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铁窗事,点评白皮书 主持人 胡平 录音整理 丁楚 参加者:薛伟、杨巍、高新、李林、熊焱、刘青、倪育贤、王升陛、戚挺华、姚勇 战。 胡平:台湾的李敖有句话:“天下没有白坐的牢”。按照这句话的含义,一个社会 坐牢的人越多,它的人权法制状况也就改善得越快。但事实往往并非如此。所以, 关键的问题不在于有没有“白坐的牢”,而在于我们怎样使我们的牢“不白坐”。 当然,有人说,监狱是个大学校,但是这个学校没有人愿意去读。因此,曾经坐过 牢的人就应该把他们的经验告诉大家,只有这样才能使这个牢不“白坐”。既然这 个经验是没有人愿意去获得的,那么一旦你获得了,就应当让它大白于天下,以便 促进人权状况的改善。今天在座各位都是蹲过监狱的人,如果你们能够根据自己的 经验,谈出自己在被捕前后、审讯和审判、服刑期间以及出狱前后等不同阶段的感 受,那会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情,也可以说是对中共关于“改造罪犯”的白皮书 所作出的回答。 被捕前后 薛伟:我被捕之前毫无迹象。那时是文革初期,我正在申请调动工作。但是总不批 准。于是我就拒绝上课,但是学校还是给我发薪,对我态度很好。这样差不多有半 年。后来我听一个朋友讲,有人曾到他那里去了解我的情况。回想起来,也许他们 这段时间正在调查我的材料,想稳住我。 不过当时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我会被捕,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认为我有罪。直到有一 天一帮人到我家搜查。后来他们是根据搜查出来的材料判我刑的,可见原来并没有 什么逮捕我的证据。 高新:八九年六月六号,我和刘晓波从澳大利亚大使馆出来,商量第二天逃到长白 山去。可是第二天刘晓波没有来。我正好住在澳国使馆对面,从七日下午,我就发 现楼下有警车监视。后来我才知道,是侯德健在澳大利亚使馆里给程琳打电话商量 机票的事情,窃听电话的人把程琳误以为柴玲了。于是,外面就传开了,说柴玲藏 在澳大利亚使馆里。那些警车一方面是冲着柴玲去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盯我。 有一次我走到车的旁边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人很小声说:“别回头,那就是高新 。”我这就确认了,这是冲我来的。车里值勤的每一班都是三男一女,其中有一个 穿白警服的女的很漂亮,至今我还很怀念她。(众笑) 十四号中午,我在楼下蹲着抽烟,看见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慢慢开过来。我记得过 去见过这辆车,觉得事情不对。开始我想跑到楼上通知我未婚妻,但是又怕那个跑 的样子很狼狈。正在犹豫时,车已开到我的身边。一个人跳下车警棍一捅,我就顺 势进了车。里面有一个穿警服的人,我一屁股坐在他腰间的枪上。他们给我带上手 铐,我问他们,这是算逮捕还是拘留,还是收容审查。他们说:“你还懂得挺多嘛 。”我回答:“这七天,我全在研究你们那部刑法。”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派出所, 把我按到一个砖墙上照相,这时我感到一种恐怖感,觉得自己可能被杀,因为当时 到处都在杀人。可是后来他们把我拉到半步桥监狱时,一个人对我说:“高新,把 头低下,不要往外看。”这时我一下就放心了,知道自己不会被处死了。因为他们 怕我看见周围的地形,如果立即枪毙,就没有必要这样。 他们把我扔在那里三十多天没有管我。看守我的警察都不知道我是谁,从那里来 的,谁抓我进来的。我问看守:“我没有日常用品,怎么办?”看守说:“找你的 提审。”我说:“我不知道谁是我的提审。”看守问:“谁抓你进来的?”我说: “不知道。”他说:“你别诬蔑共产党,我们难道会抓了你不办手续,让你家属满 大街去找你?”我说:“正是这样,我家里人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直到三十五 天之后才给我摘手铐,然后才给我办入狱手续。他们解释说是因为太忙。他们给我 办手续是七月十九号,但是让我签六月十四号的时间。我为了让家属知道我的情况 ,就顺从地签了。但是后来我才知道,直到我出狱,他们也没有通知我的家人。后 来我上了电视,他们才知道我的消息。 王升陛:我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六号被共产党送入劳改营。我一九五六年从上海外 语学院毕业,然后被留校审查。一九四九年前,我一个当国民党团长的亲戚介绍我 到他的部队里当指导员。可是三个月以后,我就离开那个部队了。后来我参加了陈 毅任校长的华东军政大学,在中共军队呆了四年,就驻在南京的军政司令部,陈毅 我也经常见到。当时政府动员军人投考大学,我就考了上海俄专。毕业后刚好“反 右”,有历史问题的人都要留下审查。两个月后就用一辆囚车把我送到了安徽的劳 动农场。没有任何法律手续,没有逮捕证,等于黑官司。 倪育贤:一九七七年三月十八号,我将我写的一首纪念周恩来,为“四五”天安门 运动平反的长诗抄成一个巨幅大字报,贴在南京路国际饭店和黄河路。我们分两组 行动。我和一个女孩子在南京路,刚贴完大字报,就发现周围有很多警察。他们都 骑着自行车,很快就到了我们跟前。当时南京路有很多人围观,警察也没有采取行 动,他们要先看一下大字报的性质。当他们知道这是反革命大字报的时候,我已经 走掉了。我按约定到黄河路另一组那里和那个女孩子会面,可是没有见到她。有人 说她被派出所抓起来了。于是我就到黄河路派出所去了,看见那个女孩子在那里。 我就对那里的警察说,这张大字报是我写的,和她没有关系,我只是从围观的群众 中把她找来帮忙的。他们让我留下我的姓名住址,我就把工作证留给他们了。于是 他们把我们两个人都放了。但是我知道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果然,第二天我回工 作单位上班时,他们来了十几个人,把我抓到厂长办公室。问昨天的大字报是不是 我写的,我供认不讳。在记录上签字划押之后,我问他们还有什么事情,没事我就 要吃饭了。奇怪的是他们竟然让我去吃饭。 于是我抓紧时间,赶紧去通知其他人,订立攻守同盟。最后我到那个女孩子家里 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她紧张得直哭。我把她约出来,到曹溪公园,谈了很长时 间。在公园里我发现一个女人很面熟,后来想起是昨天审问我的十几个人中间的一 个人,现在穿着便衣。 我回到家里时已经晚上十一点钟了。我弟弟一开门就问:“哥,你做了什么事, 公安局今天来了两次。说你一到家就通知他们。”我妈也下来问出了什么事情。我 正向他们解释,还来不及进屋见我太太和小孩,下面门就敲响了。门一开就冲进来 十几个公安人员,把我抓走了。 姚勇战:八九年六月十一日,上海公安局发布公告,要求本市高自联头头去公安局 登记自首。听到这一消息,我决定离沪。我想通过英国领事馆,以香港居民的身份 或许可以蒙混出关。我打了一个电话到领事馆,那边让我自己过去。于是我到了英 国驻沪领事馆,门口的守卫查看了我的身份证,就让我进去了。由于我坚持要求离 开上海,所以英国领事馆派了一个秘书护送我到了上海虹桥机场。谁知中共的安全 人员早就等候在机场的海关了,他们一看我的证件,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 跟我们走一趟。”我立刻反应到我被逮捕了,于是毫无反抗地跟着他们走了。 熊焱:坐牢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我一九八八年就参加了学生运动,柴庆丰事件,所 以一直被审查。参加“八九民运”后我就准备坐牢。抓我的场面很壮观。我是在乘 车回北京的时候在大同站附近被捕的,当时我还不知道我已经被通缉了。抓我时上 来八个人,拿着枪和报话机。但是我很平静,我发现我在关键时刻都很冷静。我岳 母坐在我对面,也很冷静。他们首先检查我的证件,很客气。然后就把我带走了, 竟然没有发现我的岳母。下面等着三辆乌龟车,拉着我离开了火车。 山西省公安局把我押送北京后,故意用车拉着我在北京公安部和高等法院门前兜 了一圈。他们对我说:“你认得这个地方吗?”我说:“当然认得”。五月三十号 ,北京公安局抓了几个工人,我带着一批学生冲进公安部抗议,要求放人。结果后 来他们把人放了。他们得意地说:“你看,你转了一圈又回到这个地方了。还是逃 不出公安局的手掌。” 李林:我刚好相反,这一辈子就没有想到会坐牢。我父母都是老共产党员,我当过 兵,也是最年轻的共产党员,长期负责共青团的工作。我坐牢是因为在“八九民运 ”中搞工自联,“六四”屠杀之后退出共产党。当时我就知道我有可能被抓,于是 就逃到香港。到了香港之后,我又悄悄回过几次大陆。 最后一次回去是一个晚上,公安局来了很多人,敲我家的门。我想从后门逃走, 结果发现后门也有人封住了。被捕之后,我问为什么抓我,他们回答说是收容审查 。我问我犯了什么罪,他们说:“什么罪你自己明白,还用我们说吗?”然后把我 家抄了一遍,把我的证件和钱都搜走了。 我父亲问:“不是党中央说不追究民运分子的责任了吗?”他们恶狠狠地回答: “谁说的你找谁,李鹏说的你找李鹏去。我们不知道。”我母亲哭了,我安慰她说 :“坚强点,他们跳不了几天了。”结果为了这句话他们把我拉到看守所打了我一 顿。 五个月之后,海外施加压力了,才给我下逮捕证。在此之前不准见家属。开始给 我定了两个罪名,反革命颠覆罪和特务罪。可是放我的时候,我的罪名又改成“偷 越国境”了。 杨巍:我有两次被捕的经历了。八七年被捕那次,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事情 。当时民联并没有被正式定性为“反动组织”。学运之前,国安局的人曾经到生化 所找我谈话,主要关心的台湾的活动,也问起民联的事情,我为民联说了不少好话 ,说那些人也是爱国的,讲道理的。他们没有反驳。总之当时我并不认为他们会把 民联当成个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学运发生之后,学生骂政府是“法西斯”,我贴了几张大字报,其实内容比学生 贴的大字报还温和。我只要求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后来又以“中国民联”的署名 贴了几张标语,表示支持学生行动。然后我又写了一份东西给民联总部,主要是报 告上海的形势,我当时想托一个回美探亲的留学生带到美国。谁知到她家时,她已 提前走了。我觉得情况紧急,只好当邮件寄出。那份东西后来被公安局截获,成了 定我罪的证据。 一月十号我被捕,当时情况也很有排场(笑),因为当时就抓我一个反革命,不 象第二次学潮抓了许多人。我回家路过财经学院后门,走上来一老一小,问我是不 是姓杨。我说是。他们就说有事情要问我,请我到一旁去。我就跟着他们走去,开 始我没有想到是公安局的人。但是没走几步,边上就有几个人围上来。我问他们是 什么人,他们就说是公安局的,但是非常和气。我从前和他们也打过交道,觉得没 有什么可以害怕的,而且自己干的事情光明正大,可以讲得清楚,所以就顺从地跟 着他们上了一辆面包车。上车时,那个老的便衣还对后面叫:“小张,把小杨的自 行车捎上。”我这才意识到后面还有一辆车。 车子一直向西开,一路上他们叫我不要紧张。进哈密路的时候,他们对我说:“ 小杨,这个地方是保密的,不太方便,你最好不要往外看。”我同意,他们就把我 的眼镜收掉了。车子绕来绕去,到了一个地方,有点象一个工厂的仓库,里面是花 园洋房,挺漂亮的。但是到了楼前,形势就有点不太对头了,那里有一排摄像机, 闪光灯一闪一闪的,我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 上了楼,他们就开始搜我的东西。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他们回答:“你自己 清楚。”第一天他们问了一些问题,我就胡扯一通。后来晚上我回想起他们的提问 ,才意识到那封给民联总部的信肯定被截获了,他们知道我在扯谎,只不过没有戳 穿我。所以第二天,我就按照信的内容照实说了。 第二次我也没有想到我会被捕,我觉得我在学运中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情。七月 十五号我回公司上班,几个协作厂的厂长还和我握手,说:“小杨,这次你可是经 受住考验了。”意思是我已经过关了。谁知十八号我就被捕了。 那天真是很惨,我父母都住在医院里,我父亲得癌症住院,我妈妈中暑。我探视 他们刚回来,来了一个户籍警,接着又来了几个人站在门口向外招手。后来就上来 一大批人,也不说话,拿着摄像机到处照,搜查了我的东西。然后就把我直接带到 看守一所去了。那里的训导我还认识,一见我还和我打招呼,说:“你又进来了。 ” 戚挺华:我是一九七零年“一打三反”运动时被捕的。当时文化革命,大家都在混 日子,只有我在搞科研,快要出成果了。有一天开会,他们把我叫到一个小房间里 ,对我说,你现在把所有研究的材料交出来。然后宣布对我隔离审查。我也没有什 么话讲,因为当时这种情况很多。于是就把我关在那个小房间里。 晚上,一辆小车把我拉回家,搜查。这时我才知道我父亲和弟弟都被抓起来了。 理由是我在家里偷听反动电台,还有谈论大字报时发表了一些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 。我父亲是政协委员,文化大革命被贴了很多大字报,我们兄弟看了大字报后就回 家讨论,这场革命今后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我们这类的人会有什么命运。这就构 成了反革命罪,破坏文化大革命。我被隔离审查半年,什么也没有查清楚,然后就 被扔进监狱里关了八年。 审讯判刑 王升陛:我是所谓“劳教人员”,根本就没有什么审判。劳教就等于让你进行无限 期的无偿劳动。什么时候“劳动改造”好,没有准。你说好,他说没好。比如,打 球时球掉到泥塘里,你没有去捡,他们就会说,你的资产阶级思想还没有改造好。 劳动教养没有审判,有很多家属有意见。就告状说:“你把我们的亲属关在农场 劳动,也不说几年,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当时的安徽第一书记李葆华看见这种 情况,就给劳动教养来了一个“定期”。从那时算,给我的定期是半年,一九六二 年八月就满期了。 满期之后,给我一个解除劳动教养决定书,宣布留场就业。这实际上等于有期劳 教结束,无期劳教开始。我还要留在农场里接受改造。领导上说是我可以发工资, 还可以回家。可是我十几年也没有发工资。因为农场亏损,领导就对我说,我们哪 有钱给你发工资?于是只管生活费,没有工资。我也回不了家,回上海要公安局出 证明,那时候城市的人都被赶到乡下去,解除劳教人员怎么可能落户。 所以劳教不如劳改。第一劳改要经过审判,是有期徒刑,而劳教没有审判,连辩 护上诉的机会都没有,等于无期徒刑。第二劳改还有衣服以及生活用品发,而劳教 连衣服都没有,因为名义上有工资发。另外你可以回家,没有生活用品,由家里供 应。 刘青:我被捕后就是被送“劳教”,他们告诉我三条理由:第一是领导了“星星美 展”的游行示威;第二是印刷和散发了魏京生的辩护词;第三是我给单位的病假条 是作假的。这三条后来连他们自己私下也承认,没有触犯法律。所以审判全是他们 编造的谎言,是监狱里的秘密审判。 姚勇战:我的审讯经过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六月十一日被抓到七月 二十一日正式逮捕,这段时间我的案子归公安局管。审讯的特点是日夜轰炸,疲劳 战、心理战,他们主要想知道我和国外的关系。后来我了解到,他们早已在我们学 校散布说,我是“海外敌对势力”的特务。第二阶段是从正式逮捕到九零年三月“ 上检”。这段时间由公安部门审讯。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要定我为反革命宣传煽动 或颠覆罪,同时也非常注意从我这里搜集其他学生或教师“犯罪”的证据。对杨巍 、王若望、叶茂强、陈乐波、邱小平、贺东东等人的办案者都到我这里来求“证词 ”。第三阶段是从九零年三月到六月五日我获释。这一阶段我的案子到了上海市人 民检察院分院,好象我们“反革命罪”到了这一阶段也定不下来了。他们只能旁敲 侧击,找个什么罪名交差。这段时间,我已经猜到我可能会获释,因此我与办案者 的关系处理的也挺好,不大再发生第一、第二阶段经常陷入僵局的情形。再者,我 慢慢也适应了“一所”的环境,因此到“六五”获释,我心情也算平静,总是想出 来晒晒太阳。 薛伟:审判我时,给我定的几条罪也是莫名其妙的。首先是“收听敌台广播”,其 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据。他们问我有没有收音机,我说有,他们又问,有没有收听 过台湾的广播,我说有时收音机转到某一个频道。可以收听到。他们就说我承认了 收听敌台广播了。其次是我对《毛泽东选集》的一些批注,例如我在“湖南农民运 动考查报告”一文旁边写了一些我的看法,其实现在来看也都是一些很正面的看法 。他们就说我恶毒攻击毛泽东思想。我和他们争辩了很久,最后不由分说,还是说 我有罪。再一条就是“企图偷越国境,投敌叛国”。当时我曾经打算到国外去念书 ,而且也提出过申请,因为我有亲戚在美国。有时和同学谈论起来这件事,也问过 别人怎样到香港去,这就有了外逃的企图。另外还有些什么反动诗词,例如“你是 黑暗,笼罩着苍茫大地”,那么他们就问,“黑暗”是指什么,显然是攻击无产阶 级专政。 审判我的时候,既没有律师,也没有书记。审判员是一个军管会的军人,审判也 是他,记录也是他,总是我们两个一对一地对话。他这人水平很低,经常忘了某个 字是怎么写的,于是我就把那个字写在我的手上示意给他看,每次审判完了之后, 我手上都写满了字。有时候我们谈得好好的,忽然他把桌子一拍,大骂:“你不老 实,快交待。”我一看窗户,原来是有人来了,他要摆个样子。 不过我在监狱里还是很高兴被提审的,因为太无聊了。审讯可以找个机会说说话 ,甚至和他辩论一下。他总是辩不过我,后来他发怒了,就对我说:“老实告诉你 ,你辩也没有用,已经内定判你十年刑了。”我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就不再与他辩 了。 杨巍:其实很多案子都是事先已经定好刑期了。例如我的案子,在听证和申辩之后 ,审判员进去讨论了二十分钟,出来就宣布判决了。这和其它普通案子不一样,其 它案子一审和二审之间一般都有一个星期时间,通常不会当天就出判决书的。而我 的案子的判决书只用了二十分钟,显然是早就定好的。辩护都是逢场作戏,我也知 道,不过我还是请了两个律师,也是为了演戏的排场(笑)。 倪育贤:负责我的案子审讯的主要有两个人,现在职位也挺高的了,好象也当了上 海某个区法院的院长了。他们态度倒是蛮好的,从来不拍桌子瞪眼。他们审讯的目 的是两个,开始是要求掌握你的全部案情,以及挖其他人的线索,这时候他们会千 方百计地骗你讲更多的情况。他们会和你兜来兜去,找你前言后语中的矛盾,有时 候搞得你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就不得不把你不愿说的情节讲出来了。等到他们把 你的案情都搞清楚了,那么第二个目的就是要你承担罪责。他们已经事先把你的案 子性质内定了,例如“反革命煽动罪”,下一步就是要你自己承认。有时他们做得 很巧妙,套你上钩,引诱你按照他们的思路承认罪过。例如,他们对我说:“你认 罪也没有关系。你大字报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你认了罪,我们就可以挽救你,你就 有前途了。你不是想回去吗?认了罪,我们保证你和家属见面。”总之,他们要千 方百计地让你在他们给你的定罪书上签字。 高新:北京所有的死刑犯,都关在公安局第一看守所。在北京市,哪一级审判哪一 级都有规定。区中级法院是无权判无期以上徒刑的,所以是市高级法院受审的,估 计你会判无期徒刑以上,就事先把你往市第一看守所送,而不是审完了以后再送。 所以送到我们那里的犯人一般都是无期以上的。有一个很不人道的地方是,死刑犯 从抓你那天起到杀你那天,从不解枷锁。我就是三十五天没有开枷锁。我同牢的三 个刑事犯后来都被枪毙了,我差点也被当做是死刑犯了。 后来他们也明确告诉我,之所以至今没有审判我,是在等待上面的指示。完全没 有什么法律程序。 杨巍:监狱里都知道,如果给你验血了,就说明你要被判死刑了。因为他们要把你 的器官和血液派用场。到真的枪毙你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所以事先要把你的血型查 清楚,血型配好,和医院单位联系好,然后再确定死刑的日期。 服刑期间 王升陛:我劳教二十多年,从来就没有吃饱过。说是定量三十五斤,可是经劳改场 的干部七扣八扣,到了你手里就连三十斤不到了,没有肉,没有油,每天劳动十几 个小时,你怎么受得了。所以我们个个骨瘦如柴。有一个人对我说:“要是给我吃 饱一顿白米饭,就是枪毙也值得了。” 六十年代初,饿死人的年代,我们每个人一天就是一碗清水煮菜皮。我们劳改队 四百多人,差不多都饿死了,最后活着的只剩下二十几人。我们农场的河堤,就是 用人的尸首和坟堆筑起来的。有的家属到农场要人,说活人没有,你们也得给个尸 首。农场交代不过去,干脆用拖拉机把尸体一拖就拖光了。 至于打人吊人,在农场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儿。比如今天规定你割一亩稻子,你要 是完不成,就吊起来。或者不给饭吃,你今天晚上不睡觉也要割完。我当时为什么 活下来了呢,因为我坚信毛泽东的寿命没有我长,总之我坚持到你死了就有办法。 薛伟:犯人一进劳改农场,首先要进“入监队”三个月。两个目的,第一要交代隐 瞒的罪行,他们假设每一个犯人都有罪行没有交代干净。每一个人都要反复交代, 然后由大家来分析,批判,帮助。很多人为了过关,就不得不编造一点余罪,但在 不足以加刑的范围之内。第二个目的就是学习监规,如果有人违背监规,晚上就要 批斗。在入监队里最多劳动半天。 三个月以后,就正式劳改。每天天亮出工。天亮得早就早出工,亮得晚就晚出工 ,因为怕犯人逃跑,所以一定要天亮才出工。天一黑就收工。中午如果忙就在外面 吃饭,不忙就回营吃饭。因为守卫的解放军要睡午觉,他们不会顶着太阳看守你, 所以他们睡觉,我们也陪着睡。 劳动时你要是偷懒,他们叫“耍死狗”,就把你绑起来,用一根竹杆一串,把你 抬起来,就像抬猪一样。抬到坡上,冬天就任风吹,夏天就任太阳晒,那滋味比干 活还难受,所以就逼得人非干活不可。 每天晚上都是学习,雷打不动。最简单是读报纸,再就是讨论党的政策。学习中 ,他们要制造阶级斗争,硬找些事情来斗,抓住人的只言片语,穷追猛打。 劳改队最常见的惩罚是上铐,特别是反铐。反铐铐久了,胳膊因血液不流通会残 废。另一种常见的惩罚是关小监。小监是一米宽,一米高,两米长的小屋,让你在 里面根本就直不起腰来。打人有时是看守打,也有利用犯人打,随便找一个什么借 口,说你反改造,就打一顿。最惨是逃跑被抓回来,轻则筋骨打断,重的可以打死 。他们可以说你是逃跑拒捕。 劳改队最恶劣的是利用犯人整犯人,很多犯人为了减刑,就相互揭发检举,整人 打人,充当狗腿子。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是押送犯人。两个当兵的,一前一后,就 能押送一百个犯人,从一个中队押到另一个中队,中途竟然没有一个人逃跑。因为 劳改队规定一条政策,谁要是逃跑被抓回来就会加刑,而谁要是抓住一个逃跑犯就 会减刑。这样一来,首先大家就不敢跑,因为怕加刑,同时大家也会去抓那些逃跑 的人,希望立功减刑。结果,劳改队就是利用人性中的弱点让所有的人相互制约, 竟然没有一个人跑。 王升陛:共产党的阶级斗争搞到监狱里去了。他们对刑事犯说:“你们小偷小摸没 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想夺共产党的天下。政治犯不同,他们是要夺共产党的天下。 别看他们现在被我们关起来老老实实的,一旦夺了天下,他们比谁都凶。”所以在 监狱他们就用刑事犯来看管政治犯,谁要是揭发政治犯就多给饭吃。还可以提升为 小组长,甚至调到伙房去干活。劳改农场有一句话,叫作:“伙房伙房,劳改天堂 ”,因为只有伙房的人能吃饱,外面的人很多都饿死了,伙房的人绝不会饿死。 在劳改农场逃跑还是很容易的,但是没有人敢逃跑。因为共产党的天下整个就是 一个大监狱,你往哪跑?第一你的衣服特殊,走到哪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劳改 队逃出来的。第二你身上没有钱,没有粮票,买不到吃的东西。没有证明信,住不 了旅馆。政府和劳改农场周围的车站、码头、饭店、商店都打过招呼,人家一看你 就知道你是劳改犯。逃跑被抓回来,就枪毙,没话说。(薛伟插话:我们劳改农场 和周围的农民说,凡抓住一个逃跑犯,奖励十块钱。结果农民见到光头的就抓,有 时甚至把派出去买菜的伙夫也抓回来领奖了。) 杨巍:监狱里有些犯人被称为“形势犯”。比如你平时有些小偷小摸的,或者已经 掌握你是“国民党特务”,但暂时先不抓你,把你先放着,储存起来。哪一天来了 一个什么运动,要“严打”一批人,就把你抓起来杀一儆百。公安局等于储备一批 罪犯,等上面有精神来了,或分下来个什么指标,他们能够马上拿得出成绩来应付 。 倪育贤:我在监狱里的两年时间真是不堪回顾,现在我真是不愿多想它,希望慢慢 忘记它。上海吃官司的人都知道,黄浦看守所是条件最恶劣的。我就关押在那里。 我因为生病就医,曾经去过提蓝桥监狱住过一段时间,那是这两年最舒服的日子。 我在黄浦看守所的日子,实际上就是在等死。其他人也都知道。我要是与其他人 争执起来,他们就骂:“这个枪毙鬼,说不定那天就打靶了。”我入狱之前,从来 就没有想到监狱里是这个样子。我还和别人说:“你们要是听说我在狱中自杀了, 你们千万不要相信。”可是真的进去之后,住了两个月,我还真的想过要自杀。因 为在那里没有生存的起码生活条件,人真的没法活。在海外,大家都喊“自由”, 好象很抽象,可是进了监狱,你就知道,“自由”这个词的含义,太具体了。 我们住的牢房是法国人造的单人牢房,可是现在规定要关十八人,最多甚至关过 二十四人。十八人根本就没法睡觉,每天晚上,每个人都要侧着身子,都挤不进去 ,最后还得让看守用脚踩进去。人是有弹性的,当时是勉强踩进去了,可是一动又 弹出来了。这样睡觉,根本没法呼吸。为了节约空间,犯人都是头对脚睡,你的头 两边都是脚丫子,监狱里又没有水洗,那味道可想而知。这样睡一个礼拜,身上就 全烂了,根本就不透气。每天晚上睡觉,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腿稍微弯一弯,能弯 一弯就很舒服了,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都实现不了。所以一天里我最怕睡觉, 多少个夜晚,每天都熬到天亮。有时候你真的不想活了。另一方面我也在想,一旦 我能够活着出来,我一定要推翻这个不让人活的制度。 现在听一些朋友讲起监狱里的生活,比我们那个时候有很大的改善。这也可能是 历史的进步吧。 杨巍:监狱外面的民运其实可以改变监狱里的状况的。我第一次坐牢时,里面的犯 人都说警察特别凶,经常电人。我说我为什么没有看见电人,他们说,这是冬天, 衣服多,电不着,你到夏天看,警察就是要等你光着膀子,电起来才凶。我就说不 会,要是他们夏天还是这样,我们这次学生的民主运动不是白搞了嘛!这次学潮一定 会有助于改进监狱里的待遇。 果然,夏天到了,警察就很少电人。而前一个夏天,警察动不动就找个碴子用一 下他们的电警棍。晚上他们就是要搞得你睡不好,白天他们就等着你打磕睡(规定 不准睡午觉),你一磕睡他们高兴死了,就跑进牢房用电警棍到处戳,他们觉得这 样很刺激。 我第一次入狱时,监狱的监规还都是文化大革命时留下来的。可是第二次进去的 时候就不同了,发现监规都变了。把什么“不准乱说乱动”之类的字眼都覆盖掉了 ,反而写上了一些犯人权利的条文。我一看这些监规制定的日期,上面写着五月四 号。也就是说,这些监规是“六四”屠杀之前的那段民主运动高潮中改的。据说那 段时间看守的态度都好很多。这说明外面的民主呼声对监狱里人权的改善不是没有 触动的。 熊焱:一九八九年可能是个界线,八九年以前,很少有人在坐牢以后还能够保持原 来的意志。虽然监狱不一定能够改造你的思想,但是可以改造你的行为方式。但是 八九年之后,这种“改造”的成功率就大大降低了。 刘青:我从坐牢的第一天起就很明确,我是不会服从改造的,我出去还是要和他们 干的。在十年里,他们对我各种手段都使用过,精神和肉体的折磨,饥饿、孤独, 无所不用其极。但是我始终抱着这样一种态度,你和他们干,他们不让你做人,你 不和他们干,他们同样也不会让你做人。他们就根本不会把你当人看。而我要争的 就是做人的权利。也许我争取权利的过程中仍然得不到这些权利,但是我毕竟朝这 个方向争取了。 胡平:我觉得刘青所说的这么一种态度很重要。他们斗争不见得是因为自由民主一 定会胜利,一定有把握赢。而是他们认为自己必须那么做。只有这种人多了,胜利 才能够成为可能。这个精神是非常可贵的。 今天大家讲了很多,希望大家今后还能够把这些事情写出来。当然,我希望你们 把这段经历写出来的时候不仅仅是材料的罗列。仅仅是材料,任何一个会讲故事的 人都可以讲得很生动。但是各位都是有思想的人,有自己的追求,最好把这一点能 够表达出来。 监狱里的残酷外面并不是不知道的。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他们认为是不可改变的 ,从这个意义上他们也就接受了。所以希望你们的这种回顾,不但要激起人们的正 义感,而且要激起人们为正义而奋斗的信心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