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系在谎言中的妙用 郑 乙 一九八九年的北京城里,“市民”,这一寻常的称呼一度取代了“人民”那个庄 严的概念。一字之差,一件看不见、摸不着的圣物立刻就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广场、 出现在街头、出现在通往城区的各个路口。那里有几十万、上百万普普通通的男男 女女、老老少少。就是他们,把几十万大军生吞吞地拦在了北京城外! 在那历史奇观中,曾有过这样一个一瞬即逝的小镜头。一个小孩在军车下仰面向 一位战士喊道:“叔叔,你千万别进去!那里面都是好人呀!”那位战士顿时泪下 。----他懂了。事情突然变得那么简单。 一、 请记住这一声喊。北京市民冒着风险、费尽唇舌,就是为了表达这样一个简单而 又鲜明的判断。这判断不是出自历史的洞见,也不是出自理性的分析,它只是出自 一种庸常的见识、一种无由的关怀,或者说,出自我们久已羞言的“良知”。这样 一种判断的获得和表达,从来都是直接了当的,不需要任何理论的支持,也不需要 所谓“实践的检验”。 不要小看了这种判断。世界上所有的谎言,都是为了使人们丧失作出这种判断的 能力。几十年,我们接受和参与制造了一大堆概念,我们所听到的和总是在跟着说 的谎言早已成了体系。体系的妙用在于,任何一个判断似乎都不可能是直接的,而 只能是一个“推论”。这就不仅造成你反驳一个判断的困难,而且使你踌躇自己作 出一个判断。如果任何一件事的好坏都须从原始共产主义说起,而且还得一直说到 共产主义,你当然只好缄口不谈。天长日久,我们也都习惯于认为,好坏是论证出 来的,而不是可以直觉的,不学习“理论”,就不能知善恶了。因此,当我们开始 感到谎言的不可忍受并试图加以拒斥时,每每不由自主甚且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与 说谎者理论的姿态,而且到头来还总是痛感自己“缺乏理论”。“可是,皇帝并没 有穿衣服呀!”在那一声喊中,有关皇帝的新衣好看还是不好看的争论就完全没意 义了。对谎言的反驳难道不是这样简单吗?如果有人还要求那小孩论证“为什么说 皇帝没穿衣服”(这样的事也是发生过的!),那就只能是一种胁迫,要那小孩改 口,直到说出:“我错了。”不,还没有完,那小孩必须“说清楚”自己为什么“ 错了”。 事实上,谎言的体系中也必有直接的判断。“这鹿是马”,就这么简单,无论它 联着多少论证。如果你不想绕开这个直接的谎言,你终于要直接了当地说:“不, 这不是马,是鹿。”问题确实只在于你有没有说出这个“不”字的勇气。这“不” 字倘说不出口,“体系”就会立即向你展现它的全部“逻辑力量”。无论你是想承 认还是想反驳,你都会忍不住地说了(现成的)上句就想说(现成的)下句。当初 布哈林在法庭上半心半意地分析自己的“罪行”,越说竟越来劲,无非就是因为受 到这种他摆弄惯了的力量的驱迫。轻车熟路,他比别人表演得更出色一些也不足为 怪。事实上我们每一个共产主义的臣民都不会对此种“逻辑力量”感到陌生。有人 说过,共产主义的臣民都养成了“第二天性”。我们对世界的反应常常是出自这“ 第二天性”。“第一天性”则深藏不露,回到家里才开始折腾自己:“我为什么当 时没表示我的愤怒?”而实际是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愤怒(只感到害怕?),只是回 来后才怒不可遏。为了不使自己的“第一天性”太过于难堪,我们终于练就了一身 漫不经心地说谎的功夫。我们以此来保护自己,甚至于以为这样就可以保存自己。 但是,“体系”制造者也从来没想要你相信他的每一步“推论”,他只想要你跟着 他不停地进行“推论”。体系是一种运动!只要你永远只能以“第二天性”与世界 照面,你的“第一天性”就一文不值。“不是德性,是惯性。”这句在北京城广为 流传的笑话,恰好表达了我们的生存状态。有了这种惯性,“第一原理”便可以隐 藏起来,在背后支持每一步推论。这是何等经济的操作方式!这“第一原理”不是 别的,就是赤裸裸的暴力。因此,谎言的功能远不止于遮掩,它实是专制政体运转 的法则。谎言与暴力,就这样形成了专制整体这枚钱币的两个面。孟德斯鸠说过, 专制政体的原则是恐怖。我们或许还可以说,如果其臣民没有被驱赶着不停地说谎 ,该原则就尚未确立,也就是说还不够恐怖。赵高当年在朝廷上指鹿为马,迹尽荒 唐,实际上却是吃透了这条原则的表现。以此观之,近几年来“放松了政治思想工 作”的确是一大“失误”。要不然,学生们和市民们至今都仍在惯性之中,那小孩 何至于敢那样喊?是的,小孩也同样是不敢的。安徒生在写他那篇脍炙人口的童话 时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二、 然而,那一声毕竟是喊出来了。 中国人可谓是屡遭荼毒,乃至于曾有一度,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在骂中国人没救 了。谁曾料到,在一九八九年,学生们率先说出了那个“不”字,而市民们竟立即 表达了自己的判断:学生们是好人。事情很清楚,中国老百姓并未沉沦,他们依然 没有丧失判断的能力和表达的勇气。于是,钱币的另一面不得不翻出来了。学生们 和市民们只是因为表达了自己就给自己招来了血光之灾!难道不是么?! “不要以为共产党软弱可欺!”早在三十三名知识份子上书要求释放魏京生时, 就有人这样说过了。表达就是“欺负”!“还击”只是迟早的事,“革命的两手” ,哪一手曾经软过?毛泽东有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这话的意 思和“我思故我在”一样地清楚明白:我什么都不信,所以我什么都敢干。当然, 也得有一个必要条件:“我们有三百万军队怕什么?”----有恃方能无恐。“彻底 的唯物主义者”并未虚言“主义”二字,他们其实也有一信,那就是信奉且只信奉 暴力。“唯”字已含有只相信的意思了,毛泽东为什么还要在前面加上个“彻底” ?因为许多的“唯物主义者”也常常会被自己参与制造的谎言绕昏了头,不能始终 一贯地守住“第一原理”。“高处不胜寒”,要守住“第一原理”谈何容易?可一 旦守住了,就可以说:“我即第一原理。”所以,毛泽东的这句话原只是自咏自叹 ,邓小平却表明了自己不愧为毛泽东的传人。 芸芸众生也不是不相信暴力的有效性。全副武装的军队要打进城来,老百姓的血 肉之驱哪里挡得住?这是常识,人皆有之,倒不需要李鹏之流来提醒。他们总还是 以为,“良心”也应是人皆有之:“你们怎么忍心开枪打学生?我们怎么忍心看着 他们被打死?”他们甚至没有计算过,首先被开枪打死的将会是他们自己,老百姓 的冥顽不化就在这里。四十年来接受了多少“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所进 行的“教育”,到头来却仍然死抱住这种庸常的见识和无由的关怀不放。我们确实 不得不为之一哭,这就叫做“人心不死”。这就叫做“民意不可欺”。这就叫做“ 人类良知不可泯灭!”待到长安街被血洗之后,大军“一举攻占”天安门广场,“ 四点半到五点半广场上未死一人”,还是“和平解放”,而死伤在长安街头的北京 市民果然没在计算之列! “第一原理”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羞答答地作欲退 不退状。“人民解放军”在街头帮助市民扫街,扛着扫把(当然还背着子弹上膛的 枪)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市民们,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回到惯性中去吧! 谎言的体系于是又开始运转,一个“推论”接着一个“推论”。市民沉默了。在 沉默中却依旧顽固地坚持着那些庸常的见识,无由的关怀和简单的判断(乃至于齐 奥赛斯库垮台,北京人竟然过起圣诞节来了!)。老百姓所坚持的,本来是“历史 ”和全部历史谎言之外的东西。这一点,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明白?“时光仍在流逝 ,街市依旧太平”。只是这一回,北京城里却暗暗滋生出一种在大地里潜藏已久的 期待,期待着复仇女神的降临。据说,那几位与岁月同样古老的神只以他们的愤怒 代表了正义。 北京市民和中国人民看来还有难,让我们祈祷吧! 【选自《中国之春》第八十三期(一九九零年四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