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义采访记 ·亚 衣· 结束了三年国内流亡生活的大陆著名作家郑义、北明夫妇从香港来到了美国。日 前,本刊记者亚衣对暂居刘宾雁先生家中的郑义进行了电话采访。 亚:你们两位结束国内流亡生活来到美国,使人感到高兴。记得十多年前我在国内 ,经一位好朋友介绍读了您发表在《文汇报》上的小说“枫”,印象非常深刻。不 过《中国之春》的许多读者可能对你们还不太了解,你们是不是可以简单地介绍一 下自己的经历? 郑:好。我一九四七年生于四川重庆,十岁时到北京念书,一直到高中毕业。文化 革命中,一九六八年到山西插队,一插就是六年。(亚:所以您对山西特别了解。) 后来到煤矿干了四年。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时,我考入晋中师专中文系,开始发表 作品。您刚才说的“枫”还是您的那位朋友帮我推荐的。一九八二年毕业,我到《 晋中文艺》当编辑。一九八四年到太原,在作家协会创办大型文学刊物《黄河》, 任副主编,同时任驻会专业作家。两年之后辞掉副主编职位,专心写作。一九八九 年参加民运,遭到公安部在全国范围内的通缉。在国内流亡三年,经过香港来到美 国。 北明原名赵晓明,一九五六年出生于北京。她的父母在一九三七年就参加共产党 的革命。五十年代时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从最高人民检察院下放到山西 ,最后被赶到农村。北明十四岁就参军,到东北当兵,复员以后考上山西大学艺术 系声乐专业,是一个很好的女高音。毕业以后,她不搞声乐,搞文学批评,后来发 展到搞美学。“八九民运”以前,她在山西社会科学院当助理研究员,出版过美学 方面的专着。 国内流亡:对共产党的最大挑战 亚:很多人在“六四”以后为了躲避中共当局的迫害,都尽快地逃亡到国外,为什 么你们俩却选择了在国内流亡的道路? 郑:我的情况跟别的朋友有所不同。在文化革命中林彪事件之前,我曾经因为和朋 友们写信讨论政治,讨论文化大革命而“出事”,逃到黑龙江大兴安岭流亡了一年 ,在那里作木工。六四以后的这一次,实际是我的第二次流亡。我有过了一次经验 ,所以对社会各个阶层都比较熟悉,我很容易混迹于普通人家。不象有些书卷气很 重的朋友在国内流亡有困难。 亚:是不是您在主观上也有这种愿望? 郑:对。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想法。我过去认定作为一个作家不能离开祖国。对于一 个作家来说,流亡损失太大。当他离开了故土,他就完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想 留下来看一看,情势会继续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因为当时我对中国局势还怀有一 线希望。后来又有一个原因,躲藏一段时间以后,我妻子北明被捕了。这对我打击 很大。妻子还在监狱里头,我怎么能流亡国外?这是人之常情。 亚:我看了您给北明的一些信,我觉得您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 郑:人活着么,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了这么一点感情。当时我很感内疚。北明出 狱以后,我们曾经有条件出国。但是我们考虑到关于广西人吃人的调查材料的安全 ,我们决定留下来,把书写出来。 亚:后来您的好多手稿是托人带出来的,是吧? 郑:当时想在国内写作,在国外发表,这对共产党的挑战是最大的。 两部著作:流亡写作的成果 亚:听说您在国内写了两部著作? 郑:是的。一部叫《红色纪念碑》,一部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的一部分》 是北明在监狱里时,我给她写的十一封信。当时我在外面当“盲流”,在村子里作 木匠活。过了一段时间,情况稍稍稳定,朋友们就劝我,说您是一个作家,应当写 作,不能只是干活。后来我就写了《历史的一部分》。 亚:香港《开放》杂志发表的关于广西人吃人的文章,就是其中的第八封信,是吗 ? 郑:是的。那时我是凭记忆写的。后来等北明出狱以后,她想方设法把我原来的调 查资料送到我隐居的地方。然后,我就根据非常确凿的资料,来开始写第二本书《 红色纪念碑》,以广西事件作为一个由头,记叙了共产党在所有历史事件中的残暴 。 亚:我看到过您的《红色纪念碑》其中的一章的手稿。后面附有很多原始材料的出 处。有点象学术论文一样。 郑:是的。我这本书每一节都有出处。最后是对极权主义的批判。 亚:在国内流亡的情况下,要完成这两部著作,至少要有一个比较稳定安静的环境 吧。 郑:非常感人的是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们,他们对我们都是尽心帮助。而且 他们知道对我说来,最重要的是能够不停地写,所以他们尽可能给我们创造最好的 写作条件。比如说在有些城市里,我们的兜里同时有两三把钥匙。出了问题,马上 就可以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虽然大家都不是有钱人,但是都尽可能为我们创造好条 件。有时候条件很好,我们自己可以有一套房子。可以写作,可以散步。有时候挤 在学生宿舍里。其实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就行了,加上我们皮包里的资料,走到哪, 写到哪。我们是流亡写作。 亚:既要保证安全,保证基本的生活条件,又要能尽兴写作,也真不容易。 郑:但是要比外人想象中要好。甚至有一段时间,朋友们攒了一笔钱,准备在一个 偏僻的地方为我们盖一栋房子呢。我们在里面生活很充实,有一种使命感,觉得自 己做的事太值得了。我觉得每天都很充实,可以说这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 亚:您们说过当时至少有一百多个人知道您们的情况,都愿意帮助您们,只有一个 人不愿提供帮助。能不能说说“这一个”。 郑:有一个人,当我们谈了自己的情况后,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这么一 回事,也不是断然拒绝。 广西人吃人:记录的真实性 亚:您关于广西人吃人事件的作品发表以后,许多人都感到震惊。西方媒体也很重 视。也许事情本身太惊心动魄了,周围有一些朋友对这些情况的可靠性提出了一些 疑问。记得在《开放》杂志发表的文章中,有些是您直接向吃人者采访的,有些从 文字上看不知道这些故事从何而来,是直接了解到的还是间接听来的。 郑:我已经说过,限于当时的条件,那篇文章是完全凭记忆写出来的。所以我后来 下决心写第二部著作,第二部著作每一笔都是有根据的。我的材料有几个方面的来 源。第一,是我搜集到的一批中共官方文件。直到一九八三年,广西才开始否定“ 文革”。在这种情况下,文化革命中的罪恶才开始被揭露出来。各地成立了处理文 化大革命遗留问题的办公室,负责把许多问题弄清楚。比如一个党员参与杀人吃人 ,就有调查报告和其他原始材料。这些我看了一部分,我掌握了一部分这类材料。 第二,在县和地区两级,都搞过文化大革命史。在有些县里就专门辟出了条目,记 录了文革中的这些杀人事件。这是中共官方修的地方志。第三,我亲自接触了几类 人,包括凶手、吃人者;还有就是搞专案的,他们处理文革遗留问题,比如“处遗 办”主任,公安局局长;还有我找了当年的目击者。把这几方面的材料、人证综合 起来对事件本身就有比较准确的了解。在我的第二本书里,只要遇到说法有矛盾的 地方,我都要作一个分析。 亚:在一月六日《世界日报》上,有一条消息说文革造反派有一个食谱,教人如何 吃人肉。 郑:完全是胡说八道。今天我特别生气,我查了《纽约时报》,其中说的是一个政 府官方文件,并不是说造反派教人吃人肉。《世界日报》发挥成这个样子,它发挥 的东西太多了,请您们顺便澄清一下。把事情说过了头就是假的。 亚:第一一三期《中国之春》上有一篇评论文革的文章说,郑义对广西文革中人吃 人的惨剧的政治背景作了非常有趣的回避。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郑:这篇文章我看过。我对作者的说法有点小小的意见。这个背景我是清楚的,但 是我现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是写给中国人看的。我无心谈谁革命、谁造反,共 产党还是国民党。我什么都不谈,我只谈一点:该不该吃人。我的屁股要坐在人道 主义的立场上,坐在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立场上。(亚:普遍人权的立场上)。 对,人道主义和人权的立场上,还有法律法制的立场上,我不可能在这样一本书里 ,把整个文化革命说得非常清楚。 愿上帝保佑香港 亚:您在香港待了十个月,请谈谈有什么感受。 郑:首先我们非常感谢香港“支联会”和香港的各界朋友们。香港各界朋友对我们 的帮助是非常大的。我们到了香港的衣食住行,全是靠了香港人民捐款来维持的。 这一点,我们始终铭记在心的。他们不仅在经济上支持我们,而且在感情上给我们 很多温暖。我们两人都觉得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另外我们觉得香港人民太善良了。对共产党反对香港政制改革的最近的表演,香 港人总是把事情往好处想,认为自己退让,共产党也会退让。我看香港人心里对共 产党还有某种幻想。(亚:这是善良人的共同“缺点”。)就象一个善良的人面对一 个流氓。我心里非常担心,我离开香港的时候,心里觉得很伤心,我眼睁睁地看着 香港人落入共产党的圈套。以前我们在大陆受骗上当,好不容易明白过来,现在又 看着香港人一步步进入共产党的圈套,我们很痛心,觉得无话可说。我离开的时候 在心里只能想,愿上帝保佑香港。 新官僚资本——当代中国的隐患 亚:您这是第二次来到美国,几天来感觉怎样? 郑:我感到美国这个国家是奇特的。人类当获得自由、民主之后,会把自己的家园 建设得多么美。这一点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勤劳的民族之一, 但我们的国土却变得这样肮脏、贫穷。美好的河山简直成了上帝的弃地。看到美国 想起中国,真不是味道。普林斯顿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当两队大雁鸣叫着从我头顶 飞过的时候,我心里非常感动。世界如此美好,想起我们的祖国心里真难受。并不 是我们对共产党有什么个人仇恨,只是觉得共产党把中国糟蹋这个样子,太不应该 。 亚:您给我的印象是一位时常思虑着祖国命运的作家。我想听听您对中国当代政治 的现状和未来前景的看法。 郑:我对于邓小平现在继续搞开放改革,觉得还是很好的。当然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很清楚。我认为,如果没有相应的政治改革,矛盾会积累得很尖锐,会出现失控 的局面。就在眼下,一个严重的问题是,国家的财富迅速流到官僚的手里。实际上 这已经是一种官僚资本主义。这是非常恶劣的,会给国家的开放和经济改革带来负 面的影响。从海外看中国,也许会觉得经济发展很快,还不错,但是要知道有多少 财富流入了官僚们的钱包。人民也知道得很清楚。一旦有一天出现偶发事件,后果 谁也不能想象。中国人搞民主运作没有什么传统,但是反对贪官污吏却太有传统了 。我觉得对中国现在的形势抱完全乐观态度的人,也要想到这一点。总的来说,我 是比较乐观的。但我认为这种隐患非常严重。 亚:说起当代中国的新官僚资本,我也很感兴趣。据您了解,大陆现在有没有人在 作关于这方面的系统的调查和研究?假如有人在进行专题的研究,我觉得很有理论 价值和实践意义。 郑:我在国内接触到的人中间没有这样的人。但我相信会有人在做这件事。共产党 官僚贪得无厌已经达到非常无耻的局面,而且弄得老百姓也很实用主义,您捞我也 捞。但差距实在太大,老百姓如何捞得过官僚?我还认为,中国不管怎样改革开放 ,只要极权主义不改变,那么我们过去所承受的一切苦难和灾难性的结局都可能重 现。所以我认为民主对中国是非常重要的。对那种认为中国不需要民主就能将就过 去的观点,我抱怀疑态度。且不说过去,就说中共建政以来的,我们所有的灾难都 是在极权主义下出现的,怎么可能希望在这种极权主义的体制下,去消除这些灾难 呢?有的朋友说,民主很复杂,中国老百姓文化低,民主是奢侈品,要到某种程度 才能实行。问题是,没有民主你永远到不了这种程度。上帝要知识分子干什么?还 不是要我们把民众心里所具有的愿望和要求说出来! 不要放弃对中国民运的研究 亚:据您在国内了解,国内民众对海外民运包括“民联”、“民阵”和《中国之春 》杂志的了解程度怎样? 郑:国内还是基本了解的。当然有些是被歪曲的。比如大陆出了一本书,叫什么《 亡命“精英”其人其事》,这本书我们看了很高兴,我买了,还送给我的朋友,大 家都很高兴,因为里面说了许多海外民运人士的事情。海外民运的任何活动和消息 都使国内的朋友们振奋和高兴。 亚:在国内能看到《中国之春》杂志吗? 郑:我在国内流亡期间所走过的地区,不大容易看到。因为我接触的阶层也不一样 。在沿海大城市能够看到。 亚:您和北明在香港经常看《中国之春》,能不能说说对《中国之春》的评论和建 议。 郑:这个问题我没仔细想过。但我的感觉这个杂志很好。我觉得《中国之春》、《 民主中国》是我们自己的杂志。要真正研究中国问题,作仔细的思考,还是要看我 们自己的杂志,我觉得我们不能为杂志的销路问题而放弃对中国民主运动研究的有 价值的文章。这一点应该坚持。《中国之春》的地位是不可以由别的刊物来替代的 。你们的刊物办得好,也是因为它有这个特点。如果办得象香港的刊物,那还有什 么单独存在的必要呢? 亚:希望您以后经常为我们写稿,提出批评建议。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