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学生元旦天安门游行纪实 龚小夏 一九八七年元旦傍晚七时许,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先后播出了两条有关北京 大学的消息。第一条是:北京大学举办冰上运动会,同学们在欢度元旦。大约隔了 几分钟,又出现了另一条消息:一小撮人元旦上天安门捣乱未成,少数捣乱份子被 我公安人员带离现场。当时,中国人民从官方的传播媒介中关于北大的这次游行事 件能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还有应该补充的是,晚间新闻联播中还有一条孤立看来 与游行事件似乎毫无关联的新闻:北京市的少先队员今日清晨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过队日,为纪念碑站岗。北大----天安门----纪念碑。习惯于从新闻报导的字里行 间去寻求事实真相的中国人马上能够发现这里面有文章。可到底是什么呢? 一、“北大哪里去了?” 自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中旬开始,全国各地纷纷传开了大学生示威游行的消息: “科技大学学生上街游行了,要求民主选举,据说还得到了校长支持!” “上海同学上街了,多的时候有好几万人,还包围了市政府!上海市民在一旁放 鞭炮支持他们” “南京同学游行了!” “昆明的同学也游行了!” “西安的同学也走上了街头!” …… 种种消息,自然也都传到了北京。 北京的同学激动了。各地的消息不断以大、小字报和传闻的方式传遍了北京高校 的各个角落。全国都动了,北京怎么办?在争取民主、争取人权、推动改革的进程 中,北京,这个中国政治、文化中心的青年公民们怎么能甘落人后呢? 各校同学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盯住了北大----这个历次学运的开路先锋。 北大在干什么?看看报纸就知道了: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北京大学举办艺术节。 同学们每天都在唱歌、跳舞、看演出、听音乐会,当然,还有一天数场电影。名符 其实的歌舞升平气氛。人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北大啊北大,你这是怎么了? 北大有自己的苦衷。固然,历次学运,甚至包括解放前的学运,北大人从不落后 ,而且十有八九要领头。北大被人们视为中国民主的“解放区”,这是北大的骄傲 和光荣。可是,全国又有几个人能知道,一九八六年的全国学运,已由北大在一九 八五年的“九·一八”运动中开创了先河呢?北大人当时孤掌难鸣,学运悄没声地 被压了下去。历史系两位同学的被捕,同学们至今还记忆犹新。再说,游行总得有 个稍微具体些的理由吧:为选举,为放人,为排球队赢,为足球队输,或者哪怕是 为食堂、为宿舍也好呢!总之,要游行的话,总得需要一件能吸引同学们注意,激 起共同情绪的具体事件。仅仅为了响应外地同学而游行?那非但不能引起巨大的社 会反响,反会显得北大人没有头脑。北大人不愿意这样。 可是,清华同学游行了,从清华走到人大;师大同学游行了,从师大走到北大。 两支队伍都穿过了北大,可北大似乎依旧无动于衷。破天荒第一次,北大在学运中 受到了高层领导的表扬。 外校同学的嘲讽与愤怒可想而知。还有那些个报纸和电台,一天又一天地告诉全 国人民,北大是一片宁静的乐土,“充满着学习气氛”。北大人听了心里真不是滋 味。北大该怎么办?真要独立于这次全国性的学生运动之外?同学们不甘心。可是 ,在全国学潮蜂拥而起的形势下,如何才能举行一次并非普通的、而是为世人瞩目 的游行呢?自从七八、七九年的西单民主墙运动以来,北大人就不断地高喊着自由 、民主、人权的口号,而现在他们更需要的是具体的目标:这样他们才能实现与专 制制度的正面冲突,才能在这种冲突中真正见个输赢。 幸运的是,政府在这种时候总是要出来帮忙的。上海“二·一九”游行后不久, 北京市人大常委会颁布了关于游行示威的十条规定,简称“十条”。 二、“修改十条” 众所周知,中国是一个没有现代法律的国家。 几年前,有一位业余办刊物的人想将他的刊物从“地下”转为公开,因此便到出 版局登记去了。那里的负责人拿出了一份一九五零年颁布的“出版暂行条例”来, 指着上面的条文问:这里规定凡出版刊物要有两家铺子作保,你有吗?就这样,这 位办民刊的人只好悻悻离去,继续“地下”出版他的刊物,直至因此被捕。 宪法规定了出版自由,却没有出版法;宪法规定了游行自由,却没有游行法。没 有具体法律为前提,事实上是不存在宪法所宣称的自由的。而在今天,在学生起来 行使宪法赋予公民的自由权利时,却颁布了“十条”这类以限制游行自由为核心内 容的法律。这只能说明,当局在阻挡不住民主潮流时,甚至想利用法律来剥夺宪法 赋予我们的自由了!因此,限制游行自由的法律----“十条”----恰好给了北大人 最好的游行理由。 不仅仅是理由。“十条”的颁布为激发同学们长久压抑在心中的愤恨提供了一个 突破口。 “为什么不许去天安门游行?北洋军阀也挡不住学生上天安门!” “凭什么让公安局来摆布我们的游行权利?中国是警察国家吗?!” “游行还要有人出面组织、登记?想打出头鸟?!” 还真有出头鸟。有几名研究生,还是党员,就登记组织游行去了。据同学的传说 (这也算是“组织秘密”吧),他们在党内受到了警告,被迫撤回了申请。 无论如何,让游行的批准权以及规定行走路线的权力操在警察(北京人呼之为“ 狗”)手里,实在令人难以容忍。中国警察之愚蠢、蛮横、残暴、目无法纪,人所 共知,以至于平民百姓等说到警察无人不谈虎色变。于是,一两天之内便有小幅标 语出现在北大的橱窗上: “元旦大游行!” “元旦天安门见!” 标语自然很快就被撕掉了。不过看见的人还是不少。其中就有“美国之音”的记 者。当晚“美国之音”的广播说,北京大学有人贴大字报,宣布元旦要去天安门游 行。 这未免有点小题大作了,贴这种小标语是同学们一种泄愤的表示,充其量也只是 一种号召。还没开始动员、组织,怎么就算是“宣布”了呢?不过,还有更加小题 大作的呢。第二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清晨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上代表国 家机关郑重宣布:北京大学有人宣布元旦要去天安门游行,某外国电台也作了煽动 性的报导。元旦那天,“谁敢去我们神圣的天安门广场捣乱,定将惩罚不贷!” 这下可麻烦了。北大人面临着一种非常困难的选择。去游行吗?那要冒着难以想 像的风险:凡是对中国政治稍有理解的人,都不会误解“严惩不贷”的意思,那意 味着殴打、逮捕以及随之而来的花样繁多的人身迫害。不去吗?全国,不,全世界 都知道北大人元旦要上天安门游行了,我们怎能让北大丢这个脸呢?! 尽管大部分同学仍在犹豫,北大人还是迅速组织起来了:系、班级、同乡、好友 、同楼道……听其自便。在一九八六年的最后几天中,同学们用包括大、小字报在 内的各种方式,对是否去游行、游行的方式及口号展开了争论。 有的同学说,我们一定要去,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我们争取民主的力量和决心。 有的同学担心:这样一来,是不是会给党内的保守派提供阻止改革的更多口实? 有的同学提议:我们要打出支持改革派的旗号,向保守派显示民意! 有的同学设想:我们是不是能采取联合全国同学,与中央进行直接对话这类更有 效的方式? 直到十二月三十号,同学中仍旧意见纷纭。一时看来,似乎不去游行或不去天安 门游行的议论占了上风。可就在这天,学校的几个大门外忽然都停上警车,上面赫 然安装著录像设备。校园之内也不断有警车在穿梭行驶。 十二月三十一日,风声更紧了。上面传来消息,说武装警察部队已经严阵以待, 学生只要出来,必定有逮捕和流血事件发生!从中央党校回来的校友报告说,王震 三十号下午在党校大会上拍桌子大骂,声言要杀一批学生、教授和知识分子;电台 和报纸上又出现了久违的“阶级斗争”字眼。四周一片肃杀之气。北京市各单位都 已经向各自的职工传达说:元旦那天可不要上天安门,否则被抓进去“说不清楚” ! 就在这种情况下,一批血气方刚的同学作好了准备,拼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和专 制制度打一场正面战争。更多的同学虽然有别的考虑不准备参加天安门游行,但却 在对同学命运的关切的督促下,准备到现场去看看事态如何发展。于是,从一月一 日凌晨开始,同学们便陆陆续续向天安门进发了。不少人怀中揣着写好的标语,那 是大家一起拟就的,核心内容是:1支持邓小平继续改革;2民主、自由、人权; 3修改“十条”。 三、“北大,不怕” 一九八七年元旦,北京天色灰暗,冷得出奇。 一清早,天安门广场上就出现了几件异乎寻常的事情。首先引起人们注意的,当 然是那数千军警。天安门广场被结结实实地围了三圈:广场内侧马路,外侧人行道 ,以及历史博物馆和人民大会堂外面,密密麻麻,尽是身着绿衣的武装警察及身着 皮外衣的“民警”。仔细一看,在警察包围之下,还有一大群戴红领巾的小孩子, 手拉手地将人民英雄纪念碑围上了一圈,组成了最后一道“防线”。每个孩子的脸 都被冻得通红,双脚不住地跺地。呆长一点的人都看见,这道“孩子墙”半小时换 一班,更仔细点还会发现,广场里面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地面滑得不亚于溜冰场 。奇怪的是,这些天北京并无雨雪。前晚去过的人明白,这是夜间数辆洒水车不停 工作的结果。 广场北面靠马路的边上,从清晨起便堵上了一大堆学生。 广场进不去。据说是要让小学生们在纪念碑前过队日。真是奇怪,小学生过队日 与其他公民进入这一公共场所又有什么冲突?并且,百余孩子过队日为何要出动数 千军警来保护?想出这种下流招数的人无非是想用无辜的孩子来组成人墙,阻挡学 生的示威游行罢了。他们还恨不得趁乱打死打伤几个小孩,以此来裁吓学生“破坏 治安、行凶杀人”呢!针对这种卑鄙的行径,同学中立即有人发出了呼喊“谁能承 包纪念碑?!” 天色渐渐大亮。广场上人群越聚越多了。人数最多的是警察,在场的有几千人, 连同守候在近处据点内不断出来换班的,总有上万人之多;其次是大学生,以北大 同学为主,有那么七、八千人;还有一些普通市民,中间夹杂着为数不少的便衣-- --每人脖子上挂一个日本进口的“尼康”相机,带长镜头,专门照人脸。 人群无声无息,只是不断听到警察的吆喝声:“快走快走!呆在这干什么!”随 着警察的驱赶,人群形成了一股股方向不同的人流,但总在广场四周徘徊。 九点多钟,广场北侧响起了一片“不许抓人”的呼声。有两位同学在试图进入广 场时被抓走了。 十点多钟,“国际歌”声在广场东侧历史博物馆门前响起了。杂乱的人堆里逐渐 显现出一股潮流,同学们开始了冲破警戒线游行的尝试。 广场四周的警察迅速包抄过来,在历史博物馆附近组成强有力的包围圈,游行队 伍被困在一条狭窄的路上无法施展,人群逐渐散了开来。 队伍散了,人却没散。大家既怀着希望又怀着恐惧在期待着。广场四周的人行道 、栏杆、甚至垃圾箱和电线竿子上都挤满了学生和观望的市民。 中午十二点多,正是午饭时候,警察们从深夜守候到现在,也有些不耐烦了。突 然,广场东北角形成了一支庞大的游行队伍,大约有两千余人。刹那间,队伍中的 同学们举出了事先写好的标语,有的写在塑料布上,有的写在床单上,更多的是写 在普通的纸上。队伍领头的是一条写在粉红色塑料布上的大横幅,上书“支持小平 ,拥护改革”,由十余个同学一起举着。----顺带说一句,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称邓 小平为“小平”,也算是北大同学的一项创举吧。一九八四年国庆游行队伍中打出 “小平您好”的横幅的,也正是北大人。同学们希望能以“支持小平,拥护改革” 的标语来向保守派们表明:我们不希望中国的改革倒退!同时更向很可能正在监视 屏幕前观看学生游行的邓小平本人声明:我们不希望邓小平本人后退! 游行队伍组成后,同学们挽着胳膊,高呼口号,但却并没有如事先宣布的那样冲 进军警云集的天安门广场,而是掉头东去,冲向了东长安街。 一切都乱了套。警察的任务是不让学生进入广场,进入便抓。但是,东长安街却 不在他们预订的防守范围之内。旁边簇拥着大批旁观者的游行队伍,一直朝王府井 街口冲去。一辆警车急忙跟上,也顾不得如此抛头露面是多么惹人讨厌,警察就站 在车上公开录像。当然,录像、拍照的还有一批学生和一起挨了半天冻的外国记者 。 也许广场上等了半天的一些打人惯家会感到失望,埋怨这些同学们“得以像洋洋 河水,如何只朝东!”害得他们无事可干。但是,当队伍走到了王府井路上附近时 ,突然,整个队伍一下子刷地向后转,以头作尾,以尾作头,朝来路----天安门广 场冲去! 广场上的警察终于等到这一刻来施展自己的平生所学了。警车门开着,前面的同 学被一个个拖上了车。有不肯上车的,被饱以老拳----那是一种受过特殊训练的打 人方式。一下又一下的钩拳,稳、准、狠地打在了人的脸部、腹部。还有些警察, 干脆动用了他们那著名的大头皮鞋。警车很快被装满了。 游行队伍在前头的同学被抓后,最终被冲散。以上是元旦中午一时十五分的情景 。 被抓的人还不止这些。下午三点左右,便衣警察也开始动手,留在广场上的同学 又被抓了一些。前后抓去的人共计五十余名,其中有三十四名北大学生(包括三名 女生)。 这个阴郁的日子里并非完全没有可资发笑的事情:有位被捕的同学回来后说,抓 他的人就是在他身边与他挽着胳膊游行的便衣,此人还领头呼口号、唱国际歌呢。 四、“还我同学!” 元旦下午,从天安门陆续返校的同学心里都断定:一九八七年的一月一日将作为 黑暗的一天载入北大、也载入中国的史册。当然,这一天还剩下五分之二的时间, 可是当时谁也不觉得这样的结论下得太早。该如何救回被捕的同学?该如何对付必 将到来的镇压?谁心里也没底。 晚上八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所谓“二百余人上天安门广场捣乱未成,公安人 员将部份人带离现场”的消息马上传开了。 新闻节目刚过,北大通常贴大字报的橱窗前便有人开始高喊:同学被抓了!同学 被抓了!附近几座楼的同学闻声下来,纷纷相互询问:哪个系的?被抓了多少?答 曰:力学系,五个!物理系,四个!社会系,两个、历史系,一个!……人群越聚 越多,同学们高呼:“找校长!找校长!”拥到了燕南园丁石孙校长家门前。校长 不在,正坐镇学校办公楼。 队伍又绕过了几座宿舍,人流益发庞大了,大家拥到校长办公所在的办公楼前。 校长很快出来了,架起话筒便向同学表态:我们一定要尽快把被捕同学接回来! 请各班级迅速报上被捕名单!(当时报上去有二十二名,另外十名同学的被捕一时 还无人知晓。)学生代表上台,正式要求:1马上释放被捕同学,回来后不许有任 何迫害行为;2报纸、电台等传播媒介必须向人民公正、客观地报导这次游行的情 况。如果这些条件不被接受,我们明日就罢课!底下顿时一片响应之声,同学们高 喊:罢课!静坐!示威!绝食!人群中扯起了两道写在床单上的横幅:“天赋人权 !”“还我同学!”白底黑字,如挽联般。 校长答应道:我们正在与上级联系,两个小时内一定给答覆!这当口,天上飘下 了鹅毛大雪,本想静坐等待的同学被冻得无奈,便高喊“走,绕校游行去!”,以 便在保持情绪的同时也保持温暖。 大约有七、八千同学冲出了北大西校门,一路绕行到宿舍区的墙外。他们的歌声 和口号声吸引了留在宿舍里的同学,大家纷纷跑出校门,有的人性子急,干脆翻墙 出来了。在墙外看到北大学生宿舍的确蔚为壮观:各房间都是灯火通明,可窗户上 却不见一个人影----北大一万四千多名同学中,除了一些假期回家的北京同学外, 绝大多数都出来了! 本科生、研究生,还有不少刚毕业不久的青年教师,组成了一支万余人的队伍, 直奔中关村而来。这里,向左去清华,向右是进城的道路。 来到这里,大家赫然发现,右边的马路上拦着一队身着皮外衣的警察,在后面警 车射出的耀眼白光中,似乎是一排幢幢的鬼影。 这确是令人心惊。警察会干什么?会开枪?会动棍?会抓人?谁也不清楚。前面 的同学不知该怎么办。他们停下来,与警察相隔一米对峙着,不断地呼喊:“反对 暴力!还我同学!” 后面的大队人马都不知道前面有情况,他们正走得来劲呢。人潮压了过来。前面 的同学立脚不稳,被推向了警察的队列。刹那间,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忽地,警察闪开了,游行队伍竟然安然无恙地冲开了警戒线,后面有的同学甚至 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过的事。从这时候开始,笼罩着游行队伍的那种沉重、压抑、 悲愤的情绪逐渐缓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团结起来以后的兴奋、充实感,以及对 自己力量的信念和必胜的信心!同学们接连冲破了五道警戒线:中关村、友谊宾馆 、白石桥、百万庄以及钓鱼台国宾馆。警戒线越过越顺利,同学们也越来越兴奋, 一路上除了不断高呼“还我同学”“民主万岁”“自由万岁”等口号之外,还向警 察呼叫:“团结警察!”“警察同志新年好!”“警察同志辛苦了!”警察们的脸 上照例木无表情,看不出来他们到底是喜还是怒。 当队伍突破了封锁线冲出校门经过黄庄时,副校长沙健孙乘着警车赶了上来,费 劲地向同学们解释说,已经和“上级”联系上了,准备释放同学。大家明白,这种 许诺对“上级”没有任何的约束力,因此队伍便不予理睬,照样前进。经过人大门 口时,一大批人大同学冲出校门加入了游行队伍(人大也有两位同学被捕了。这时 ,一些外国记者也闻讯赶来录像、采访、大伙儿走得越发精神了。 到了白石桥(大约是晚上十一至十二点),副校长的车子再次赶到,宣称公安局 已准备马上放人,校车也出发接同学去了。听到这一消息,一批后面的同学转回了 学校。可是,有八千到一万人的队伍仍在前进,大家准备一直走到天安门,静坐到 我们的同学确实放回为止。 大雪不断地下着,天气异常寒冷,地上积雪有两寸厚。走过百万庄,不远的前方 便是钓鱼台国宾馆。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钻出来一辆洒水车。水车往地上一 洒水,积雪的路面顿时一片泥泞。同学们气氛已极,对着洒水车和路旁的警察高喊 :“卑鄙!无耻!卑鄙!无耻!”水车很快便溜走了。固然,这辆洒水车很可能是 市政部门派出来洒盐水化雪的,可这时的同学都在气头上,宁可相信这水是冲着自 己来的,一时间,本来因为疲倦已经有些松散的游行队伍又激昂起来。 走到钓鱼台国宾馆时,副校长的车子已经横在马路边了。他在车中不断地对游行 队伍呼喊:“同学们,我是北京大学副校长,我对你们说话是负责的,被捕同学半 小时前已经全部返校。”在这一遍又一遍的喊话声前,绝大部份同学停下了脚步, 心头一阵兴奋与轻松。被捕同学自由了!我们胜利了!是啊,综观中华人民共和国 几十年的历史,我们的政府无论做错了什么事,又何曾对人民服软过、认过错?什 么时候听说过有因为得罪政府、党、官僚而被捕的人在仅仅十二小时中就被放了出 来?中国监狱的原则不是一向“只有错放的,没有错抓的”么?哪怕是冤得不能再 冤的人,被放出来时谁不得表示感恩戴德?可是今天,一九八七年的第一天,我们 却卡着“无产阶级专政”的脖子,让它把吞下去的肉再吐出来! 凌晨三时许,同学们乘坐着北京市政府从各处调来的汽车,高高兴兴地返回了学 校。还有最前面大约数百至一千人的队伍没听清消息,径直走到天安门广场,静坐 至清晨六时许。如果当局不是“当机立断”马上放人的话,静坐在天安门的人就不 会是一千,而是一万,并且也不会在清晨六时便离开。 五、“纸船明烛照天烧” 元月二、三日,中国的广播和报纸中有一条令局外人摸不着头脑,让知情人笑破 肚皮的消息,说北京大学校园内是“一片宁静的气氛”,可不是么,哪天也比不上 元月二日早上宁静,走遍校园也找不出几个早起的学生。的确,元旦游行晚上累坏 了。 对于元旦的游行究竟是失败还是胜利,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取得了什么样的 成果,以至于对中国民主政治发展的前途是悲观还是乐观,每个人都有不尽相同的 看法。但有一个事实是确凿无疑的:在当局事先已经宣布这类行动为“非法”,发 出“严惩不贷”的警告,并在现场布置下了种种圈套、罗网以及监视、镇压机器的 情况下,同学们勇敢地冲了上去!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确是“史无前例” 的。过去,人民的“聚众闹事”(包括这次安徽、上海及许多地区的同学游行)都 或是发生在当局猝不及防、或是在他们想试行一下怀柔政策而举棋不定的时候;而 今天,中国的青年们(并且是一群已跻身于全国“最高学府”,有着他人羡慕的辉 煌前途的青年)竟是有计划、有组织地撞向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以自己的 血肉筑成一道民主、自由的新长城!当然,“无产阶级专政”这架绞肉机立即吞下 了一批敢于“以身试法”的人,可是在全国民主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的今天,它的钢 牙第一次受了硌。是的,也许我们不幸还要和它打上几十年的交道,但是我们已经 不怕它了!环绕着它的无论是圣灵的光环还是阴森的迷雾都已经被一扫而光,剩下 的只是它的本来面目:一架由暴君操纵的、噬血的、但却是老朽的机器。 游行虽过,但事情还没有完。元月二日始,在一部分同学的号召下,校园中开始 张贴被捕同学的名单。“请记住他们!”是的,必须记住他们。记住他们,保护他 们。严防“秋后算帐”。我们的政府,可以说是世界上对它的人民最没有信誉的政 府了,因此,我们必须保持团结,以保护我们自己。果然,“算帐”很快就开始了 。外校被捕的同学纷纷遭到了各种厄运(由于外校被捕的人既少又分散,具体情况 至今不清楚)。然而,北大的被捕同学暂时还安然无恙。不过我们要注意:现在还 没到“秋后”呢!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舆论。对于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运动,共产党官方宣传机 器历来极尽造谣诬蔑之能事,而似乎无人能奈何他们。果不其然,这次他们又循例 出动了一切宣传机器来攻击、咒骂学生,造谣生事,甚至还动用了他们的“光荣传 统”----从“文革”的武库中拣出来一大堆“阶级斗争仍然存在”,“一小撮人” “打着红旗反红旗”之类一听便顿时让人倒够胃口的字眼,据说甚至邓小平看了这 些以后也大为光火,那大概是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作为“党内第二号走资本主义道 路的当权派”时在报纸上所受到的待遇吧。 同学们决定以牙还牙。既然中国宣传机构在“反自由化”中拿学生开刀,那么同 学们也就决定要拿一家这次表现得最恶劣的报纸开刀----在这方面,公推《北京日 报》。 《北京日报》是北京市委机关报,其顶头上司乃北京市委书记徐惟城。据说此人 正在觊觎中宣部长的职位,因此有意在“反自由化”中用油墨染红顶子。他出马组 织了一个庞大的“大批判班子”,在《北京日报》上连篇登载撒泼骂人的流氓文章 ,将《北京日报》社弄成一个鲍鱼之肆。对这种报纸怎么办?一个字:烧! 一月五日中午,北大的同学们再次聚集广告栏前,公开焚烧了大批《北京日报》 。在场的还有数家外国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同学们从各处搜集来了成批的《北京 日报》,在路中央燃起了熊熊大火。旁边二十八楼的同学觉得还不过瘾,将报纸粘 成一大串,用毛笔字写上《北京日报》的字样,从楼上吊将下来大烧特烧。一时间 纸灰满天飞,欢呼声四起,大家好歹出了一口恶气。的确,对那些一贯盗用人民的 金钱和名义,以造谣、诬蔑、迫害为能事的新闻机构,过去谁敢说过半个“不”字 ?这些以欺骗、愚弄、恐吓人民为职业的宣传官僚们,又何曾受过这种嘲弄? 不过,也亏得北京市宣传部门的人天生一副厚脸皮。在北大同学烧报后,他们第 二天竟有脸对人民说:被一些“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所仇恨,这是他们的“光 荣”!真是登峰造极的恬不知耻! 但是,无论在脸上怎样挤出一付“光荣”的微笑来,专制统治者和他们的爪牙这 次都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在中国已是民心失尽了。如果说,在毛泽东时 候,统治者还可以对人民大开杀戒,使人民噤若寒蝉,而后在报纸上高唱“全面胜 利”凯歌的话,那么,今天这批三流君主们都只摆出一付流氓无赖的面孔,干些拿 孩子当人墙、往地下泼水之类的事,然后,被人揪了辫子却还称自己是“天下第一 个”敢于为此而“光荣”的人! 毛泽东氏有诗曰:“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在中国历史博物馆近代史部分参观时,人们常常会发现有些年轻人停下脚步,向 戊戍变法时兴办的“京师大学堂”(北大前身)的牌子鞠躬。那多半是北大的同学 。最令北大人骄傲的是他们的传统----自由、民主、科学、爱国,以天下为己任的 传统。这一传统推动着北大人在中国历次重大的学生运动中都充当了重要的角色。 这一次的元旦游行,北大人为一九八六年的学生运动作了一个精彩的结尾,一个令 专制政权望而生畏的结尾,一个表示我们这一代人摆脱了恐惧的结尾。我们用行动 告诉那些妄图让专制统治长治久安而每日用“四个坚持”和“安定团结”来压制我 们的人:你们数十年统治的结果、你们统治的帮凶----人们的恐惧,已经开始消失 了!听到过丧钟响吗?这就是! 【选自《中国之春》第五十二期(一九八七年十月号),作者原署名为龙秋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