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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政府最近宣布要进行大规模的经济改革。掌握实际政治权力的劳尔卡斯特罗上周一宣布说到明年3月为止古巴政府和各个经济部门将裁员50万，裁下来的这些干部和员工将被私营或者合作经济部门消化，但具体途径将由他们自己安排。
古巴政府的这个决定其实在八月上旬就已经向外界透露并使得很多人难以置信。当时我正参加一个北美学术代表团在台湾访问，在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陈永发先生在结束了正式议程后向我发问：你知道古巴要解雇５０万国家雇员吗？当时因为他和我隔着很长一个桌子，我没有太听清他的问话，但更重要的是他所问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所以当他重复了一遍后我才弄明白。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但根据“常识”觉得不太可能。他问我古巴大概多少人口，我说大约一千一百万。他说我也知道是这么多，那怎么可能呢？他还半嘲弄地说这一定是台湾媒体搞错了，一共一千一百万人口，劳动力总数也不过几百万，多不过五六百万，怎么可能一下子解雇这么多人呢？台湾真是不了解世界。
现在事实说明，不是外界不了解古巴，而是一个高度集权的政府的所作所为常常是现代社会或者文明社会的人根据常识难以想象和接受的。当初卡斯特罗在全面国有化，没收西方和本国私人资本时人们就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没有私营经济的国家如何生存呢？多亏苏联老大哥，差不多包下了古巴的食物和燃料。而今天，古巴又一次让世界瞠目结舌：一千一百万人口，去掉老弱和儿童，劳动力总数大概也就这么多，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解雇掉十分之一的人呢？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如果有百分之十左右的失业人口都是一个危险的大问题，何况这个问题是国家突然间的单方面行为，而不是经济过程的多年积累。
古巴现在虽然是劳尔掌权，但这个决定没有他的兄长点头是不可能的。２００７年我在英国的《中国季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分析了中国的经济改革对古巴领导集团的冲击和卡斯特罗兄弟对“社会主义改革”的意见分歧。从六十年代初起，菲德尔卡斯特罗的国内政策就类似于毛泽东的大跃进和文革，只是他的“革命攻势”运动在１９７０年初惨败后他才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参考苏联的官僚体制下的常规治国模式，但内心深处始终对经济改革的政治后果十分警惕。整个九十年代他始终怀疑中共能控制由经济改革带来的政治变化，担心中共重蹈苏联的覆辙。但劳尔卡斯特罗可能自六十年代起就对苏联的以物质刺激和引进市场机制的经济改革有好感，认为它能缓解古巴自１９６１年大规模国有化后就开始的物资短缺和市场紧张（古巴革命后只有两年就开始了必需品的配给制，从手纸火柴到鸡蛋牛奶，从厨房到卧室，无一不需配给）。九十年代他支持由华裔将军绍黄在军队后勤部门首先开始多劳多得的改革，并在“姓社姓资”的批判声中为绍黄撑腰。
两年前劳尔取代菲德尔成为古巴部长会议主席，基本上掌握了经济权力。古巴人开始可以使用手机和上互联网，尽管其使用范围受到极大的限制。我通过电子邮件和古巴朋友进行过多次交流，并在今年三月访问了哈瓦那和圣地亚哥，对古巴这个加勒比的宝岛自革命至今被一个随心所欲的现代君主糟蹋得满目疮痍有了“零距离”的观察。
自九十年代起，卡斯特罗用来对抗经济和政治改革的口号就是“不是社会主义，就是死亡！＂。但今天看来，他很可能再次使用在他的一生中已经多次使用过的极端实用主义策略，用经济手段来解决政治危机。
与此同时，古巴官方最近主动邀约西方媒体采访卡斯特罗。据报道，卡斯特罗不但表示古巴将进行经济改革，而且说古巴经济模式已经不再适用。在国际问题上，他甚至批评一直是他的反美盟友的伊朗总统内贾德，说他对犹太人在二战期间被屠杀的否认是完全无视历史事实，犹太人是人类历史上受难最深重的群体等等。
看来古巴正在发生着一些深刻的变化。但今天远远不是为这些变化欢欣鼓舞的时候。首先，古巴政府拒不承认经济破产是这个制度的必然产物。它说政府已经无力承担如此庞大的低效率劳动大军的工资和福利，所以要解雇５０万人。在社会主义国家生活惯了的人可能觉得这是大实话，但在一个正常的经济制度下生活的人就会觉得这不可思议：劳动者怎么会由国家来养活呢？国家的财富是哪里来的呢？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这个国家和这个制度长期以来压制了个人的创造性和劳动积极性，扭曲了正常的经济生活，使得生产力极度低下，甚至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应该是国家而不是劳动者来承担这个破产的责任。
其次，更为现实的是经济改革在古巴至今还远远没有提供一定的――更不用说充分的――劳动力市场去吸收这些裁员，那么他们怎么谋生呢？古巴自九十年代初断断续续地允许过一些私营活动--远远谈不上私营企业――限制在餐馆，理发店，咖啡馆等服务行业，但规定只能在自己家中开业，而且不能雇外面的帮手（唯一的例外是华人餐馆），此外就是出租车（供旅游者）。靠这些是根本不可能满足５０万被裁员的劳动者的就业需求的。过去国家把这些劳动者圈死在国营企业，不准自谋生路，现在却把他们一脚踢开，说国家“养不活”他们了。这是什么逻辑？
古巴近期的出路是大量吸收外资，尤其是在美国的古巴裔的资本。两百多万美籍古巴人只要每人投几百美元回去，就能创造巨大的就业市场。卡斯特罗和美国斗了一辈子，曾经说那些逃到或者经官方允许移民美国的古巴人都是“蛆虫”，但很有可能在他最后的日子看到这些人从美国组成还乡团，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
只有资本主义的美国能救破产的社会主义的古巴。难道古巴革命革了六十年，最终竟然是这样一个悲喜剧吗？这让那些至今仍然在古巴身上寄托乌托邦相思的新老左派情何以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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