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世纪之交 ----个人经验与思考的陈述(之七) 胡 平 五十九、优越感和上进心 问:你一直担任班干部和少先队干部,一直是学校里的“红人”。那么,你和普通 同学的关系又是如何呢?是不是有所谓“落后”同学讥讽你“假积极”?你自己是 不是有种优越感? 答:我主要是由于学习好而当干部的。我当的最多的职务是学习委员。其职责不外 是催促大家交作业和帮助成绩差的同学补习功课。在小学阶段,班长、中队长和大 队长一类角色通常是由那些大姐姐、或大哥哥式的同学担任----我念小学的时候, 班上总有几个年龄稍大、显得更懂事的同学----他们的工作主要是帮助老师进行管 理。 在六年级时我被大家选为中队长。那时候课外活动很多,需要一个爱张罗、能干 事的人带头。我这个人兴趣广泛,参加各种活动都很热心,所以大家选了我。 同学中历来有两种相反的倾向。有些人以赢得老师器重、当积极份子为荣;另外 一些人则挖苦前者是“拍马屁”、“假积极”。应该说,后一种倾向多少带有酸葡 萄的情绪。因为这些同学并非在理论上持有另一套价值标准。但也不尽然。我觉得 一般同学最反感的不是你冒尖走红。他们是不喜欢你打小报告,不喜欢你装腔作势 去管束他们。我的人缘一向很好,性格又随和,洁身自好有余,管束他人不足,所 以很少招致同学的讥讽。不过老师难免不批评我太“好好先生”。 在我就读的学校,同学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子弟,没人以父母官大钱多而自居高人 一等。不过,学校既然有着自己的一套价值标准,你被公认为好学生一类,你就会 有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既刺激了你的上进心,同时也刺激了你的虚荣心。事实上 ,作为一个尚不具备独立价值标准的小孩子,上进心和虚荣心总是纠缠不清的。记 得有一次我数学考试没考好,我缠着老师非要她把分数改一改不可。还有一次出去 赛球没赢上冠军,气得我回家大哭一顿。我想,一个人必得经历多次磨炼,才可能 逐步净化自己对优越的追求。 六十、晴朗的天空和几片阴云 问:你的童年的确是幸福的。尽管在这种幸福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不幸,在它的前 面潜伏着深重的危险,但至少对于当时的你而言,它的确是幸福的。 答:我读有关遇罗克的文章,他也对自己的童年充满幸福的回忆,尽管他的童年实 际上也并不那么幸福。每逢我想到自己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经历,我常常会联想 起遇罗克。我们在很多方面是太相似了。一个小孩子,天资不差,自己又肯努力。 他的长处、他的努力也受到周围人们的鼓励和肯定。他自然会认为整个社会都是美 好的,人生是光明的。虽然他也有着自己的苦恼。这种苦恼,一部份是来自成长本 身,一部份是源于与社会环境的不协调。后者虽然是十分深刻的,但毕竟在当时还 是比较稀少和不够尖锐的。象晴朗的天空里的几片阴云,它不会败坏你的欢快情绪 。直到后来你才发现,就是那几片若有若无的阴云,最终带来了一场狂恶的风暴。 回首往事,你自然不会忽视那几片阴云的存在;不过在当时,它们在你的视野里却 并不触目惊心。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的初中时代。 六十一、跨入初中 问:六零年秋天,你升入初中。新的生活给你最初的印象是什么? 答:俗话说,远处的草地看起来更绿。当小学生的时候,觉得中学生很高大,中学 生活很美妙。一旦身临其境,难免不有些失望。有了这次经验,以后我对新生活的 预期就平实多了。 中学毕竟不同于小学。在中学,再也没有老师随时随地站在你身旁指教你、纠正 你,我们有了更大的选择余地:你既可以做得更好,也可以做得更差。十三、四岁 的年纪,正式所谓“青春骚动期”的开端。处于这个年龄带的人们,突然意识到自 己不必象过去那样对师长唯命是从,因而常常会有些没来由的反叛性举动。尤其是 第一年,我们几乎都变得更淘气、更不守规矩、更不专心学习。这种状况又由于以 下两种原因而变本加厉。其一是前些年的政治运动,既挫伤了老师的元气,又搅乱 了学生的心志。其二是大饥饿,搞得人心浮动,校纪松弛。所以,我对中学生活的 最初印象,简直是很糟糕的。在整个第一学年,实在是乏善可陈。拿学习成绩来说 ,虽然拿了全五分,但我自己很清楚其中的欠缺。我赶快调整自己。初中三年,也 许是我过去生活中最顺利的时期。不过严格地讲,那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顺利的。 六十二、为什么很少反抗 问:从六零年到六二年,正是“三面红旗”彻底破产,全国人民陷于空前灾难的三 年。根据最保守的估计也有上千万人被活活饿死。人们常说中国的老百姓历来缺乏 为自由斗争的传统,只有在没饭吃的情况下才会挺而走险。然而,为什么在所谓“ 困难时期”,我们却很少见到饥饿的人们起来反抗。 答:其实反抗者还是很多的。那时我们每年都要组织去参观“公安展览”,其中就 有大量的“反动组织”、“反革命份子”和“美蒋特务”的“罪行”介绍。展厅中 陈示着各种各样的“反动文件”----当然都是经过选择和删节过的,甚至还有准备 暴动的武器。我想,在中共公安部的档案里一定有着更完整的记录,足以证明在那 段时间来自民间的反抗广泛到什么程度。不过,相对于历代王朝饥民造反的规模, 应该承认“困难年间”国人的反抗的确要弱小得多。道理很简单,共产党通过庞大 的组织系统,对人民实行了极为彻底的人身控制,它使得任何自发的集体反抗行为 很难发生。借助于对现代通讯手段的垄断,政府耳聪目明,老百姓成了瞎子聋子。 暴力工具的高度发展,斩木为兵注定了不可能战胜机枪大炮。因此,当局就能够把 人民的反叛扼杀于摇篮之中。我们要知道,人民起来反抗,一方面固然是苦不堪言 、逼上梁山,另一方面也常常是因为他们对成功抱有某种希望。如果人们事先就认 定绝无成功的可能,恐怕只会坐以待毙。你从《史记》对陈胜吴广起义的描述中可 以发现,陈胜吴广敢于发难,一来是走投无路,“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二来是 审时度势,相信登高一呼,“为天下倡,宜多应者”。再看看南京大屠杀和纳粹集 中营,成千上万的人毫无反抗地引颈就戮,就是因为他们完全丧失了死里求生、反 抗成功的希望,因而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意志,所以也就不再有反抗的行为。 问:当时大部份人是不是还相信共产党、相信共产党的那套宣传呢? 答:在当时,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无疑还是有很大力量的。共产党的专制不同于传统 的专制。它不是作为人民的对立物、不是作为在人民之上或人民之外的东西而存在 。它自称是人民的代表,人民利益的化身。我们已经习惯于把党、把政府看成是我 们自己的。作为人民中的一分子,你怎么能对人民自己的政府不满和反抗呢?再说 ,象“三面红旗”一类政策所造成的灾难也和传统的暴君苛政造成的灾难有所不同 :后者显然是出于统治者的骄奢淫逸,而前者却是出于一种极富理想主义色彩的美 妙计划----起码从表面上看是如此。于是,人们就困惑了。意识形态的功用就在于 ,它使得人们无法从个人感受中直接引出任何普遍性的判断。在那些年间,我们经 常听领导作报告。报告的要旨无非是教我们如何正确地认识形势。我们被反复地教 导说,“形势大好,前途光明,道路曲折。”眼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并且毫无例 外地都是国内外阶级敌人强加给我们的。退一万步讲,即便说“我们”也犯了错误 ,那也是因为我们正在从事着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没有现成的经验,因而免不了 会有小小的失误。结论是我们必须坚定信心跟共产党走。这套弥天大谎,现在看来 自然是不值一驳,但在当时却很有欺骗性和诱惑性。我们就象童话《皇帝的新衣》 里那些自命聪明的臣民,我们越是自以为思想进步、觉悟高,我们便越是坚持认为 我们看到了那本来不存在的东西。 六十三、牢骚的特点 问:可是现实生活既是如此严酷,人们又怎么可能去相信那套美丽的谎言呢?换句 话,我们接受了共产党的宣传,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真诚的? 答:一般人的毛病恰恰在于:一方面,他们不能完全不要概念、理念、纯粹地“跟 着感觉走”;另一方面,他们又不能坚持深入的思考而独立地获得判断。实际上我 们是陷入了一种分裂,感觉和理念的分裂。在私下,人人都发牢骚;在正式的政治 学习和表态的场合,个个又都唱赞歌。我相信,如果在当时我们能听到不同的声音 ,如果我们有公开的自由讨论,我们一定会拒绝官方的宣传。但是在政府的声音就 是唯一的声音的情况下,多数人很难产生独立的见解,更难以对自己独立的见解怀 有坚强的信心。所谓牢骚,就是指那种基于个人直接感受之上的不满,这种不满由 于缺少理念和意识的有力支持从而受到意志的某种自我抑制。发牢骚者的特点是既 要说怪话同时又承认说怪话不那么对头。牢骚既不是忠贞的服从,又不是自觉的反 抗。由此看来,我们在当时接受共产党的那套说词就既不是完全真诚的、又不是完 全不真诚的。 六十四、热烈的爱国主义者 问:中共把大饥荒的原因,一是归之于自然灾害,一是归之于苏联修正主义。这两 种解释到底起到了多大的欺骗作用。 答:以中国之大,局部地区的自然灾害无年无有。由于共产党控制了整个信息传播 ,它可以任意地夸大(或缩小)自然灾害的严重程度。因此,除去少数专家学者外, 多数人很可能会高估自然因素的作用。苏联撤走专家、中止经济合作项目,本来对 中国经济的影响是很有限的,但因为当时的人们普遍不具有从数字上理解经济的基 本知识,所以也确有可能对这一因素的作用估评过高。不过在我看来,中共把饥荒 的原因归咎于苏修,与其说是起到了很大的欺骗作用,不如说是起到了很大的转移 视线、转移情绪的作用。人们对现状的不满有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尽管许多人 可能明知这个对象其实未必该对现状负那么大的责任。这种民族主义情绪一旦被刺 激起来,谁要想再批评本国的统治者就更加困难了。 问:在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多少人仅仅是说了一两句对“老大哥”不够恭敬的话 便被扣上了“右派”的帽子,为什么在几年之后中共反过来大批苏修,竟然没有在 民众中引出任何“转弯子”的阻力? 答:这也是物极必反吧。当年的“一边倒”本身就埋下了反弹的种子。中共反苏修 ,主要是为了争当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盟主;老百姓接受了这套宣传,主要是出于 民族的自尊和骄傲。在以前的宣传画上,总是白皮肤、黄头发的俄国人居于首位; 自“反修”以后,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就站到了头排。后来中共又提出亚非拉 的概念,俨然是“新兴国家”的领袖。到了“文革”中期,中共又改称自己属于第 三世界,并处处以第三世界代言人自居而同时对抗美苏。尽管这种对抗本身常常没 什么道理,不过那确实是有效地利用和迎合了我们的民族主义或爱国主义情绪。 问:你提到了爱国主义。这是一百多年来中国政治中的一个重大课题。很多人是从 爱国主义的角度去认同共产党政权的。 答:在初中阶段,我的思想经历了一个重大发展。我成了一个热烈的爱国主义者。 这一方面是由于共产党反帝反修的宣传,另一方面是由于自己对历史、尤其是对近 代史的学习。记得在六二年,我看了电影“甲午风云”。这部电影在当时似乎并没 有引起很大轰动。等到七七年华国锋执政期间再度公演,在观众中引起的反响好象 还更强烈些。其中“邓大人”的形象----那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呼之欲出的邓小平-- --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是在六二年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时就十分激动。我 立志要为中国的富强奋斗终生。当时我对自由民主可说是一无所知。我只知道自己 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为我们古老的民族和国家彻底摆脱近百年的落后屈辱而重新 跨进先进国家之林贡献力量。我的科学家理想也受到了这种爱国主义的强烈感染。 过去,我梦想过自己能够进入科学巨人的伟大庙堂,那主要是出于对科学家本身的 崇拜。如今我的这一梦想又添加了一层新的意义,那就是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为国 家、为民族增光。 六十五、全校唯一的红领巾 问:你在初中时是不是已经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 答:谈不上。当然,在政治课上,我们学习社会发展简史,讲劳动创造人以及人类 社会发展的五阶段论,学习毛泽东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我的成绩照例很 好。我的作业和试卷常常被老师当作范例。但我对这门学科并无特殊的兴趣。当时 ,我和大部份同学一样,自以为是“革命接班人”。不过我们几乎都不曾以“马克 思主义者”或“未来的马克思主义者”自命。“马克思主义者”这种称号,就象“ 自由主义者”、“民主主义者”一样,总是包含有很多理论的、理念的色彩。中共 似乎并不重视从理论上、理念上教育我们,它只是简单地要求我们听话而已。 问:那么在政治活动上,你还是很积极的吗? 答:和小学阶段相比,在初中的三年中,政治学习、政治报告增加了很多,但政治 活动却减少了很多----如果你把我们在小学阶段参加的那些活动,诸如宣传总路线 、投入大炼钢铁、参观农村公社以及除四害一类活动都叫作政治活动的话。我就读 的成都二十四中是一个只有初中部的不大的学校。在同学中共青团员屈指可数,因 而团组织活动很不开展。你知道,在小学里,少先队组织十分重要,但在中学里就 每每是名存实亡。我在初二那年被选为少先队大队长。我实在想不起来我这个大队 长组织过什么会议或活动。我常常发现我是全校学生中唯一还系戴红领巾的人。 问:红领巾被视为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你一直坚持戴红领巾,是不 是因为你特别看重红领巾的象征性意义? 答:那倒不是。我只是认为,我既然还没有超龄脱队,我就还是少先队员,是少先 队员就应该系戴红领巾。这就和我坚持全勤、不迟到不早退、认真完成每一项作业 一样,我只是在做按规定要做的事。我相信其它同学之所以不爱戴红领巾,也不是 出于任何郑重其事的政治理由。他们是怕麻烦、怕被别人还当成小孩子,或者是不 那么情愿一板一眼地循规蹈矩。我只是比很多同学更老实或更拘谨些罢了。 六十六、苏联印象和美国印象 问:你刚才谈到苏联,这使我想起另一个问题。五十年代,全国上下学习苏联老大 哥。尤其是青少年,一度都对苏联的东西很着迷。你是否也感受到这种影响? 答:在高呼“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这个口号的岁月,我年纪还小。不过由 于受到兄姊一辈人的影响,我也很早就对苏联的东西发生了兴趣。等到我上初中的 时候,苏联的东西已经不再对望,但是我对苏联的兴趣依然保持了下来。我从比我 年长六岁的姐姐那里,听会了不少苏联歌曲。我觉得苏联的歌曲,例如“我们的祖 国多么辽阔广大”,要比我们自己的革命歌曲更为深沉壮丽。苏联的电影要比国产 的电影更复杂也更有味道。我喜欢马雅科夫斯基的诗歌。我读过许多苏联学者撰写 的十分有趣的科普读物。我发现它们要比我们的同类读物《十万个为什么》等更加 引人入胜。在初中阶段,我阅读的外国小说不多。印象很深的是苏联小说《古丽雅 的道路》。古丽雅开朗、勇敢、聪明、好强、热爱生活,有着多方面的才能和追求 。那显然要比中共树立的英雄榜样更生动、更有魅力。总之,我心目中的苏联的确 要比现实的中国更为美好。有趣的是,这种印象似乎并没有因为“反修”的开展而 改变。尽管在所谓中苏论战中,我是、也只可能是站在中共一边。 问:当时一般人的美国又是什么印象呢? 答:那就比较复杂了,而且常常是充满矛盾。其实,我们那时基本上接触不到多少 有关美国的信息,从文化到商品,除开中共当局对“美帝国主义”的不间断的谩骂 。初中生已经有了关心外国、谈论国际大事的习惯。同学们对美国的印象是相当模 糊的,但又是相当强烈的,是漫画式的,但又是很严肃的。一提起美国,大家就想 起摩天大楼,想起原子弹。在一般人心目中,美国人似乎是吊儿郎当的,但偏偏又 是最富裕的;美国佬大概是享乐贪生的,但美国又无疑是最强大的。美国似乎是一 个腐败的社会,然而这种腐败又别有一种让人羡慕和佩服的东西。共产党成功地使 我们相信“美帝国主义”是我们的头号敌人,不过它在培养我们对这个敌人满怀仇 恨上却做得不那么成功。所以等到了七二年,毛泽东、周恩来对美国展开“乒乓外 交”,国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立刻就表示出他们对美国的友好之情。 至于我自己,我当时对美国、对西方的印象也是很复杂、很矛盾的。那时,市面 上很少有介绍美国和西方的书籍,偶尔见到一本,我便津津有味地读下去----我从 小学高年级起养成了逛新华书店、逛旧书铺的习惯,杂七杂八、似懂非懂地看过许 多书。我还常常一个人去电影院看《世界见闻》,对外部世界、尤其是对西方世界 有很强的好奇心。电影院很少放映西方电影,一有放映我都不肯错过。印象较深的 一部是《冰海沉船》,英国人临危不乱,镇定如常,在死亡面前仍然绅士风度十足 ,这幕场景以后我都常常想起。我有个舅舅在美国,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冶金专家。 母亲见我学习好,有时说到等我长大后送到美国去留学。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我们 都不以为能够实现的。不过这也加深了我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大体上说,我当时 对美国、对西方的了解是很纷乱的。我很希望能深入完整地认识它们。而在这种急 欲穿越官方宣传进一步了解真实的西方的愿望背后,应该说已经暗含着对官方宣传 的某种自己都不曾明确意识到的不信任。一个人只要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他迟早会和思想禁锢发生冲突的。 六十七、周恩来式,还是彭德怀式 问:中共在六一年、六二年开始大幅度调整经济政策。为什么这次向右转能够成功 ? 答:一方面是原先的“左”已经登峰造极、山穷水尽、难以为继。譬如说很多地方 的农民已经纯自发地悄悄地搞起“三自一包”。另一方面,这一次,刘少奇、周恩 来和邓小平等采取了和彭德怀不同的策略。他们不是直接批评毛泽东而是通过让毛 泽东了解危机的严重程度,让毛泽东自己下决心纠“左”。“伟大领袖”是可以纠 正错误的,但必须是在充分维护自己权威的前提之下,必须给人们一种是“伟大领 袖”自己最先发现失误、主动纠正偏差的印象。 问:在八零年北大竞选时,有同学把彭德怀和周恩来作对比,问你更敬重谁。你回 答说你更敬重彭德怀。同学们热烈鼓掌。当然,彭德怀的为民请命、冒险直言的精 神从道德上讲更令人钦佩,但周恩来式的委屈求全的作法却更有实效。彭德怀敢于 批逆龙鳞,结果是帮了倒忙;周恩来表面上恭敬顺从,实际上却促成了毛泽东改正 错误。从当时的国情出发,后一种作法是不是更可取? 答:不然。周恩来式的作法纵能见效一时,终将遗患无穷。在历史上,有许多聪明 的大臣,极善于用曲折委婉的办法,帮助刚愎霸道的君主改弦更张,固然表现出高 度的政治智谋和讽劝艺术。但也正是这种作法,才养就了、维护了、乃至助长了专 制统治者的骄横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暴政。直率的批评,或许会惹得统治 者恼羞成怒、变本加厉。但倘若有较多的人坚持这样做,我们就会开创出一种新的 、更公平、更合理的政治局面。 这也是自由只能靠争取、不能靠恩赐的道理。我们都知道,有压迫就有反抗。压 迫愈深,反抗愈烈。这话反过来讲似乎也不错:有反抗就有压迫;反抗愈烈,压迫 愈深。但我们只有坚持反抗,我们才能最终赢得自由。如果你放弃反抗,那只会导 致压迫的稳定长久。在这种情况下,你是没有理由庆幸压迫的软化的,因为你自己 都已经被驯化了。 六十八、充满希望的短暂时光 问:中共调整了经济政策,全国的经济形势逐渐回升。当时的老百姓实在太幼稚。 我们不仅对党内斗争的具体情况浑然不知,我们甚至于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其中竟会 包藏着复杂的斗争。“调整”这个词,巧妙地给一种重大的转变赋予了连续性的外 貌。 答:是的。我们不知道航船已经转向,我们只是发现了船外的景色开始变得不同。 食物依然匮乏,但毕竟不再饥饿难当;日用品仍旧短缺,不过总算是略有增加。绝 大部份公共食堂都已经解散,取而代之的是街头上兴办的各种饭馆,尽管它们供应 的东西记单调又昂贵。五花八门的店铺----其中大部份属于个体经营----栉次鳞比 ,市面上开始有了一股生气。我母亲和几位街坊邻居合开了一家冲印照片的小店, 挂在街道办事处的名下,到了六二年、六三年,生意搞得很红火。我在课余也常去 帮忙。这是我第一次参与做生意,很投入,也觉得很有趣。文化生活逐渐丰富起来 。电影、戏剧、各种读物都显著增多。当然,大部份都包含着浓重的政治说教,不 过也有不少轻松的、更富知识性或娱乐性的。这是自中共执政以来、少有的一段没 有大规模政治运动的时期。整个社会显得宽松,人际关系也不那么紧张。 作为学生,我对学校气氛的变化感受更深。二十四中是个老学校,师资力量强, 教学质量高。在捱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之后,教学秩序迅速恢复,学习风气日益 浓厚。每一次半期考试和期末考试都郑重其事,常常是一连考上七八门甚至十门以 上。老师把同学们的平均考分统计出来,抄好贴在教室墙壁上。学校还举办了各种 知识竞赛。我的学习好,每次考试都名列全校第一,参加各种知识竞赛也都获得优 胜。在六三年春天,我原先就读的小学特地请我回母校给毕业班同学作报告,讲自 己认真学习的体会。那时,我和老师们,从校长到工友,和同学们,不论是成绩好 的还是成绩差的,都相处得很好。 在这段时期,我家里的情况也在上升。母亲本来就善于理家,此时又有了一份工 作,姐姐也从师专毕业当了老师,再加上继父的工资,家里的生活状况渐渐宽裕起 来。母亲的慈祥宽厚,继父的热情豪爽,我们三个孩子的礼貌和好学,为我们在邻 里中赢得了相当的好感和尊重。虽说在当时并非万事如意,不过我们确实都对未来 充满了天真的希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