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脑死亡” 石子供稿 石子:你好。 天很热,火灼一样,经常是三十五到三十七度。夏天我容易发烧,象在深圳时那 样,没由来地烧起来,不同的是持续的时间更长了。 小静从香港来,给我一个电报,要我去接。清晨七点到了火车站,一等便是十几 个小时,饿了一天,车站卖食品的小车因没有火车进出,也全都停业。那车站的广 播玩儿的是钓鱼术,让人始终不能确定那车是否真就不到了。正是洪水初起时,车 其实堵在徐州好几天。晚上十点多回家,饿得两眼发花,小静却自此杳无音讯。 我的处理已经下来,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大约副教授也会因“考核”业务 而撸去,因为他们要我算科研成果,我让他们去找那个下通知不许发表我文章的人 。所有这一切其实只是毛毛雨,平淡无奇。最困难的是不可能做成任何事,除了关 门读书。有时即便是读书亦不安定,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小麻烦搅扰你,比如某某 失踪了,便会相应地紧张一阵。见过南来北往的不少朋友,居然都称道我是极安静 地读书的人,你便可以就此推断学界的状况了。求知欲的毁灭是一个社会的脑死亡 ,这是我最为忧虑的,但却无可奈何。 今年的水灾非常严重,倘使发生在河南,那不过是习惯而已,这次却主要是在江 苏、浙江、安徽等华东地区,这是最富庶的地区,成千上万的人近一个月来一直被 围在田埂、大坝上,条件极其艰难,又逢盛夏,其悲惨及后果都不会下于唐山地震 ,只不过是猝然与平缓的死亡方式的不同。我打算去安徽搞社会调查。中国的农民 很苦很苦,包括精英们在内,总是把农民当作消极的因素,其实他们的过去与现在 并不是自由选择的结果,没有选择也就无所谓责任,他们最多只是一个“存在”而 已。重要的是事实,而不是态度;他们就是事实,不是态度。农民起义的直接动力 是抢粮活命,“改朝换代”那是太高的“赋予”。这两年搞中世纪,对农民来说, 土地制度要远比农民的文化更重要。意大利在中古是最繁荣的,可为什么率先进入 工业社会的却是英国,你大约比我有发言权,可这个问题在中国现代化研究中竟很 少有人涉及。你的ROYA研究或许会触及到。还有西班牙、荷兰、绝不缺乏海盗精神 ,海上贸易的霸权垄断一度全操在他们的手中,可他们始终也不是工业社会的第一 提琴手。有时研究失败比研究成功要重要得多。所以,我主张要花更多的精力去研 究那些没有工业化的范例。说说就扯远了,水灾给我的压力太大。社会上所做的是 捐款,但这种募捐的意义是值得讨论的。 一九九一年七月 石子: 与阿洵通过几次电话,谈得“尚可”,原因是她知道的实在已多,这便给了我施 展剃刀的机会,三年不用,已经锈迹斑斑,却仍然锋利。只是那些文学文字,并非 可以聆听的昂扬号角,久已荒疏,重新写来,有许多驾驭技巧上的笨拙,但也因此 而真实,虽不堪为大众所卒读,却可为知己所品尝。而我的谈话风格,总是让人沉 重,却莫知其所言。即便是你,大约也是觉得累的。倘如你现在见了我人,会觉得 更累更累了,不只不堪卒读,而且会不屑目睹了,一笑。 给你买了盒磁带《红太阳颂》,集十年文革中最喧嚣的那些歌曲。那天我去商店 买扣子,忽然,极刺激地响起“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吓我一跳,顿生抱头鼠 窜之感。我知道,在这旋律中,我绝对是属于专政对象的。心里猛地一抽,这歌曲 的重新唱响意味着什么?两天后,宅后学校的操场的高音喇叭里又冲出“敬祝毛主 席万寿无疆”的歌声。我记得,这常是开批斗会的序曲,斗我爸的时候也放过这歌 。晚上,有同学来告诉我说,重出了这类歌,有“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延边人 民热爱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毛主席著作象太阳”、“我们共产党人好 比种子”等等。我乐了。真的,这不是很好么,该给出这主意的人发个大奖章。我 又骑车去那卖磁带的店,站在外面,静静地把这些歌全都听了一遍。小店老板见我 听得虔诚,竭力向我推荐,我满含笑意地拒绝了他,心里却不由地骂道:他妈的, 你也配听这个! 是的,帝王将相用过的青铜酒杯可以拍卖,文化革命的歌为什么就 不能标价呢?谁说中国没有商品经济?资本主义所有的一切,中国人都可以有创意 地将其发挥尽致。只是那些歌所鼓动起来的苦闷和仇恨是无法标上价码的,因此, 它们便不值钱,被任意由痞子们朴素的赚钱欲去蹂躏作践。买一盒给你,不知假若 在你们的电台播出,会令海外的听众们怎样地瞠目结舌?我会偷偷地乐,我猜你也 会。 前几天,M远道而来,捎话说要见我。我是在卢布林的活坟里,实在不想见他,他 硬还是跑来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很长了些见识。这哥们儿竟对我说:北京革命形 势很严峻,革命情绪很高涨,他所要做就是要阻止革命,再不能发生民主运动,还 跟我开了一通他的“易经”,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我如实地说了我的印象:这几年 ,你可没少吃鲁迅说的那种“人肉馒头”。知识稀薄到渺小,心思也就狂妄到可笑 了。我同时还告诉他,许久以来,他和他的那几个同道们的看法一直就是以其昏昏 ,使人昭昭,让人烦腻。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读书呢?当然,不读书也可以,可 是别做知识分子,既不读书,又要冒充智者,就使自己成了怪物了。这样类型的人 ,在北京还不算少,但确实也成了文物了。只能被欣赏,不会被认同。我想,我大 概也如你所自我标榜的那样,始终成不了“革命家”的。我的原版中世纪,学界颇 有传播,但疏错很多,我没有条件去纠正,只好苦笑。从中大约也可窥见,知识的 饥渴到了何等程度。 一九九二年一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