屋聊天。我反复瞻仰了先生当年所睡过的朴实而窄小的房间和床铺,老旧而 珍贵的闹钟和文具,想像着他当年在这里,在深夜里燃着一支烟卷,写着为“正人 君子”所深恶痛绝的文字,低回久之,不舍得离去。 在门口我想买点鲁迅先生的墨迹复制品作为纪念,却一件也无。想到一代文学大 师在今天却受到如此的冷遇,不禁大惑不解。问之于另一座办公楼内的“同志”, 答曰:“经费短缺,这里一切暂停”。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人们已远离或将 要告别那种“横眉冷对”的时代精神了吧! 由于对文化的癖好和痴迷,我也常去书店和报摊走走。书店里的特点是,一是出 版物向商业化发展。书架上涌现了大量的辞书。即以诗词一项来说,就有《新诗鉴 赏辞典》《唐诗鉴赏词典》《宋辞鉴赏辞典》《世界抒情诗鉴赏辞典》《希腊、罗 马神话故事辞典》等等,至于英语托福、历史、哲学、文学、医学、人物等方面的 辞典更是目不暇接。书店的另一特点是营业人员的冷漠。他们大部分人的大部分时 间都花费在闲聊上,聊吃、聊住、聊工作调换、聊亲戚长短,现在又增加了聊发财 梦。买书要经过开票、付款、取书三阶段。而在这过程中,见到的都是冷漠的毫无 表情的面孔。而尤令人不习惯的是,买书以后没有包装,顾客必须自带口袋。其他 商店,也大类如此。 在这首善之区,对于从海外回去的人来说,最大的问题是行路难,吃住贵。北京 的计程车十二元起价,随便几步路便是四、五十元,甚至一、二百元。若是搭公共 汽车或地铁,虽只在一角与五角之间,但车门打开之后,则见满满地、实实在在地 挤满一车人,吓得你只得不敢插足。迫于无奈,我也曾鼓起勇气挤进上车的人群, 孰料前拒后推,令你无法透气。自己驾车呢?请早日打消此念。大街上,人与车争 道,车与车争道,自行车与汽车争道,一片“谁也不怕谁”的局面。据说,有人做 过调查,北京市第一批领摩托车执照的人,都已不在人间,可见开用车之险恶,行 车之艰难。 至于在吃住方面,北京饭店住一宿约三百二十元,一桌菜饭(八至十人)则在千 元以上。这样消费与月入一、二百元的公教人员的进益相比,与一角、二角为单位 的公车票价相比,与前门附近两、三元一份的盒饭相比,实在是大相径庭。然而, 美食街的饭馆里依旧是人声鼎沸,洒酣耳热。何以故?答曰:“车有车路,马有马 道。即以向来人称的‘清水衙门’学校来说,北京市就有‘一分成绩一万元’之说 。”怎么讲?某生考试差一分不能录取;其父为工厂党委书记,大笔下挥,捐给该 校一万元兴办教育费,于是该生遂得入学。而教师靠补习班所得加班费已远超过每 月工资。清水衙门如此,浑水衙门更何须说。 在吃的方面,另有一个新现象:“肯塔基”炸鸡店在北京前门西大街大行其道。 每日下午门庭若市,大排长龙,顾客中以当地年轻男女为主,也杂以一些老外。价 钱则与在美相仿。同时,一些名为“加州烤肉店”“加州牛肉面”的新字牌,在北 京也很利市。初见这些招牌颇为稀奇。在加州居住十一年,从未见有专门的美国烤 肉出口转内销,却冠以“加州”二字,招摇于市。中国人赚钱招数,又见翻新。而 北京的传统小吃则日渐式微。笔者去“东来顺”试过涮羊肉及其他小吃。以往的调 料,火炭都荡然无存。仅是羊肉和火锅而已。莲子粥则在冷稀饭之上放几粒莲子, 炸糕则是外硬内冰,外散小撮白糖,令人无法下口。 我在北京还有一群同学和几位老师,我也曾去看望他们。女同学都已是祖母级人 物,都已退休;男同学则是将要退休,目前在站“末班岗”。见到他们那似曾相识 的身影,望着他们脸上那饱经风霜的皱纹,以及岁月所染上的白鬓,我的眼角几度 湿润。他们都是这一代的普通中国人:“欣欣向荣”的五十年代中走向革命;然后 ,当右派,下矿井,当农民。然而,他们的下一代都已成长起来,较有出息。有的 在日本、美国在华开设的公司做事,有的在国外留学。我见到几位,思想都很成熟 ,考虑问题较周详、稳健、实际,不似我们这一代人那样天真、稚气;他们外语较 好,知道较多的天下大事,不似我们这一代孤陋寡闻。 也曾与几位在美国结识的文化界的朋友接触。在宴请他们的桌上,他们的话不多 。他们都才结了案,头上受了或还继续受着敲打。在一些报章杂志编辑部门(包括 香港左报),还有不准刊登他们文章的通知。据说,这叫做“憋死”。但其中一些 为他们包机票吃住,请他们去旅游,为的是借重他们的名气,以广招徕。有的编辑 部则不顾禁令,时时发出他们的文章。他们中有的人仍然按捺不住内心的孤愤,写 出了这样几句与世诀绝的文字: 老死无人问,人生已到头。 不如安乐死,一瞑解千愁。 在憋了一段时日之后,我也不能不走了。踏上归途,我仍系念着在病床上辗转呻 吟的伴侣,和在街市上、田野里熙来攘往、默然耕耘的人群。我希望她能从沉痾中 康复,希望看到人们有更多的欢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