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政治民主，改革不可能成功 ·许良英· 尊敬的《中国之春》编者： 我郑重地向贵刊推荐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研究所资深研究员许良英先生的近作“ 没有政治民主，改革不可能成功”。此文发表在今年十月于北京出版的《未来与发 展》杂志第五期上，是“今后十年中国改革的前景与问题”大型笔谈的文章之一。 许先生是中国著名的科学史家，爱因斯坦研究专家，一位著述甚丰，受到学术界敬 重的学者。许先生为人耿直，藐视权贵，常为社会之不公而鸣不平。一九五七年“ 反右”斗争中被打成“右派”，一九八七年初又因与刘宾雁、方励之等人发起纪念 “反右”三十周年活动而遭批判。日前友人自大陆来美，带来了许先生的大作。我 读了以后，深觉此文值得让更多的朋友一阅。据悉，由于刊登了许良英先生的文章 ，《未来与发展》杂志已被命令停刊。 顺颂 编安 读者 周义澄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六日 随着一九八九年东欧、苏联的巨变和一九九一年的海湾战争，经历了半个多世纪 的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对抗和冷战，从历史上消失了。虽然地区冲突、民族纠纷、宗 教和意识形态的斗争还会长期继续下去，但是世界和平有了保障，向往和实现民主 、自由、人权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这是经历了纷争、战乱、磨难的二十世纪在最 后十年为未来的新世纪所准备的献礼，是科学、民主和理性的伟大胜利。 早在一九一五年，陈独秀就把现代文明归结为科学与人权；一九一九年他又把人 权扩大为民主。一九二四年孙中山也说，“现在世界潮流到了民权时代”，“没有 方法可以反抗”，并且强调：“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可是 ，进入三十年代，欧亚几个大国出现了逆流，这就是德、意、日三国猖獗一时的法 西斯；苏联斯大林模式的专制；以及五十年代以后出现在中国的“反右运动”、“ 大跃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类自我折腾。这些都是人类历史回到中世纪 的一种“返祖现象”，是科学昌明的现代社会的历史大倒退。历史终于克服了这种 倒退，不过代价是无比高昂的，包括亿万人的生命。 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使人们从现代迷信中清醒过来，于是有十年改革开放 的局面。改革的目标，一九八一年曾确定为：建设一个“高度民主的、高度文明的 ”现在化国家。人们为这个目标所吸引，对未来充满希望。可是，由于根深蒂固的 几千年封建传统的作崇，民主始终是寸步难行。特别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那出史 无前例的人间惨剧之后，民主自由被视为洪水猛兽，坚持主张民主的人被斥之为“ 敌对分子”。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反右”和“文革”年代。棍子、帽子满天飞，稍 有独立思想的言论、著作一概被禁，而骗子、流氓、娼妓的胡话、梦呓却使权贵们 如获至宝，正义之士无不为中华民族的厄运而嘘唏。 现在，从南到北骤然又吹起强劲的“改革”之风，人们为之雀跃，似乎又出现了 希望。但是这次改革，谈的只是经济改革和发展生产力，而回避政治改革，更是讳 言民主。这种蹩脚的改革能否成功，殊堪怀疑。 有人以所谓“四小龙”为范例，认为单纯的经济改革是可行的。殊不知“四小龙 ”本来就是私有制和市场经济，经济起飞并无体制方面的阻力，而中国大陆首先碰 到的是经济体制改革问题。在经济体制转型的过程中，如果没有政治上的民主，政 权和官吏受不到广大人民和独立舆论的监督，必然“官倒”猖獗，腐败成风，社会 矛盾日益激化，以致不可收拾。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说过：“ 权力趋向腐败，绝对权力绝对腐败。”这是历史的铁律，谁也逃脱不了。不受人民 监督的政权，必然腐败；而腐败和官倒是无法容忍的，它们是社会动乱的根源和催 化剂。 如果人仅仅是经济动物，生产力的增长是社会进步的唯一指标，那么值得称道的 并不是亚洲“四小龙”，而是希特勒当政时的德国。一九三三年一月希特勒当上德 国总理，到年底，德国失业率就减少了三分之一（原为百分之三十三，六百万人） ，以后逐年下降，到一九三八年已不到百分之一。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三八年五年内 ，国民生产总值增长百分之六十八，平均年增长率为百分之十一。其中生产资料生 产尤为迅速，五年内将近翻了一番。根据这一“伟大功绩”，我们应该高呼“希特 勒万岁”了，何况他搞的也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简称“纳粹”， 按德文原意该译为民族社会主义）!那些鼓吹不搞民主也能发展经济的说客们，竟没 有一个敢于公开宣扬如此辉煌的纳粹经验，实属莫大遗憾。 人毕竟已经不是只满足于吃、喝、拉、撒的动物，人是理性动物，有自己的精神 生活，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和尊严，正如陈独秀于一九一五年所说的 ，“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 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 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这就是经 过十四至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的人文主义启迪而觉醒了的，并且经过十七至十 八世纪的启蒙运动，用科学思想和民主思想武装起来的现代人的最基本的要求。要 实现现代化，却拒绝现代文明社会所公认的价值观；要改革，却在历史潮流面前故 步自封；要开放，却不让人民呼吸外界的新鲜空气--这种本末倒置无异于洋务运动 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绝无成功之可能。 这里应消除一个心理障碍，这就是对“和平演变”一词谈虎色变的心态。“和平 演变”源于英文“peaceful evolution”。evolution的意思是“进化”，是指渐进 的发展。与之对立的是“革命”（revolution），是指通过暴力对社会制度作彻底 的改变。所谓“改革”，就是一种进化，是逐步向现代化的发展。这是全国人民早 已认同了的取向。整个二十世纪，中国人民已饱受战争和动乱之苦，中国需要的改 革当然只能是和平的，非暴力的，而不应该走“暴力革命”的老路。因此，改革本 身就是一种“peaceful evolution”，“和平演变”与“改革”实际上是同义词， 根本不是吃人的老虎，有何可怕？ 有人沿用斯大林的语言，把改革说成是对某种体制的“自我完善”，这纯属形而 上学的幻想。斯大林不承认他统治下的苏联社会有什么内部矛盾，而高唱所谓各族 人民的“团结一致”。去年苏共的猝亡和苏联的崩溃证明了这种“一致”和“自我 完善”的虚假。自我封闭的“自我完善”是与开放性的改革相对抗的，实质上是对 改革的否定。人类社会是永远在进步的，改革也必然永无尽头，不存在任何预先设 定的终极目标。千年帝国，在任何时代都只能是个梦。 总之，既要改革，就得顺应当今世界的历史潮流，在进行经济体制改革的同时， 必须认真开展政治体制改革，逐步实现政治民主化。应该认识到，政治民主化是经 济改革和安定团结的可靠保证。实现了民主化，人们充分发挥了主动性和积极性， 改革过程中所出现的难以避免的困难，全国人民就会乐意共同承担；而通过群策群 力，也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要实现政治民主化，首先必须确实保证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和一九四八年联合国 大会通过的《世界人权宣言》中所规定的公民基本权利，特别是保证公民的思想自 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新闻自由，以及和平集会结社自由之权利。中国是联合 国安全理事会的常任理事国，理应率先恪守联合国有关人权的各项公约，决不可因 国内的人权问题而成为国际舆论谴责的对象；应该果敢地结束中国几千年来因思想 、言论、文字治罪的历史，使所有因思想言论而系狱者获得自由。 鉴于民主思想在中国的输入和传播历史短暂，而反民主的旧传统十分顽固，即使 在知识分子中间，民主概念也常常遭到曲解。因此，中国的政治民主化决不可能一 蹴而就，必然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必须通过不懈的艰苦奋斗才有可能逐步实 现。在当前，首先应该争取的是公民的基本合法权利，即保卫人权。 一个尊重人权、实行法治的民主中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对未来中国的呼唤。 也只有这样，回归祖国后的香港才能确保繁荣，台湾海峡两岸的统一才能实现。那 时，在太平洋西岸崛起的，将不是什么第五条小龙，而是真正的东方巨人!让我们永 远记住孙中山的名言：“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