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中国人性格之理论上的新出发点 孙隆基 一、“集体主义”、“个人主义”等概念之“解析” 在国人对本身的民族性的讨论中,总少不了出现像“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 这样的范畴;或者说:中国人(以至东方人)是“集体主义的”,西方人是“个人主 义的”;或者说:中国传统社会是“集体主义的”,在进入现代化过程以后,已朝 “个人主义”的方向进发,云云。 前一种说法并非很深的学理,而是一般人粗浅的看法。我们常听到一些人提出“ 救国”方针,在于“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之综合。但是,运用这类观点者, 往往对这些概念涵义的范围是什么?其语意何所指?都从来未作出界定。于是,这 样的东西文化的“整合”,就变成了两块玄学之云之结合,毫无认知方面的意义, 有满足情绪的功能,亦即是说:提出这样主张的人,一方面觉得中国人必须“个性 解放”,另一方面似乎在情感上隐隐约约地觉得“集体”总该是很多的人,是比个 人“小我”大得多的“大我”,因此不能否定这个东西,而两者接合,鱼与熊掌兼 得,乃可臻于“至善”。 以中国传统社会是“集体主义的”,在进入现代化过程以后,已朝“个人主义” 的方向进发之说法,台湾的心理学家杨国枢是一个代表。他所指的这个过程限于战 后的台湾,认为是从“团体取向”走向“个人取向”,并对这两个概念的内容予以 相当严谨的界定,至于这两个过程是什么,也说得相当明确,例如:“顾虑他人褒 贬与观感的倾向渐弱,而尊重自我感受与意见的倾向渐强。”等等,共十三项标准 。 杨国枢的结论无疑地来自长期从事的心理学调查,但是对资料作出某类的概念化 处理,却仍然只能说明这类概念化所能涵盖之现象,而势不可免地排除了这类概念 化的分析力有所不逮之领域。 孙隆基在其《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中指出:中国人“个体化”之不发达, 以及对“集体”的依赖,也包括下列现象:痰、鼻涕、垃圾、戾气、拆烂污----失 去自控,而必须由别人负责承担或负责清扫。这样失去“自控”也可以说是没有了 “个人”,由别人替自己“擦屁股”,也可以算是“集体主义”。但对这些概念如 此应用法,已与前面的“救国”方针中引发感情作用的“集体主义”毫无共同之处 。 港大心理系的杨中芳女士说:“其实中国人是否真的有集体主义倾向,本身是一 个很值得争论的事。” 华特罗斯与许琅光在一九六三年对中、印、美三国大学生进行的一次“主题统觉 测验”(TAT),得出的结论是中国人比美国人更缺乏“合群性”也较为不关心获取同 侪的接受,所涉入的人际关系的强烈度也较低。这里所指的似乎也可以包括下列倾 向:美国学生到了周末必须与同伴外出,到酒吧一类的地方一起胡闹,但中国学生 却可以一个人关起门来独处。因此,许琅光对测验结果的解释是:中国人似乎比美 国人更能作自我接受,自得其乐。 如果我们对中国人这类“反合群性”作出较阴暗的注释,也可以套入杨国枢对传 统性中国人特征之一的描述。他的从传统到现代化过程的十三项标准之一为:“压 抑退缩、羞怯多疑,谨慎敏感等气质渐弱,而轻松活泼、积极健谈、坦率自然等气 质渐强。”按照这个标准,许琅光调查的中国学生似乎趋于前一极,美国学生则趋 于后一极,而所谓中国人之“现代化”,则为从前一极走向后一极。的确,美国人 对人际关系采取的是进攻性的态度,连不太熟悉的甚至全陌生的人,碰面时都会抢 先开朗而又强劲地打一声招呼。相形之下,甚至连香港与海外的中国人(以女性居多 ),常出现性格不开放、感情往内收而投射不出去,一己的情绪失控却又将它带到公 共场合或工作场所中来,脸臭臭,连别人对自己打招呼都可以相应不理的情形。目 前,某些出国时间比较长的人对刚刚出国的某些人之批评是:“势利”。亦即是: 当他们要你帮忙的时候,就一把将你抓住,如果你不再有用,即使在路上碰见了, 也装做没有看见,甚至改道而行。如果真的这样,那么,这些人就只有在抓住别人 帮忙的时候才是“集体主义”。 如果这类“反合群性”倾向也属中国文化的一面的话,那么,将固有的中国文化 称为“集体主义”就会出现极大的“误导性”。同样道理,杨国枢把“压抑退缩、 羞怯多疑,……”等特征也归到了“团体取向”、“社会中心”等名目下,也是值 得商榷的。然而,中国人这类“反合群性”显然也不是西方式外向的“个人主义” 。它到底是什么?“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二分法概念范畴是否还有用? 二、“自恋狂”、“清高”、被动依赖与剥削他人之倾向 我们的思想不受这些用旧了的概念之规限,或者还可以在研究中国人的性格方面 另辟隙径。我现在想试用的一个分析范畴是“自恋狂”。在这里,我们必须将对这 个概念众多的说法予以简化,只列出“自恋狂”的一些为一般论者所确定之特状: 它是一个人我界线不明朗的状态,在个体对对象关系中,个体不觉得对象是分开存 在之物,对象只不过是一面镜子,个体在这面镜子中看见的还是自己的映象;这个 个体与环境分化不明朗的状态是既“完整”而又“完美”的,在其中个体会缺乏理 性的自我疆界,出现恶性的自我膨胀,并导致“万能的幻觉”,生活在一厢情愿的 幻想里,把它当作现象。 如今,试问人我界线不明朗之倾向,到底是在个人主义文化媒体中,抑或是在所 谓“集体主义”的文化媒体中,容易导致?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更需要凭借“ 别人”这一面镜子来反照出自己之存在? 在许多场合中,中国人的“自我”无疑比西方人的还要膨胀。在西方,在路上行 走碰撞了别人,多半会说一声:“对不起!”。在中国,这样做不啻就承认自己错 了,面子往那里搁?于是,就会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你瞎了眼睛啊!”柏杨在 其《丑陋的中国人》一书中,指出中国人之间特多自我恶性膨胀的“恐龙型人物” 。 “自恋狂”之特征固不限于中国人之间,事实上乃人类公有之现象。也有人指美 国是一个“自恋狂文化”。我的看法是:“自恋狂”的表现方式,在美国在中国是 不同的,但在这里我们不能进一步去分析这个差异。这个现象在美国之更受注意, ,也并不等于它比在中国人身上更严重。一来,美国人之“个体化”既造成人我界 线之判然划分,因此恒视人我界线不明朗为病态,这个倾向也容易被孤立与突出, 反过来,人我界线不明朗在中国文化媒体中也缺乏心理学的语言,没有足够的意符 去指称这个倾向。 我有与中国人和西方人短期同住的经验,发现有下列的不同倾向:与西方人同住 ,多半是“先小人后君子”,居处有什么共同遵守的规矩,在开始时都说得清清楚 楚;如果是中国人的话,则往往什么也不讲清楚,有些甚至“清高”到连房钱怎么 算都不主动说,必须要由你这一方提出,但这些表面上似乎什么也不计较的“清高 ”之士,虽然什么也不说,却期待对方自动自觉地“懂得怎么去做”,如果对方猜 不透他们心里之哑谜,他们心中就会恚愤,或形诸于色,甚或呈现轻微的“被害妄 想症”,时时刻刻在检查你是否动用他们的东西,结果演变到连你一举一动都受他 们监视的地步。 开始时候什么都向对方讲明,是一种主动地、理性地控制环境的态度。这样比较 符合“现实原理”。但既然必须由自己主动去做,而且也必然导致与别人之妥协, 因此也等于承认这个“现实”是不“完美”的状态。 至于开始时什么也不向对方说明,则是放弃对环境的控制,但同时期待这个环境 会自动地把本身控制好,并且控制得恰如自己所要求的,一旦不遂己意,就怪罪在 这个环境身上。这种“无为而无不为”的“万能的幻觉”,是对人生早期的“完美 ”状态之缅怀。在初生婴儿的世界里,主观状态与客观世界之差别迄未懂得分辨, 完全被动与无助的婴儿,只须哭闹,反可以令整个客观世界----由母亲予以具体化 ----向一己之需要低头。 上述中国人个体的这种被动倾向,如果是建筑在一种“万能的幻觉”之上,与缅 怀人之初的“完美”状态有关,那么,我们也不妨将它与中国人用“清高”这一类 记号指称的现象放在一起讨论。 在一次参加留居美国的台湾人野餐会上,我亲眼看到身为组织者的一名男士,因 为先垫了费用,想向在场的每人收回费用,这原本是他自己的事,却向刚好站在身 边的一位非亲非故的女士一指:“你代我宣布一下!”女的起初的反应是不肯,结 果那位男的唯有硬着头皮宣布了一下,但是宣布完以后仍然硬要那位女的逐个拍肩 膀代他收回费用,这一次,那个女的就推不掉了,只好照办。 另一例为一名在美国公司做事的台湾男士,想请洋老板吃饭拉关系,自己却嫌不 “清高”,于是就将自己的太太推上阵去,而他的太太反而是不认识该老美的。 在此二例中,很明显地,是当事者自身想达到某种目的,但由自己动手却嫌有失 “清高”。然而,自己不欲沾染的,却不加思索地分派到了别人头上。这个“别人 ”,在此两例中都是女人,因此,似乎也浮现出中国人文化行为中有这么一条不成 文规矩:男人认为不够“清高”的,如在市场上讨价还价、向熟人讨债、去抛头露 面套交情、以及将注意力放在日常生活的“小节”上,等等,都可以一律转嫁给女 人。 这个背后,其实潜藏着东方男性对“妈妈”的依恋与剥削。但是,这不等于说, 东方人里只有男性才患有这类“清高”症,女性不与焉,而是说:女性碰到了这样 的男性,既不能丢下他令其自生自灭,也就只好扮演“母亲的”角色,而且在情侣 与夫妇关系中,这个角色令女方获得宰制的权力。然而,东方女性如果单独地面对 情况,或碰到她可以转嫁不愉悦之任务给另一对象之机缘的话,也会堕入同类倾向 。 这里其实牵涉到中国人文化行为的一个基本倾向。维克兰在其“中国文化里对行 动之组织”文中指出:在西方人的想法里,“欲望”与“行动”这二者是由“一个 目标”的观念予以统一,但在中国文化里,对别人的依赖是如此强烈,以致理想的 情形是将“欲望”与“行动”分开----一己之行动被用来满足与己有社会关系之他 人的欲望,而这个他人的行动也倒转头来被导向于满足一己之欲望。 回到我们的主题上来,这种相互依赖的安排的确可以保证双方之“清高”,同时 ,彼此能透过对方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也令“万能的幻觉”持续下去,无须与温馨 的童年世界完全断裂。 三、从自己身上逃到别人身上 上面指出:中国人在碰到必须由自己去面对问题时,往往有从自己身上逃到别人 身上的倾向。这类事例我在现实生活中碰到很多。有一次是台湾来的一位学者与一 位美国教授联络。虽然我也不认识后者,但前者要我查了电话本后,又要我帮他代 打。事实上,该学者也在美国留学过的,因此并非语言不通,而纯粹是一种能不由 自己去面对的事情就尽量不去面对的态度。另一次是我短期租住一位台湾来的女士 的房间,离开以后,最后一次电话单原本可以直接寄给我的,她却交给了原先的介 绍人代寄。在这里,可能仍然是“清高”心理作祟,但无论如何,总是将自己该面 对的推给了别人。 中国人之间最典型的情况是甲方受了乙方的气,当面不赶顶回去,待事过而心境 不迁,却去找不相干的丙方诉苦,而这个丙方即使在准备明天考试,也不得不听其 吐苦水。然而,苦水纵使吐过了,事情的性质基本上未变动分毫,“诉苦”则变成 了逃避面对问题的“解决”问题之方法。 具有如此倾向的人,在西方社会中不是没有,但他很难找到听众。这样子转嫁问 题给别人,也会被认为是利用对方,一个成熟而不甘示弱的人也不会如此做。然而 ,东方文化对这种软弱性却是纵容的。正如同事主不能由自己去面对压力的来源, 被他转嫁问题于身上的第三者也会“不好意思”、“不忍心”去避掉这种转嫁。于 是,象骨牌一般,大家都朝抵抗力最弱的地方兵败如山倒。这种连锁反应的最后承 受者如果想反弹回去,憋不住找事主出头,到头来反而会受到后者的责怪,因为后 者根本没有立场,心中所要求的东西也是自相矛盾的,例如,既要别人替自己出气 ,又责怪同一个人将矛盾尖锐化。鲁迅在“聪明人、傻子与奴才”文中描写的就是 这类假想情况之典型。 然而,遇到被前来博取同情者倒打一耙的情形之后,你如果撒手不管,你就自然 地变成抵抗力不算最弱的一环,对这个苦主来说也不再有用,而彼亦必转而他向, 另觅抵抗力最弱的一方。在东方式的社群中,让他找到这样低气压的点并非易事。 总而言之,东方式的“集体主义”也可以是抵抗力最弱的一方会成为“集体”的垃 圾桶的意思。 回到我们的主题上来:为何中国人在面对障碍时,并不倾向于直接跨越它,而是 象正在维修的公路一般,出现大迂回,而这个改了道的方向总是百发百中地导引到 别人的身上。 一位在图书馆打临时工的香港男生,对同一处工作的一位日本女孩发生兴趣,想 约她出来,却不愿单独前往,而是纵容一位也在同一处打工的台湾男生一同前往, 待到得该女生面前,香港人一开口就心跳,情急之下,就指着台湾人对日本女孩说 :“他想请你一起去 take a break!”这尽管是以开玩笑形式出之,但这样地一个 大迂回,却是连原来的目的也丢掉了,变成替别人作嫁衣。 但是,人生总有些事,是怎样也无法由别人代劳的,例如袒裎相见之性爱,或新 婚之夜的洞房。前一阵子,大陆上“反精神污染”,在电影中树立的榜样,却是婚 姻连人到证书都由别人包办,但洞房却无法由别人代为执行,于是用冠冕堂皇的借 口逃避,但是这个逃避仍然是逃到了女方的身上,必须由女方作出“不管你多么不 行我也要你”的表态,他才能稳住阵脚去完成任务。 这种尽量逃离“自己”的心理,纵使可以完成人伦,甚至可以制造世界上最多的 人口,但是却与猛烈地狂热地享受性爱无关。甚至可以说:对这样的性爱形式来说 ,上述的“心理化学”基本上是不对板的,因为这种心理造成在采取任何行动之时 不论动机多强也会“顿”住的倾向,这一“顿”,其势必“挫”。 【选自《中国之春》第四十九期(一九八七年七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