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藏通信 马悲鸣 阿沛.晋美 《西藏论坛》 阿沛·晋美 先生: 听说你们有些出版物,烦请寄一些来。如您曾经发表过其他文章,也请给我寄来 一个拷贝。从报上知道您过去曾在内蒙古插过队,随信寄上一本《草原启示录》, 还望笑纳。 祝好! 马悲鸣 感慨万千 马悲鸣先生: 您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谢谢。 《草原启示录》我翻了翻,很有意思。有些作者是当年我们在一起插队的同学。 书中的内容多数都是我们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看着看着常常会情不自禁独自会心 地笑了起来。笑完了,猛然想起这些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不禁又感慨万千。 一两周前《新闻自由导报》的朋友们曾经提到有人想要我的地址,想必就是您了 。我这几年陆陆续续曾用中文写过一些文章,但是始终没有搞一个完整的拷贝。另 外我们还在断断续续地出一份中文小报《西藏论坛》,我整理出几份来给您寄去, 请批评指正。 阿沛·晋美 中共愧对藏人 阿沛·晋美先生: 来信收到了。往事如烟,当年那些草原上的老插青壮志难酬,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因为我本人也曾有过在少数民族地区长久生活的经历,所以从无对少数民族的歧 视。反而有点“汉人学得胡人语,争向墙头骂汉人”的味道了。 不过,不开玩笑地说,过去中国的民族矛盾是很深的。最近见一书《西路军魂》 ,是讲红军西路军在河西全军覆没的故事,惨不忍睹。其实青、甘、宁的马家军和 红军原来并无冤仇,何苦杀得那么狠呢?这本书中提到马家军曾在青海果洛、玉树等 地区对藏人进行过大屠杀。即除却少数民族与汉人多数民族之间的矛盾以外,还有 少数民族之间的矛盾。 在红军长征途中待红军最好的少数民族就是藏人。彝人洗劫过掉队红军,把他们 剥光再放走。回人的马家军用人海战术把红西路军打垮,而且大规模屠杀红军战俘 。藏人至多就是在红军到达之前先行逃跑而已。 红军路过藏民区搞不到吃的,就自行取用逃走藏民家的粮食,留下收条以备日后 给还。毛泽东曾向斯诺说到此事(见《西行漫记》)。后来李维汉在招集藏人领袖开 会时也谈到此事,并保证给还。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的向导都是藏人。其中几个藏人一直跟到延安。藏人是中 共和红军的救命恩人,但后来中共却待藏人最不好。说起来藏人也真够惨的,前挨 马家军杀,后挨恩将仇报的共产党杀。中共最愧对的就是藏人。 其实,海外民运人士里有不少人对藏人的独立诉求持排斥态度。比如前几年有个 大陆来美的学者,也曾是文革中写大批判稿的红卫兵,在《中国之春》上和一个台 湾人辩论。他的论点是,台湾要独立嘛可以接受,但西藏独立则无法接受。这位仁 兄和其他不少民运人士的共同观点是:如果中共的专制统治不能结束,则少数民族 无法独立,如果中共的专制统治能够结束,则没有必要独立。不管如何,反正就是 不能独立。我当时看着这个论点觉得有点滑稽。记得内蒙曾有过“挖肃内人党”之 役,把内蒙古的蒙古人整得个“不亦乐乎”。而独立出去的外蒙古则无此虞。可见 还是独立出去好。哪怕是独立出去干社会主义呢。“亲爱的汉族兄弟和我们并肩建 设”固然不错。但如何保证万一翻脸,“政策失误”呢? “挖肃内人党”之役起自康生、江青等几个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的批示,止于周恩 来一人读了他侄女家信后的批示。万一当时周恩来的侄女不是到内蒙插队,而是去 了别的地方。或者,万一周恩来看了侄女的家信没有良心发现,这“挖肃内人党” 之役岂不就止不住了吗?一个民族千百万人的头颅不能只维系在其他民族一两个人的 良心上,即使他是个圣人。更何况如今周恩来也已经作古了。 西藏与中国关系较好的时候是元、清两代。而那时连中国都亡于“夷狄”了。当 时的藏人是与统治中国的蒙古人和满人的友好关系。这其中和蒙古人放弃了他们自 己的萨满教改宗藏人的喇嘛教有关。明朝就几乎和西藏没什么来往。 唐朝和藏人关系较好。可唐朝是建立在五胡乱华之后。唐皇族里就有少数民族血 统。李世民的母亲独孤氏显然不是汉族的姓氏。如果说松赞干布娶了文成公主,西 藏就算中国领土了。这就和老丈人把女儿嫁给女婿,则女婿家的一切,包括财产和 人身自由就都归了老丈人一样。鲁迅曾就中国人的大话“我们中国的成吉思汗灭了 俄罗斯”撰文反驳说:成吉思汗是先灭了俄罗斯,后来他的孙子才灭了宋。所以应 该说是俄罗斯的成吉思汗灭了中国。索尔任尼琴说过,大家在一起没法过,还是分 开来好。戈尔巴乔夫说他是活在十九世纪的人。结果还是索尔任尼琴说得准。 六四以后民运人士的看法有所松动,这多半是因为达赖喇嘛荣获了诺贝尔和平奖 。诺贝尔委员会的判断还是不可小觑的。但要大家都明白事理,恐怕要到猴年马月 了。 言不尽 马悲鸣顿首 旧事重提 马悲鸣先生: 来信收到,非常感谢。你的很多看法颇有见地,看了很受启发。 你信中提到“藏人是中共和红军的救命恩人,但后来中共却待藏人最不好。中共 最愧对的就是藏人。”这段话使我想起我在印度见到过的一个西藏老人。他原来是 个康巴头人,家乡在今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新龙县。这位老人小时候受过汉文教育 ,在成都、康定等地上过学。他不仅中文讲得好,而且对中国的事务颇为熟悉,甚 至还知道中共历史上有过一个张国涛,一个王明,可说是流亡藏人中少见的“中国 通”。这个老人告诉我,“解放”初期,他和其他康巴头人,还有喇嘛被邀请到重 庆开会,受到当时西南军政委员会领导人的欢迎。 据这个老人讲,会上先是贺龙讲话。贺龙对他们说:“你们藏人是红军、共产党 的大恩人。在红军长征最艰难的时刻,是藏人帮我们渡过了难关。因此共产党、解 放军欠着藏人一笔债,现在我们是来向藏人还债来了。藏人可以放心,共产党、解 放军是来保护你们的,是为藏人谋福利的。”一席话说得在坐的藏人头目们一个个 心花怒放,惊喜万分。等到轮到邓小平讲话时,却把他们说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安 。据说邓小平一上来不加寒喧,说话直截了当,一针见血。他说:“摆在你们面前 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拥护祖国,跟共产党走;另一条是背叛祖国,反对共产党。 前一条路是光明大道,后一个是死路一条。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择。” 这位老人说,当时他们都对邓小平的话极为反感,而对贺龙的话却大为赞赏。没 有料到,邓小平虽然说的话难听,却都是大实话。而贺龙的话虽然动听,却是骗他 们的。我想,贺龙其实也不见得真是有意在骗藏人,他当初可能真想过报答对红军 有恩的藏人,只是摆脱不了传统的“一统江山”观念和共产党的国家、民族、阶级 、政党的利益,最终必然要“恩将仇报”。邓小平的一针见血,说大实话固然难能 可贵,只是征服者的味道太浓,除了教训人外,缺乏人情味。 说起来,六百年前西藏人就从蒙古人手里救过一次汉人。西藏古籍《萨迦世系》 记载,忽必烈汗征服南宋,建立大元帝国以后,对中原一带的汉人实行了一项大规 模的集体屠杀政策,每年都要把成千上万的汉人驱赶到江河里活活地淹死。忽必烈 称帝后请当时西藏萨迦教派的高僧八思巴做他的上师,号称“元帝师”,并三次接 受八思巴的灌顶。第一次灌顶以后,忽必烈将新征服来的西藏卫藏地区十三万户作 为供养,奉献给了八思巴。第二次灌顶以后,将西藏三部(卫藏、康、安多,即今之 西藏自治区及甘、青、川、滇的藏区)全部奉献给了八思巴。第三次灌顶以后,忽必 烈问八思巴还需要什么作为供养。八思巴说,他别的什么也不要,只要一项要求, 请忽必烈废止用汉人填满江河的野蛮做法。忽必烈接受了上师的教诲,从此废止了 这项民族灭绝的政策。我在《元史》里没有找到这段记录,也可能我遗漏了。但据 说在《蒙古秘史》中有类似的记载。 旧事重提,现在亦无济于事了。西藏人其实也并不想当什么大救星。他们只图个 平等而已。 祝好! 阿沛·晋美 历史的残忍 阿沛·晋美先生: 来信收到,看到《西藏论坛》里你那篇《西藏人权与民族自决》的原稿使我想起 一些往事。 在中共政权之下的第一号国学大师是顾颉刚。文化革命中周恩来完全不理会顾颉 刚是正在挨批的“反动学术权威”,而指定《二十四史》的标点和校堪工作必须有 他的最后签字。五九年“西藏平叛”后在北京的民族宫举办了一个“罪恶展览”。 我想,相当大多数北京市民对西藏的印象大概主要就来自这个展览。顾颉刚参观了 这个展览后说:“这不新鲜,中国春秋战国时就是这样的。”他的这句话让周围那 些大诉阶级苦的人目瞪口呆,后来就成为整肃顾颉刚的一条重要“罪状”。其实每 当中国考古学界发掘出一个先秦大墓,都有被残杀的殉葬奴隶。而中共每次都用这 些考古发现当做阶级斗争的教材。顾颉刚说的完全是实话。 关于剥人皮的事,我想大概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能比得上我们中国。农民起 义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公开在国家法典里制定贪官剥皮的刑法。很多罪未必当诛的 县官也被剥皮。剥下的人皮用草填充起来立在县衙门的大堂上给后任官员做榜样。 那时的县官就这样终日陪伴着三五个前任被楦起来的人皮办公。我无法想象他们的 心理感受。明朝剥人皮一直剥到南明小朝廷时,盗匪出身的大将孙可望还剥了一个 反对他的大臣的皮。鲁迅先生曾评论说,有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 司马迁的《史记》里专门有《酷吏列传》,罗列著名的酷吏。记得小时候曾在坊 间见一旧书,专讲惩罚犯人用的各种刑法技术,极其专业化。每种刑法都有个美妙 的名称,如“三仙进洞”就是用三跟木棍依次从犯人的肛门里钉进去,直到从口腔 里穿出来而死。柏杨先生曾讲到明朝的廷杖,皇帝一不高兴就在朝堂上命人撩起大 臣的衣裤,当众用大竹板子打屁股。是否杖毙,行刑者看皇帝的脸色行事。我们汉 人还有给抗金名将岳飞用过的“披麻戴孝”,把麻布条用胶粘在人身上,待干了以 后,一条一条连皮往下撕。就是死刑,除了问斩以外还有凌迟,还有腰斩。凌迟是 把人绑在木驴上,一刀一刀地片了。头两刀先片下犯人的两个上眼皮,再盖在犯人 的眼睛上,据说是出于人道主义,不让犯人看见行刑刽子片他身体时的惨状。腰斩 是两人抬着犯人,由刽子手拦腰把犯人斩为两段。这两个人随即把犯人身体两段的 伤口按在事先准备好的滚油上。伤口被煎熟止血,犯人一时半会还死不了。汉人政 府的酷刑技术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进步,而越发残酷。倒是少数民族的满清政府正 式废掉了这些惨无人道的酷刑。死刑只保留“斩立绝”一条。而且到清朝中叶,全 国的死刑权都被收归中央政府,以期减少冤案。在文化大革命中,共产党政权又把 死刑权下放到地方革命委员会,造成无数冤魂。我不知道象湖南道县的大屠杀,云 南沙甸的“平叛”和广西韦国清当政时的人吃人究竟比满清强在哪里?! 最近读了达赖喇嘛自传《流亡中的自在》,很有意思,长了不少见识。却原来五 九年的西藏叛乱只是解放军西藏军区邀请达赖喇嘛去看戏,藏人怕军区劫持达赖喇 嘛,涌到达赖喇嘛的“夏宫”卢布林卡,阻止达赖喇嘛去看戏。结果解放军就拿炮 把这些围护卢布林卡的藏民给轰了,真是罪过。藏人挨了炮轰还有个不反的?其实, 既然藏人不放他们的达赖喇嘛去军区看戏,军区放弃请客就是了,哪有个看戏还要 拿大炮强邀的。 六四总算是学生占领了天安门广场,而且中南海也没邀请哪位总指挥进去看戏。 五九年的“平叛”比八九年的“平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何时我们汉人才能赎 对你们藏人的罪孽。 言不尽 悲鸣顿首 弃除前嫌,重修旧好 马悲鸣先生: 来信收到,非常感谢。我到印度、日本等国去了近一个月,刚回来不久。回来后 又有一大堆事等着处理,到今天才动笔给你写回信。 这次到印度的主要使命是带几个中国留学生、学者和民运人士去看看那里的西藏 难民和他们的流亡政府,并拜访了达赖喇嘛。访问相当成功。自从西藏流亡政府建 立以来,这是第一次由大陆来的中国人前往访问。虽然人数很少,时间很短,但总 算是个开头,可望今后不断有中国人前往访问。我个人对这种相互沟通,增加了解 的事情很赞成,并觉得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担当起了这次访问的向导工作 。 你来信说的“赎罪”,话可能说得有点过重。我们不应该要求整个汉民族对藏人 赎罪。不过我们确实需要汉民族中的智士仁人站出来说些公道话,以消除许多不必 要的无知、偏见和对立。毕竟,我们命中注定要世世代代比邻而居。与其虎视眈眈 ,不如和和气气,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互相憋着一肚子气呢? 记得拉萨大召寺前的“唐蕃会盟碑”中有一句话:“弃除前嫌,重修旧好”。一 千多年前的祖先们都知道要“弃嫌修好”,一千多年后的子孙后代总该多少有点进 步吧。否则,真是应了你所说的“一蟹不如一蟹”了。 胡乱写了这些,算是聊天吧。以后多联系。 祝好! 阿沛·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