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轶事 镜 茹 我用了这个题目,并非是有意耸人听闻。只是想将自身的一段经历原原本本地记 述下来,以供有兴趣的读者朋友了解一点中国文化大革命年代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 生活境遇。 太平间,特指医院里停放死尸的场所。我不知这个名字的最初出处,也不知是什 么人起的,但我以为这个名字叫得非常贴切、恰当。太平间,是一个平安宁静的所 在;在这里,没有世间那些恩恩怨怨,没有纷扰争闻,没有尔虞我诈,更没有忧伤 痛苦,它的确是一个太平的无阶级区分的世界! 然而,在那个令人颤抖的疯狂年代,太平间里也不太平了! 我出生在中国东北一个殷实的商人之家。这个阶级出身为我后来所走的道路伏下 了一个必然的隐患。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期间,我因文获咎,一查阶级根源, 在数难逃!最终还是摆脱不掉戴上“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帽子的命运。我就此离开 了干部队伍,下放到劳改农场接受改造。其实,对下放到田间劳动,置身于天地之 间终日饱尝田园之趣,倒也乐在其中。可惜,好景不长。一九六零年大跃进风暴伊 始,我又首当其冲地以“没有改造好的右派”给予升格处理,送往劳教农场劳动教 养。离家时,妻子肚里怀的孩子还未出世。一年以后,解除劳教。待我自劳改农场 风风火火赶回家中时,妻子过世多日了。还好,总算在医院太平间里与妻见了最后 一面。此时此刻的我,除了落得“景物依旧人成鬼,衷肠未拆尸骨寒”的一副愁肠 而外,就是妻子遗下的四个“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了。大孩子才十一,小的还不 满周岁。不久,我被分配回到医院工作,靠单位按重新录用发给的四十三元人民币 薪水,实在难以渡命。处于这个境遇,只得忍痛将来到这个世界上刚刚见到爸爸的 最小儿子送人作了养子。 由于这生离死别在我心灵上造成了巨大撞击,从那时起,我便对那个被称作人生 终点站的太平间,产生了一种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恐惧和厌恶。暗暗在心中发誓, 今生今世除了自己也停止呼吸的那一天,再也不想接触这个“鬼地方”了。可万万 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与我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在妻死后刚刚六年的时候,我也“ 跻身”于这个终年与太平间打交道的职业行列中来了!这真的应了佛家阐述人生八 苦中的两句话:“怨憎会,爱别离。”意思是,越是受人怨恨、憎恶的事情,越要 与人为伍,结伴同行,越是被人喜欢、想要得到的东西,越要离你远去,得它不到 。 那是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文化大革命”在中国大陆风涌而来。一场“横扫一 切牛鬼蛇神”的风暴过后,我这个戴着“右派份子”帽子的“臭老九”,理所当然 地要被扫进“牛棚”里去。大约半年光景,我因属于“老牌运动员”,没有什么继 续审查的价值了,才享受到半隔离(准许回家住宿)优待。但从那以后,我干遍医 院中几乎所有的勤杂工种。先后当过清扫工、洗碗工、泥瓦工、搬运工……最后落 脚到处置死尸的担架工。 由为活人服务变成了为死人效力,这在我的一生中,可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转折 。许许多多莫明其妙的念头常在脑际闪来闪去。经过一段时间的体察、品味,我不 禁进入一种类似禅宗那个大彻大悟的境界。我决定选择这最新工作作为我的终身职 业了。以此作为人生的最后归宿,心安理得地走完一生中的最后一段路程,不再像 浮萍或苇绒那样游荡漂忽不定。有人说,我们干尸体工这一行的是吃着阳间饭,干 得阴间活。我对此没有一点反感,倒是多了一些哲理性的参悟。阳间与阴间,生与 死,说到底也仅有一步之差,一壁之隔而已。我置身于这两者之间,倒觉得与死人 在一起更有安全感,纵然死人的形象似乎比活人可怕,但与他们在一起却可以各自 相安无事,彼此却无须心存介蒂,更不必相互提防戒备;他们不计较你的身份地位 ,阶级出身,家庭成份;也不介意你的颜色标志,是红、是黑,一概对你保持缄口 沉默。比较之下,你会觉得他们才是更可亲而不可怕。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我为选定这个足以安身立命,颐养终年的社会职业而 暗自庆幸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太平间内有几具尸体的眼球突然不翼而飞! 这真是祸从天降。我心中不禁暗自叫苦:原来太平间也不太平呀!此事一出,自然 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死者亲友的责难,上司的盘诘,群众的物议,一下子全 集中到我们这几个尸体工身上。而我,则是当然的重点首选对象。尽管我夹起了尾 巴小心翼翼地做人,尽管我自知没有做任何亏心事,问心无愧,但还是心情很紧张 。因为经验和经历告诉我,很多事情的是非判断,不是取决于证据,而凭阶级分析 。 果然不出所料,主管领导在我们七名尸体工中分析来分析去,最终还是把视线盯 到了我的头上。他的结论是,“太平间里也有阶级斗争!”并号召其他几位工友同 事“提高警惕,密切注视身边阶级敌人的动向”。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一提“阶级 斗争”四个字,足以使那些领略过此中利害的知识分子们心惊肉跳、毛骨悚然。我 心里明白,要想洗清自己和摆脱干系,只有找到得力的证据;辩解是没有用的。据 我猜测,尸体的眼球失落,或许与老鼠有关,因为老工友曾经说过,在我没来此之 前,曾经发生过类似现象。可是,经过有关专家对尸体进行检验鉴定的结果,排除 鼠患一说。其依据是,老鼠不可能有如此高超技艺,只吞噬掉眼球,而未见咬伤脸 部的痕迹。 面对专家的“科学”结论,我能说什么呢。纵使浑身上下都是嘴,也难以申辩清 楚,只有保持沉默而已。幸好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一时还不可能对我做出处置措 施,我才得以在战战兢兢中暂且苟安。 这件事虽然暂作悬案搁置起来,却不能不动摇我以为终身职业的信念。我当时已 是进入“不惑”之年中年人了,还能有什么更高的奢望呢?我为自己的后半生设计 的蓝图是,家不图富贵,业不求腾达,但求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粗食足以 果腹,布衣堪以遮体,斗室得以容身,也就于愿足矣!哪曾想,命不由己,偏偏碰 上了这样沮丧的事情。所幸死尸抬运工在世人眼中也算是三百六十行中最低贱的一 个行当了,这也是我能够在这个社会最低层继续沉淀下来,没有差遣我干别的工种 的一个可观原因。 我只以为终日面对死人总可以彼此相安无事地打发日子了,却不料祸自天降,叫 我徒叹奈何!莫不是真的有主宰命运之神在作弄我?我不免诅咒着,祈祷着。不知 是感动了神灵,还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天深夜,当我与另一位伙伴往太平间抬运死 尸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那个害我背了黑锅的罪魁祸首,原来正是我猜想的老鼠! 那夜,我抬着担架走在前面,一踏进太平间门栏,借着灯光,我首先发现一具死 尸的胸部正在不规则的上下起伏着。我的同伴见状,惊呼有鬼,掉头便跑;我虽然 也有点颤颤突突的,但毕竟还多少有点科学常识,不相信会有什么鬼神啦的。我站 在停尸台旁,静静观察了片刻,看是否有死后复苏的可能?当我俯下身去用手触摸 死人的前胸时,蓦然间从他那宽松的衣袖间窜出一支硕长的耗子!于是,我们俩人 便一齐动手追打起来,谁知那老鼠确也狡猾异常,尽在死人的衣服里出出进进,像 是在与我们捉迷藏。不过,这也正是它的失策之处,最终还是被按在衣服里面逮住 了。待解开尸体的衣服一看,果然胸部肌肉被咬噬掉一大片。事情至此,久久淤积 在心头的一片疑云才归于烟消云散,身上背的黑锅,自然也就化为乌有,不了了之 。 我憎恨这支食人的老鼠,却又不能不感念它对我的帮助。要不是它,我的嫌疑何 日才能消除?!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许许多多的往事渐已淡忘,唯独太平间这一段遗闻轶事至 今还留在记忆中,遂写了这篇纪实文字,聊以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