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 饿 (四) 刘 青 弱肉强食 在艰难严酷的环境里,性格彪悍强蛮的,甚至比有钱有权更吃香 。 八三年严打之后,华县看守所送来了一批人,为首的两个是莲花寺劳改队号称前 山王的王运祥和后山王的王宪平。这两个王在调到一起的第一天,就发生了数百人 的殴斗。莲花寺劳改队监狱当局决心借严打之威,杀一儆百,把挑出来的九个人大 都送上西天。这九个人来华县看守所引发了一场质的变化。 从前,华县看守所维持自己那套秩序游刃有余.他们遇到过不少挨得起打的硬汉子 ,但从来没有见识过蔑视一切,有太丰富的看守所经验,又特别齐心抱团的一大批 人。这批人全是西安人,在看守所内算无钱无权无人情可依靠的外地佬。但是,本 地人不要说从他们嘴里夺食,就是让他们吃够自己的本份他们也不干。他们说,狼 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老子们到看守所不是吃饿来的。华县看守所因此大开 眼界,增长了许多凭以往的经验想象不出来的见识。 这之后,号内的毒打恶斗,已经说不清是因为饥饿、生存、还是残忍的嗜好,打 断肋骨,打折胳膊腿的,屡见不鲜。许多人想以一死逃避华县看守所,但多数半夜 上吊的全被发现而戴上脚镣手铐。死刑待决犯杨亮宽却成功了,他用储藏和偷盗的 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本来,杨亮宽上诉很有希望,八三年严打高潮已过,和他一 起上诉的同案犯王智宏的死刑后来就改成无期了。但是,华县看守所的风气变了, 死囚不再得到怜悯和敬重。原来,死囚能够给一个号子带来福音,值班看死囚有加 班粮,是求之不得的位置。然而,看守所打乱了后,人们对福音也没有了敬畏。死 囚的四肢是被铐在床扳上的,他们象练功袋那样被拳打脚踢。在他被钉在死刑床上 一年多以后,他终于等不及了。 华县看守所的长刑犯全要押往渭南第二监狱服刑。八四年之后,渭南第二监狱一 听说华县看守所送来的犯人,先要扣住送犯人的车不让走,所送来的犯人要脱光全 身检验伤痕,凡是伤残严重的,坚决不收,要华县看守所原车拉回。第二监狱的警 官们遇到想靠拳脚去争红头位置的犯人,挂在嘴边的常用语就是:你能踢能咬吗? 有种到华县看守所争个名次去。 华县看守所里出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常常叫看守们目瞪口呆。有时候,看守放 风的时候,后边的号子门被先出来的别的号子的犯人打开了,一拥而出的两个号子 的人,立即在院子里追打成一团,从地面撬起的砖头成了最好的武器,转眼间就有 几个人头破血流的被放倒在庭院里了。这可能是昨天开饭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号子 偷了另一个号子的饭菜。这种事情瞒不住人,每个号子全有专门值班的人从门缝或 是窗角监视开饭,相互恶骂了几个小时的两间号子早憋足了大干一场的心劲。 最初,这类斗殴把看守吓得半身发麻,岗楼上的武警也乱喊乱跑。但是,有几次 经验后,看守一见这样的阵势,回头就往外面跑,随手把第二道大门锁上。等到里 面胜败已见分晓,看守才带上警棍、手铐、脚镣,以及抬着门板的短刑犯人冲进来 ,先把地上横七竖八的受伤者抬走,再依次拷打斗殴的参与者。看守们奇怪一般的 警棍、电棍、皮鞭等,对他们毫无震慑的力量。从前极其有效的各种难以忍受的铐 法和脚镣的配合使用,效果更糟,常常是趟镣带铐关进号子,看守还没有把门锁好 ,脚镣和手铐已经被打开了。华县看守所有一百多把用铁锁的土铐子,却没有一把 锁管用。后来,看守们听说,最有震慑力的是麻绳,把麻绳一圈一圈的勒入肉里, 五花大绑起来,受到挤迫的心藏和勒断血液的肌肉,绝不是咬牙可以挺过来的。他 们听说这种肉体痛苦,就如同毒瘾发作,每一个细胞都在咬噬神经,是莲花寺劳改 队最有效的惩罚。然而,这种惩罚也失败了。看守们将人捆好之后,还用铁棍插进 去把绳子绞的没入肉里,然后心神笃定的等着讨饶回话。但是,他们等到的是被捆 者一头撞在墙角上,掀翻的肉和喷涌的血,使他们松绑还怕赶不及。华县看守所的 看守们,心服口服的承认他们对付不了莲花寺来的这伙改造油子。 也许,现在看守们最怕做的一件事,就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两次放风。号子门一开 ,看守和一、二个厨师或是做饭的,无论如何也看不住十几个乱钻乱跑的犯人。有 人会当着他们的面,跑到值班室偷烟偷药,有什么偷什么。在追打和夺回来的过程 中,另外的人已经溜到外院,进了厨房。他们到厨房偷回大缸子的油,生面团或是 面粉,蔬菜,甚至大块的肉。在看守所的号子里,他们做面条做饺子,深夜劈了铺 扳烧饭。有一天看守们发现,号子里的铺板没有了。有时候,看守到某个号子去提 人,却没有这个人,生怕发生了逃跑事件的看守最终可能发现,这个丢失的人不知 什么时候溜到另一间号子聚餐或玩耍去了。 华县看守所彻底改变了管理方法和作风,只要有人喊饭不够,立刻过秤补足;如 果丢失的馍或面团太多,就去华县城里买又大又白的二两馍;菜不仅很多,而且有 油了;现在的伙食费突然够每周吃二顿肉菜,二次炒菜,一顿豆腐。对王运祥、王 宪平等莲花寺来的犯人,看守自己掏腰包给他们买食品,买肉,甚至买酒买烟。而 且在未判决之前,就让他们到厨房做饭。副所长韩生辉对王运祥说,“只要不出事 ,要啥吃啥对我说。”然而,华县看守所内斗殴伤残致死的,在整个陕西省名列前 茅。王运祥曾对我说,你是虎别人就是鼠,你是鼠别人就是虎。这话的功效,可能 不仅仅局限于犯人的圈子。 绿洲 我到渭南第二监狱后,开始了无休止的入监教育,其他新入监的犯人来了又走了 ,有人已在监狱的劳改中减刑,我仍被缠住不放受教育。这期间我接触的全是从陕 西各个看守所送来的重刑犯。我了解到看守所内打死人并非个别现象,他们中有些 人,就是由于在看守所里打死人,才落入只关重刑犯的监狱的。那些冤死鬼的直接 或间接原因,大都是饥饿在作怪。但是,例外的情况也有,在陕西数以百计的看守 所里,黄河边上的韩城市看守所,就是一个,虽是我听说的仅有的一个。 来自韩城看守所的囚徒,常聊起那个看守所的所长,他们称他王股长。他们说, 许多赴刑场的硬汉子,临行前都给王股长跪下了,对死前的看守所阶段没受大罪由 衷感激。 韩城看守所很少有打架的,更不要说打死人了。这倒不是由于韩城历史上出了司 马迁,这里的人文明。事实上,韩城人决非等闲之辈,八三年的报纸上对当地流氓 团伙时有报道。响当当的蔡家五狼中的三个,送到崔家沟煤矿这样的劳改队仍然虎 虎有威的付德臣,弟子成群的醉拳高手郭友乐……都关在韩城看守所里。韩城看守 所象沙漠中的绿洲一样叫人纳闷。 蔡本臣是蔡家五狼中的老大。他是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沉默寡言,腰背有些弓。 仅看他的外表,无论如何也难和一个数十人的流氓团伙的老大联系在一起,尤其是 这个伙团的势力范围已经超出了韩城市,与远在几百里地之外的西安团伙有相互关 照的兄弟情义。另一个叫人吃惊的是,身高不过一百六十公分的干瘦的蔡本臣,手 下却尽是虎背熊腰的懔悍小伙子。象蔡本臣这么瘦小的人可以统摄那么多好勇恶斗 的年轻人,肯定有它的原因。蔡本臣到第二监狱不久,大家就清楚原因所在了,他 从来不等别人先动手,不论对方多高,只要一言不和,他总是出人意料地抄起家伙 ,把对方放倒。在严打期间到二监服刑的二千名左右的长刑犯中,这瘦小的蔡本臣 ,却打架最多关禁闭最多。警官们甚至认为他是病态的。但是,蔡本臣在韩城市看 守所里,却几乎没有打架记录。 蔡本臣说,“遇上王所长,谁还好意思打。” 一位备受颂扬的王股长,在几十年前患过一场大病,全赖大量输血而生存下来, 输进他身体的血,相当于好几个人的全身血液。几十年后他对人仍念念不忘的说起 这场大病和生存的奇迹,他说他有义务对他人报以同样的善心,既然他命中注定接 触的对象尽是犯人,他要做的就是使犯人少些痛苦。 民以食为天。来自农民的王股长深刻理解这一点,并知道看守所中食比天还重要 。他亲自抓厨房,监狱的馍比社会上食堂里的还大。他带领一些在看受所里服刑的 短刑犯种蔬菜和粮食,加工豆腐等,从而使犯人的实际伙食超出了看守所的标准。 他还允许犯人家属送些食物和钱,犯人可以定期买点食物。到过韩城看守所的人, 说那里也可能并非人人全可以吃饱,但人人全可以免受饥饿的追逐。免除饥饿并不 能保证每个人全象人,但被饥饿追逐却可以使绝大多数人不再象人。在一个被自己 的欲望和外界的强力扭曲了的世界里,一点外力至关重要,关系到许多人是否迈出 同类的行列。也可能,有些人还会拐回来,但那划过的轨迹不会不留下痕迹和影响 。这点外力实际就是王股长以善待人之心。遗憾的是几十年来大陆只重视改造,人 性中的善正是改造批判的对象。 十年多的铁窗风寒,我只听说过韩城市这么一块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