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面临着转折 胡 平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六日于纽约 历史,有如人生,其关键处,往往只有几步。 今天的中国,就正面临着这样一个关键时刻。二十天前我曾经讲过:“未来的几 个月、几周、乃至几天的事态发展,将对整个中国的前途产生极其重大的影响。” 的确,现在已经到了以天来计算的时刻了。由于中共当局的拖延战术,勇敢的大学 生们终于采取了非暴力抗争的最高形式----绝食。人体忍受饥饿的能力是相当有限 的。这场有两三千人投入的集体绝食不可能持续得太长久。几天之内,必有分晓。 这些年来,中共当局一方面搞改革,一方面压制民主。然而,由于半心半意的改 革不能令人满意,而半心半意的压制又不能使人恐惧,于是就引发了这样一场渐进 的、加速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民主运动。年轻的大学生充当了先锋队。这不仅因为 在中国历来有着学生运动的光荣传统,更因为这一代大学生和他们的父兄有着显著 的不同----毕竟,他们是长大的而不是吓大的。他们有着我们这个过于古老、过于 灾难深重的民族所最需要的东西----勇气。自由的秘诀只在于勇敢。此理千古不易 。 四月二十七日是历史性的一天。在此之前,中国共产党做好事的信誉固然早已一 落千丈,但做坏事的信誉却历久弥坚。多数人仍然相信(其实是迷信),在镇压自 由民主运动方面,共产党还是“说得到,做得到”的。十万首都大学生以无于伦比 的献身精神(其中有几百位同学留下了遗书),不顾最高当局“不惜流血”的禁令 ,迈出校门。这英勇的一步,意味着中国人民政治心理的一场革命。毫无疑问,当 局的自我克制、尤其是整个社会的明确有力的同情与支持,都是导致四·二七游行 和平胜利的重要因素。但是,学生们的勇敢精神实在是完成此一历史性转变的首要 前提。在这里,不是人们的存在决定了人们的意识,而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了人们的 存在。 早在签名信活动兴起之际,我曾经说过:随着形势的迅速发展,中国共产党的选 择余地必将急剧缩小。面对着方兴未艾的民主浪潮,中共当局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 韪血腥镇压,又不敢明确做出让步,认真开始民主改革。它只是在拖延,在回避, 试图免于作出最后的抉择。一方面,它不得不在实际上一再地后退,另一方面,它 却又极其顽固地拒绝在原则上妥协。它终于挨过了四·二七和五·四,它指望气贯 长虹的民主运动会“再而衰、三而竭”地消声匿迹。平心而论,当局做得很成功。 事实上,在五·四之后,已经有不少人认定这场运动临近尾声。但是,我们英勇的 大学生再一次表现出他们的伟大的历史首创性。在戈巴乔夫访华之际,上千名大学 生静坐绝食,从而把整个运动推向了一个世人难以想像的惊人高度。如今,绝食已 经进行了四天四夜。通过报纸、通过广播、通过电视,全世界人民都看到了天安门 广场上的人潮旗海,看到了千万张纯真热情、充满自信和悲愤、燃烧着希望与绝望 的面孔。中共最高决策者从来没有处于如此困窘的境地,他们已经被逼进了一个连 脸都转不过去的狭小角落。“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过去,常有人批评说,民间的民主运动给改革派“帮倒忙”。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呢?原来,在中共高层内部,尽管也有着这样那样的多种分歧,但是在否认人权、 讨厌民主这一点上,不幸却是相当一致的。纵然在某些号称开明的中共领导人那里 ,共产党的不容挑战的领导地位,依然优先于人民的自由权利。一旦两者发生冲突 ,他们也总是倾向于压制后者以保全前者。因而,当着民间要求自由民主的呼声还 不太高的时候,这些开明的领导人是容忍的、甚至是鼓励的;可是,当着这种呼声 高涨并且威胁到共产党的无限权力时,他们的立场就会发生变化。然而,民主高潮 的出现又必然使这批开明的领导人陷于被动。因为在这时,保守强硬的领导者必然 会指责他们。保守派们会说:“瞧!就是由于你们的姑息,才把局面搞成这个样子 !”面对这种攻击,开明派们往往只能防卫。毕竟,要求自由民主意味着对共产党绝 对权力的削弱和限制,因此,除非开明派敢于明确承认党的权力应该削弱和限制, 否则他们就不可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这一点,恰恰是中共党内大多数开明派的 内在局限性之所在。胡耀邦即为一例。 众所周知,在这次民主运动之前,赵紫阳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四月二十七日之 后,保守强硬派路线遭受重挫,温和开明派因祸得福。到了五月四日前后,赵紫阳 一派的地位大大加固。但是,这种加固与其说是认同了民众的力量,不如说是利用 了民众的力量。因为此刻的开明派还并没有真正站在民众一边。五·一三之后形势 的突变,不仅把保守强硬派逼入死角,也使得温和开明派陷于尴尬。开明派与绝食 者首次对话的破裂,标志着开明派进退失据----除非他们突破自身的局限性。迄今 为止,做到这一点的似乎只有阎明复。赵紫阳,也许还有邓小平,显然还不想在“ 自由化”上走得太远,而他们的对手目下也不肯走上前台。双方都在期待着对方“ 犯错误”----这已是近年来中共高层内部斗争的一个惯例了:两派势力的起伏消长 ,并不是建立在自己的主张取得成功之上,而是建立在对方的主张遭受挫败之上。 双方都是在利用对方“犯错误”来相对地抬高自己的地位,而谁主事就意味着谁“ 犯错误”。这就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各派的头号人物都采取回避态度的原因。可 是,时不待人,绝食斗争是容不得人们长期拖延的。可以肯定的是,目前这场运动 ,对于中共党内希图自我改造的那部份领导人而言,是他们的最后的一次机会;而 他们若想改造这个党,他们必须首先改造他们自己。 难道我们可以责怪学生们太不知道“适可而止”了吗?不。学生们采用的手段实 在是太和平了(不要忘记,五四时的学生还曾放火烧了赵家楼),他们提出的要求 实在是太起码了。如果说今天的学生发展了五四时学生的抗争精神,那么,他们所 要争取的目标却是五四时学生们本来就已经拥有的东西。如果说连这些起码的要求 都拒绝,共产党就连北洋军阀也比不上。 当然,中共领导人心里也很清楚:接受绝食学生的两条要求也许还不算太难,怕 的是由此一让步而引发的一系列不可避免的后继性的连锁反应。托克维尔说过,一 个不好的政府最危险的时候,就是它试图改革的时候。从历史上看,改革固然防止 革命,但它也常常引起革命。文化部长王蒙说,中国有几亿人民还不得温饱,民主 仍是奢侈品;又说,中国有几亿人是文盲,如何搞民主。对于这种观点,我们至少 可以从两个角度驳斥。第一,昔日之印度,比今日之中国更“一穷二白”,照样搞 起了民主,而且到今天,也终于超过了中国。第二种批驳就更简单了,假如说在中 国,有许多人由于不得温饱、没有文化而不能实行民主,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让那些 已得温饱、又有文化的人“先民主起来”呢?套用邓小平关于“让一部份人先富裕 起来”的逻辑,何不“让一部份人先民主起来”? 今天中国面临的问题很多、很困难。实行自由民主既不能包医百病,建设自由民 主也不能一蹴而就。但目前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中国必须坚决走上自由民主的道路 。要化解眼下刻不容缓的危机,中共当局必须作出实施宪政民主的庄严承诺,同时 立即承认人民的某些最基本的自由权利,并制定出一个大致的时间表,以求一步一 步地迈入较完整的民主制。如果说毛泽东时代的中共政权曾经是一个无限而有效的 政权的话,那么今天的中共政权,则是一个在理论上依然无限,但在实际上则常常 无效的政权。这种无限而无效的政权最危险,因为它必然要迅速地向某一极转化, 要么重新回到一种有效的专制,要么陷入无权威的天下大乱。唯一的解救之道是把 它变成一个有限而有效的政权,也就是自由民主的政权。 二十世纪最大的悲剧性人物莫过于共产党人,莫过于那些活得太长的共产党人。 他们为自己的理想奋斗过,也吃过苦,但到头来却不得不目睹到自己毕生奋斗的理 想的彻底破灭(太快了)。对于这些人而言,进行改革既是一件鼓起希望之事,又 是一件令人绝望之事。英国《经济学家》杂志不久刊出一篇短文,题目是:什么时 候,共产国家才不再是共产国家?文章提出的问题是,从专制君主演变到立宪君主 ,历史经历了一个长的时期。那么,到什么时候,专制的共产主义国家才会演变成 非共产的民主国家呢?匈牙利和波兰提供了可喜的、至少是可观的或可贵的研究范 例。中国则仍处于迷离不定之中。我们希望能借助于这次机会,促使中国的和平的 民主改革从此走上正确的方向。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事态的变化也使人们对这种 非暴力式的民主演变前景抱有更乐观的希望。决定性的步骤也许就取决于这几天的 事态之中。 相反的可能性自然也是存在的。但是,每一个感受到这次民主运动的强大力量的 人都相信,任何暴力的镇压都决不再可能扭转中国的未来发展趋势。如果说,在现 代社会,陈胜吴广式的揭竿而起、斩木为兵的起义很难有成功的机会,然而,由于 等级堡垒的消除,传播媒介的发达,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一种反抗暴力专制的几乎是 全社会的共同认识与共同情绪,却使得象菲律宾式的革命(由百万民众走上街头并 得到相当部分军方人士的支持)不难发生。国内有人提倡新权威主义,但不知道这 些人是否想到过:在一个共产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实现新权威主义,差不多只能是出 现一个非共产主义的、过渡性的军事政权。 中国,面临着转折。让我们全力以赴。 【选自《中国之春》第七十四期(一九八九年七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