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特约撰稿 齐雅格
日期:2013-06-11
年近六十还只是个讲师,在这浮躁功利的世界,在一般人看来无疑是失败,但张益唐自己从不以为意,他追求的是学术是知识,不夹杂一丝的功利
张益唐
大卫·希尔伯特在1900年的国际数学家大会上提出:应该存在无穷多个相差为2的素数对
美籍华裔指挥家齐雅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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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一个关于数学家的传奇故事。5月13日下午,新坎布尔大学讲师、华裔数学家张益唐在哈佛大学做了关于自己一项研究的报告,关于素数的报告。
素数,也就是质数,是那些只能被1和自身整除的数。根据经验,我们认为素数的分布会越来越稀少,然而,也有数学家指出,素数们没那么孤独——对大于1的整数n,在n和2n之间必然存在一个素数,这就是“伯特兰-切比雪夫”定理。素数们的亲密关系还不止于此,也许是上世纪最伟大数学家的大卫·希尔伯特在1900年的国际数学家大会上提出了著名的23个重要数学难题和猜想,其中的一个问题提到:应该存在无穷多个相差为2的素数对,希尔伯特把这些素数对称为孪生素数,这些素数在数轴上相互偎依着,是这种神奇的数字展现在世界上的一种奇特的存在形式。数学家们相信这个猜想是成立的,但没人能够证明它。张益唐所做的是,证明了存在无穷多个素数对,它们的差小于7000万。虽然7000万与2之间尚存距离,但正如美国数学家多利安·戈德菲尔的评论:从7000万到2的距离相比从无穷到7000万的距离来说是微不足道的。
今年4月,张益唐向《数学年刊》(Annuals of Mathematics)杂志提交了题为“素数间的有界距离”(Bounded gaps between primes)的文章。5月21日,文章被接受——这几乎创了这个顶级数学期刊的一个纪录,根据常规,要在这本数学界最受敬仰的期刊上发文,必须解决很难的问题,文章要很长,更长的是审稿人苛刻以及漫长的审稿过程,这个审稿过程耗费的时间往往以年计。张益唐文章发表后,一位审稿人、数论专家伊万尼克(Henryk Iwaniec)称,这个结论经过了自己的严格检查,这位波兰裔美国数学家是公认的当今最顶级数论专家之一,而且,这种审稿人自称身份的做法在数学界并不多见。
5月14日,《自然》杂志以“第一个无穷组素数成对出现的证明”报道了张益唐的研究,那篇文章的开头说,“这真是个只有数学家才爱得起来的结论”。不过,这个结论在华人圈子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轰动的原因在于,证明了这个结论的数学家已经接近六十岁,只是个讲师,这与我们传统中的那些年轻又聪颖的数学天才形象完全不同。
张益唐的论文发表后,他80年代在普渡大学读博时的导师莫宗坚为这位学生写了篇长文,他回溯了这个学生7年的博士研究生阶段,当时张益唐选择的研究题目是雅克比猜想,这个猜想以艰深著名,也以经常产生错误的证明而著称。90年代博士毕业前夕,张益唐宣称解决了雅克比猜想,那是个足以冲击菲尔兹奖的证明,数位专家对他的证明也很感兴趣,不幸的是,在后期的审稿中,发现张的证明中某个引理虽然来自一篇已发表的成果,然而,那个结果是错的。之后,张益唐的研究没有发表什么文章,他顺利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拿到了学位,却因为缺乏文章而找不到教职。
导师在文章中说:“有时候,我会后悔没有帮他去找份工作,然而,谁知道呢?”他说,也许惟一能确定的是,作为一个关注艰深大问题、论文低产的科学家,他很难走完从试用到终身这段路程,“那不是他的菜”。
借此机会,本刊邀请到张益唐的好友、美籍华裔指挥家齐雅格(Jacob Chi)撰文,讲述这位孤独数学家的故事。齐雅格先生出生于山东青岛,现为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音乐系终身教授。
(李珊珊)
5月18日,一老友发来电邮,告知益唐破译孪生素数猜想的报道,我顿时热泪盈眶。
4天前,5月14日,我给益唐打电话。本来他说好月中到我家,“闭关”兼辅导犬子数学,那时我还不知道,就在前一天,益唐在哈佛大学演讲了他对孪生素数这一困惑了人类两千多年的数学难题的重大突破,引发同行热议热赞。电话里,他只对我说他有个研究要做,很抱歉不能来了;只字未提他这一震惊学界的重大成就。淡定如斯,这就是张益唐。
我闻此喜讯,马上给他打电话向他祝贺。益唐说:“哦,你也知道了。”声调平静,一如往常。他告诉我,他是在我家的时候把这个八卦阵破了的。那是去年的7月3号,他要去看我排练,我说我们20分钟以后走,他到我们院子里去抽根烟,去看是否鹿又来了。(我们院子里经常会有不请自来的鹿群。去年院子里的杏树上果实累累,被这帮不速之客吃得一干二净。)这破解孪生素数的关键就是那20分钟里,有如神明启示一般想出来的。他那次到我这里来,纯粹为了放松,身上没带一本书,没有任何资料,也不上计算机。这似乎是个奇迹。
选择孤独,但不是苦行僧
我和张益唐结识二十余年,算得上他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我们都知道益唐是数学奇才,只是他的领域太玄妙,我辈隔行如隔山,想当他的粉丝都不知从何粉起。不过对他的为人、志趣和个性,对他的一路艰辛,我总是个知情人。
哲人曰:“孤独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选择。”张益唐就是这少数选择孤独的人。他选择孤独并不是他愤世嫉俗,也不是在象牙塔里自我感动。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一个罕见的好人,纯粹,正直,善良。他选择孤独,只因为他愿意并且只愿意在思考和理性的平台上和永恒无限的上苍对话。
张益唐不是苦行僧,不是除了对数学和逻辑之外一切都视若无睹的科学怪人。
他的爱好十分广泛,热爱文学艺术,尤其对俄罗斯文学情有独钟。他曾手持伏特加,成章节地背诵普希金的诗句,大谈他对肖洛霍夫、契诃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名著的评价和理解,令他学校里的俄国访问教授们惊讶不已。他对唐诗宋词有过目成诵的能力。
我们多次海阔天空地大摆武侠龙门阵。他对武侠小说的高论,令人忍俊不禁。
张益唐在北大求学期间接触了西洋古典音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能用他那略带生涩的男高音,羞羞答答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主题,然后不无赞叹地说:“太美了,他(勃拉姆斯)怎么能写出这么隽永的旋律来!”去年在我家第一次听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在最后一个和弦戛然而止之后,他把杯中的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大呼过瘾。
有一次他半夜打电话来,说他那天把海菲茨和奥伊斯特拉赫演奏的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听了N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要和我聊音乐。说着说着就在电话里唱了起来。我对他开玩笑说:“老兄是个少有的音乐天才,当数学家真是委曲了,有如孙猴子当了弼马温,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电话那边,长时间的沉默。
张益唐博闻强记,他对历史、哲学、政治有超乎常人的兴趣。最令人难忘的是他惊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多少次在灯前月下,一杯波尔多红酒下肚,滔滔不绝地纵论古今中外、哲学历史、时事政治。他能把时间、地点、事件和人物,从起因到结果百科全书般展现在你面前,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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