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舵:“六四”牌非打不可 本刊记者 记:请问您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周:两个目的。第一我想到美国来好好研究一个课题: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社会稳 定。我想作两个比较研究。一是拿中国和东欧俄国作对比,另一个是拿中国的现状 和清末明初作对比。这方面据我所知,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的资料比国内还多。第 二我也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一个成熟的民主制度和市场经济是如何运作的 。 记:问一个不客气的问题,你离开中国去研究中国的问题,您不觉得是舍近求远了 吗? 周:我觉得我现在在国内做不了什么事情。首先我的研究工作就受到很大限制。例 如,我曾经想写一篇经济方面的东西。我的一个朋友答应让我用单位图书馆。我去 了一次,可是第二次他们就不敢接待了。所以在国内,我连起码的资料都没有地方 去找。就算有资料,国内清末民初这一段历史的资料也是非常缺乏的,美国这方面 的资料反而比国内全,另外还有很多专家学者可以求教。美国人尽管对中国问题的 了解并不一定很深,但是他们的研究方法和思路还是大有可取之处的。 记:通过你申请出国的过程,你有没有感觉到,中共当局有意把所有“捣乱分子” 都赶出国境的企图? 周:这种动机当然不能说没有,但不会这么单纯,至少我没有感觉到当局有一个明 确统一的政策。不同的具体办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我的护照就拖了半年多才批 ,可见并不顺利。另外在这个问题上,当局也有很多顾虑。他们也许会担心,一旦 把所有所谓“闹事”的人都送出国去了,那不就等于鼓励人们为了出国去“闹事” 吗? 记:你说现在你在大陆做不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意味着目前这种局面还会持续下去 ?你对大陆将来政局的变化是怎样估计的?海外的人离开大陆久了,往往会失去基 本的感觉,而你刚刚出来,也许你的感觉会准确一些。 周:我是觉得现在大陆的经济形势是非常好的,用共产党的话来说,不是小好,而 是大好。今年前九个月,生产资料价格上涨幅度非常之大,可是消费品的价格上涨 幅度非常小,据统计今年可以控制在百分之六之内。若现在你回大陆看看,商品到 处琳琅满目,厂家都在拼命推销,买方市场已经形成,整个国家基本上走出了短缺 经济。中国政府对通货膨胀的控制能力近来也大大加强,甚至强过西方国家。因为 除了财政手段和货币政策之外,它比西方政府还多一个行政手段。比如说,它有一 手叫做规模控制,又叫额度控制。中国的银行都是国家的,必要时下一道行政命令 限制提款额度,到时候不准你提钱就是不准。 但是另一方面,政治上现在存在着很多矛盾,如果这些矛盾不解决,将来就会出 大问题。现在所有人都担心的问题就是:老邓死后怎么办?大家都觉得中国现在就 好象一口没有出气口的压力锅,下面还在拼命烧火,哪一天爆炸,谁也说不准。 记:你能否具体分析一下,中国今后发展都有哪几种可能性? 周:我想无非就是四种可能性。一种就是既没有经济的繁荣,也没有政治的民主。 这种可能性将发生在保守派重新掌握权力的情况下,也就是说象“六四”后头两年 一样。不过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相当小,因为保守势力在大陆基本上已经没有什 么市场了,老百姓对他们讨厌透了。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就是邓小平今年初的南巡讲 话,他出去转了一圈,就使局势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倒不是因为邓小平本人有多 大的力量,主要是社会上对保守派的那一套普遍不满,早就盼望能有一个大的转变 了。 第二种可能性是有经济繁荣,但是没有政治民主。如果今天这种局面在邓小平死 后还能延续下去,就会走上一些人所鼓吹的新权威主义或新保守主义的道路。但是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是太大,因为走上这条路的不利因素太多了。首先,整个世界 形势已经不是象当年东亚四小龙所处的环境了。当年全世界正处在冷战之中,这些 国家和地区在政治上无论多么专制,只要他们反共,西方国家就会对他们采取容忍 甚至是支持的态度。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苏联东欧集团已经垮台,中共如果在政 治上继续保持专制体制,很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说的严重一点,甚至可能成为世 界公敌。其次,邓小平今年已经八十八岁,来日无多了。他一死,就很难说会出现 什么情况了。今天的第三代领导人没有任何人有能力控制住局面。而且中共高层也 很难出现一个高度团结一致的领导集团,把今天这种局面强有力地维持下去。世界 上也许从来没有过一个先例,一个政治强人所做政治安排在他死后还能够维持下去 。相反,几乎是规律性的,在他们死后,很快就会发生最高权力的争夺。 这两个因素加在一起,使今后今天的邓小平路线维持下去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 。 记:你不觉得“六四”的因素在今后中国政局的变化中会起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地位 吗? 周:可以说,“六四”是长在共产党头上的一个癌症。邓小平生前不解决它的话, 在他身后马上就会爆发。那就会出现第三种可能性:有政治民主,没有经济繁荣。 如果激进民主派占了主导地位的话,很快就会推行那种冒进的,不计后果的改革, 很可能把中国推向今天苏联和东欧的道路。共产党很可能会垮台,这本身虽然并不 足惜,但问题是它会引起整个社会秩序的瓦解。这个前景非常令人忧虑,中国如果 走上苏联的道路,局面会糟糕得多。苏联很多条件要比今天的中国优越得多。它的 资源比中国丰富得多,国民教育程度远在中国之上,还有苏联人的社会公德的水准 ,都是现在的中国没法比的。我们看见电视里,苏联人在严寒中排几个小时的队买 东西,秩序井然,这在中国几乎就是不可想象的。余英时说,中共四十年来干的一 件最大的坏事就是毁掉了中国的道德资源,中国人社会公德的沦丧可以说已经到了 人性崩溃的边缘。 第四种可能就是既有政治上的民主,也有经济上的繁荣。但是现在看来这种可能 性的机会很小,可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比如说出现以下势态:在邓小平还活着的 时候,中共最高决策层能够及早地开始政治民主化的改革,接受多党制的理念,并 作出一个承诺,召开一个政治协商的圆桌会议,共产党和中国其他政治力量达成一 个协议,制定出一个和平地、渐进地、有序地实现民主改革的日程表和一套方案。 如果其他社会政治力量能够给共产党这样做的机会,出现第四种可能性的机会还是 会有的。 记:你觉得在这四种前途中,哪一种的可能性最大? 周:第三种,其实第二种和第三种可能性最终还是会殊途同归。因为我认为所谓新 权威主义的选择维持不了多久,最后必然还会引发政治上的变革,在变革中激进派 就会占上风。 记:但是你不觉得,有了苏联崩溃的前车之鉴,中国的激进派会有所顾忌吗? 周:今天在共产党拼命宣传“稳定”的情况下,大家会有所顾忌。可是将来邓小平 一死,必定要有中共领导人会打“六四”牌,为“六四”翻案。不难想象,一旦“ 六四”中的那些真实资料,血腥的镜头公布于众,很快就会把民众的激进主义情绪 煽动起来。中国这个民族在政治上是相当不成熟的,民众情绪很容易受宣传媒介的 左右和控制。而且,激进派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论证,这第三种选择也不坏。比如 他们可以论证,苏联的情况也不象人们传说的那样坏,而且很快就会好起来,中国 要是象苏联那样也不会坏到那里去。中国确实也有很多比苏联强的地方,比如说中 国的市场经济发展的程度就是苏联没法比的。激进主义者这样说时,你也很难提出 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不是这样。 记: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一旦为“六四”翻案,中国的政治局面会出现失控?如果 是这样的话,你认为这“六四”牌是有人打好呢,还是没人打好?要是有人打的话 ,是怎样打好?什么时候打好? 周:共产党在提到“历史的必然性”时,常常说“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同样 可以说,“六四”这张牌是否该打,这也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六四 ”镇压是太不公平了,太残暴了,不翻案根本就不足以平民心。案是一定要翻,但 问题是怎么个翻法。如果是共产党一直压着,最后实在压不住了,迫不得已不得不 翻的时候,很快就会导致共产党垮台。 如果想在保持秩序的情况下实现中国的民主化,就必须很技巧地处理“六四”的 问题,例如主动地、低调地、逐步地处理“六四”问题,总之不能采取煽情的方法 。 记:你认为中共今后会出现戈尔巴乔夫式的人物吗?从你刚才的论述中,你是否觉 得中共今后变革的关键也取决这种戈尔巴乔夫式的人物? 周:我觉得中共今后出现的变革人物不一定完全象戈尔巴乔夫式,我们只能作一个 类似的比喻。中共高层今后出现这样的领导人,甚至可能不止一个。他们可能能够 接受多党制的体制,而且就在他们的任期之内就开始推进政治民主化。如果把这种 人物称作戈尔巴乔夫式的人物的话,那么我可以说出现这种人物的可能性几乎是百 分之百的。 记:戈尔巴乔夫当时在推进改革时,还是怀着一种美好的愿望的,他也许当时认为 他所发起的改革会为苏联带来一个光明的前景。他当时绝对没有想到其结局是苏联 的解体、共产党的垮台。如果他当时预料到今天这种结局,他还会有勇气推动改革 吗? 今天,对于中国的戈尔巴乔夫式来说,美好的幻觉已经不存在了,政治改革将会 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一谜底已经被苏联的戈尔巴乔夫揭开。面临这样严酷的结局 ,即使他们有这种能力,可他们还会有勇气效法戈尔巴乔夫吗? 周:我觉得这由不得他们。政治本身有很多既定的游戏规则,只要你去玩这个游戏 ,就要受这游戏规则的制约。不难想象,邓小平死后必然会出现的权力争夺中,只 要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能够看出,打“六四”和“民主”这两张牌的好处太多 了,谁打这两张牌,谁就会得民心,谁就会成为政治斗争中的赢家。相反,谁不打 这两张牌,谁就会失败得非常惨。很可能就因为权力争夺这个因素,甚至仅仅因为 在权力争夺中自保的动机,就会有人要打“六四”牌,至于打了这张牌之后会出现 什么局面,那是以后的事情,而且也是不确定的,他们首要考虑的是得到眼前确定 的东西,即成为权力斗争中的胜者。比起你不打这张牌的后果,马上面临清算、下 台的结局,当然是要先下手为强了。 记:刚才你在谈到中国今后的变革时,主要讲中共内部的改革力量的作用。我现在 想问的是,你认为在今后中国的政治变革中,海外的民主力量将会扮演什么角色呢 ?国内的民主力量会接受海外民运吗? 周:这取决于海外民运今后怎样做了。如果能够重新树立一个较好的形象,对大陆 内部的民主运动作出一些实质性的贡献,那么今后就会有比较好的前途。现在国内 人对海外民运的指责,部分是因为对海外民运缺乏了解,因此产生了某些误解。如 果今后双方能够加强沟通,国内人会接受海外民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