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叶新
一、前言:
1996年5月30日,我去台湾参加由台湾《中央日报》主办的“百年中国文学学术研讨会”。会议期间,6月3日中午,“海基会”副会长焦仁和先生请吴祖光、北岛以及我三位会议代表在台北的馥园吃饭。“海基会”的副秘书长李庆平先生也在座。席间,焦仁和一开始就对我说:“沙先生上次访问台湾写的文章在《中央日报》转载了,他们复印了给我,我看了。”焦仁和只是说看了我的文章,并未加以评论。
在整个宴请过程中焦仁和好像只是在对我一个人说话,这也许是因为吴祖光先生年事已高,而北岛先先生又闲静少言,只有我爱听爱问,就自然成了焦仁和先生的主要话伴。但说到后来,我感到惊奇的是焦仁和对我这个作家不谈文论艺,只说两岸关系,好像我是大陆“海协会”的代表。这使我想起两年前,我做为大陆戏剧家代表团成员初次访问台湾时,台湾《中央日报》副总编辑章益新(梅新)先生曾托我牵线搭桥,以便能够采访江泽民。那次返回上海之后,我即刻便向有关方面汇报,而且很快就在我家通过传真机和章先生直接联系。我估计此事焦仁和先生不可能不知道,这也很可能给他造成一个印象,好像我是“通天”的,至少是个“渠道”,可以通过我传递他们的某些信息。
须知自“千岛湖”这一悲剧性事件之后,汪辜会谈已经中止多年,“海协”“海基”两会也没有任何的接触,至少没有公开的接触,一时呈火热之势的两岸关系突然冰寒。尤其是此前大陆在3月份进行了火药味极浓的对台军事演习,而台湾方面李登辉刚刚就任总统,发表了并不示弱的“就职演说”,两岸的对敌态势愈加张狂。其实在我看来,双方完全是装模作样,似真实假,都在像儿戏般地“斗气”;相互之间谁都不敢真刀真枪(后来果然证实如此),谁也不愿意落下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千古罪名。所以我认为在这特殊的时期,做为“海基会”副会长的焦仁和,不论文学论两岸,可能有些特殊意义,也许是一种路径试探,期望我传递某种信息,打破目前僵局,重启对话之门。我认为我的估计不太会是天真的“自作多情”。虽然我并非最适当的人选,但我第一次访问台湾时就对焦仁和的印象很好,我乐意为他更为两岸的沟通效劳。
我非常支持在平等的基础上的一个中国的和平统一,为了使大陆深切地了解台湾,为了促进两岸关系的友善和发展,我返沪之后,即将焦仁和的谈话整理出来,托人转交给曾庆红。我相信细心的人会从焦仁和的这番谈话中可以看出一些重要的信息,但我不知道对台关系的决策人和执行者阅后有何感想。10年过去了,目前的两岸关系有了令人惊喜的变化,但重温当年焦仁和对我的这番“一面之辞”和“一派怨言’,我相信可能会避免我们重犯过去的错误,少走些弯路。只要不要唯我独尊、也不要唯我独正(正统),不要言而无信,更不要武力恐吓,如果能够真诚地、谨慎地按照目前中央已经修正的思路去处理对台关系,我相信两岸的前景应该是乐观的。
二、焦仁和谈话全文:
一开始我问候焦仁和的身体。
他说:“去年7月我出了一次大车祸,那是在机场,我开的车,路上,觉得阳光刺眼,就请我边上的人给我拿太阳眼镜。她问我是那一副,我把头歪了一下,说是那副,就这么一刹那的功夫,给对面开来的一辆大车撞上了,我顿时失去知觉;醒来一片宁静,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而在出车祸的前后一两个小时的事情全部丧失记忆,再也回想不起来了。我伤势极重,头上缝了200多针。面颊严重挫伤,牙齿也受损。耳朵里有水,会响。我问医生,耳朵里怎么会有水?医生说,是脑颅里的水。腿也受伤了,骨折,快一年了,我直到现在还在做‘复建’。昨天我的腿可以抬18厘米,今天可以抬20厘米了,有进步。我是7月28出的车祸,要是我们‘海基会’和‘海协会’的谈判当时能如期举行,我应该20号就到北京,也不会在28号出车祸了。”
我说:“看来还是要会谈,不会谈就要出车祸。”
焦仁和笑了,他说:“其实我们‘海基会’不是专门的谈判机构,我们是基金会,是财人法团。我们有很多处,有文化处、交通处、经济处、法证处等等。文化处是负责两岸文化交流的。这几年我门在文化交流上做了很多工作。经济处负责台商在大陆投资的一些事情。法证处很忙,去年一年办了两万多个法证,夫妻、父子出生、学历等等关系都要法证处出具法律证明。交通处也很忙,前年千岛湖事件就是由交通处具体来处理的,比如安排死者家属收尸拜祭、新闻记者实地采访、法律专家查看现场等等,都由‘海基会’和大陆办交涉。可当时交涉起来很难。匪徒打劫,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台湾也有土匪。我当时就不相信这件事有什么政治背景。问题是我们政府的态度,不要给外界造成误解。比如我们希望我们的记者到现场采访,大陆就是不同意。台湾是个新闻自由的社会,台湾同胞在大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让记者去采访呢?我们又提出能不能让记者在离现场100米远的地方看一看呢?也不行。200米也不行。再远一点,300米,用望远镜看看行不行呢?还是不行!我们是想帮助大陆澄清事实,弄清真相嘛。就是不让我们的记者去。这就叫我们很难做家属和民众的工作了。我们‘海基会’是想协助做些工作的,我们也担心这件事会影响两岸关系,把我们以前的会谈成果破坏掉嘛,可是很难很难。
“我讲这些是说我们‘海基会’平时不谈判,但像千岛湖这样的突发事件,我们还是有很多事可干的,还是很忙的。一旦要和‘海协会’会谈了,我们才从下面将人抽上来。我们‘海基会’没有专门会谈的人。不过不会谈的时候,我当时的这个副秘书长要比别人轻松些。比如去年车祸到现在,将近一年,我主要的事情就是养伤。”
我说:“大难之后必有大福,也许这时候正是会谈的好时机。‘海基会’最近有没有会谈的打算?”
焦仁和:“这个问题要问大陆。自从第一次‘辜汪会谈’以来,两岸关系发展一直很好,大家都高兴。可是去年李总统访美,大陆什么话都骂出来了。什么‘民族罪人’也说出来了。罪在哪里?说李总统‘一中一台’、‘两个中国’,要搞‘台独’。李总统一再表示一个中国的立场。这次就职演说也说了。大陆还是不信,要‘听其言,观其行”。这么说,李总统的‘言’还是可以的,那么‘行’呢?观其什么行呢?前不久,台湾前立法院长梁肃戎访问江泽民,也当面向江泽民先生问了这个问题。据香港的一家杂志报道,江泽民先生当时问了在一旁的王兆国先生,可见也不是很清楚。观什么‘行’呢?我以为就是指李总统的‘美国之行’吧?是指李总统要‘扩展外交空间’、‘扩展生存空间’吧?这也不能说他要‘台独’呀?总要生存嘛!大陆说要一个中国,我们又没有说两个中国嘛!是要一个中国,问题是一个中华民国,还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华民国1911年就成立了,你中华人民共和国1949才成立的。你中华人民共和国1971年加入了联合国,可我中华民国至今也还有二、三十国家承认嘛。不能说一个中国就非是你中华人民共和国嘛。假如一个中国就是你中华人民共和国,那还要什么会谈呢?就是因为一个中国出现了分裂状态,才需要坐下来会谈嘛。否则还要谈什么呢?”
我说:“目前还能谈起来吗?”
焦仁和说:“怎么谈?谈不起来。做些官样文章,两边人到一起,握手、拍照、然后坐下来各自照本宣读早就准备好的文件,有什么意思?谈不出结果,或者好不容易谈出了一些结果,又不履行,还不如多做些两岸交流的事情,增进互相的了解。会谈,签了字,要作数的。原来说好的,有过协议的,辜、汪一年会谈一次,两会一年会谈几次,都是签了字的,怎么能说不谈就不谈了?我们的立法局质问我们,我们怎么回答?反对党批评我们,我们无话可说。下次谁还敢到大陆去谈判、去签字呢?我认为大陆还不完全了解我们台湾的政治运作,我们如今做任何事都要向立法院交待,都要受反对党监督。绝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了和大陆会谈,为了协调各方面的关系,为了统一各种不同的意见,我们‘海基会’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找民进党谈,找各方面人士谈,才取得共识,才打开了和大陆会谈的大门,否则怎么敢谈?不给人骂我们‘通共’呀、‘投降呀?现在还有人坚决反对会谈,那是少数了,大多数人还是主张会谈的。取得这一步真不容易呀!今年大陆打飞弹,我别的不担心,我担心这两年的会谈成果都要打光了!大陆、台湾敌对了40多年,才坐在一起,才有了往来,才有了交流,才有了今天!可真的要打起来,又是40年呀!万一打起来,我们也不怕。不是说打飞弹要打到总统府吗?我完全相信可以打得到。这几年大陆到台湾的人很多,只要有一个人把一个定向装置放在总统府附近,飞弹就能打中目标。可是要登陆,要占领台湾,就不那么容易了吧?台湾这几十年也不是没准备,我当过兵,李庆平也当过兵,我们都当过兵。不过,这样说就不好了。中国人还是不要打中国人。”
李庆平插话说:“我前不久去看陈立夫先生。我问他:你和共产党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我们晚辈没经验,你说说,和共产党打交道要注意什么?陈立夫先生说,你们要记住:共产党的话不要相信!我们去年和大陆签订了一些协议,大陆说不实行就不实行,我们真是很难理解。”
焦仁和接着说:“我们这一代人比陈立夫先生他们上一代人,要灵活多了,不象他们那样已经有了固定的看法,因此共产党和我们这一代人打交道总要比和上一代老国民党人打交道要容易的多吧。大陆这几年决定对台政策的人换了些人,可能他们对台湾不是那么很了解,对我们也不是很了解,所以去年以来做的一些事叫人很难理解。”
我请焦仁和谈谈两岸关系今后的发展。
焦仁和说:“不用急。我在总统府工作了8年。前4年是在蒋经国先生手下当小秘书,在一局做中文秘书。后4年给李总统当大秘书。我在总统府这个政治权利中心来观察政治格局的变化,是再清楚也不过了。我的体会是一个政治强人逝去之后,政治格局肯定要起变化,这真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蒋经国先生算是很开明的了吧?可他在世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台湾的政治格局是如今这个样子:新闻自由、解除党禁、多党政治、民选总统……蒋介石先生就更不可能想象了!有人问今后国民党的前途如何?还是选举嘛!选上了,就执政;选不上,就在野,就是这么简单。可就目前来说,国民党还一时下不了台吧?以后票数不够,还可以联合其他党派,成立联合政府嘛,最多国民党少几个部长席位而已。大陆今后怎么样,我不敢说,反正台湾的政治格局在政治强人去世之后是有了今天这样意想不到的变化。”
饭后,李庆平送我回‘六福客栈’。途中,在车上李庆平继续对我谈论两岸关系的话题,我感觉也很重要,因为他已自称台湾为‘远民’,并且还透露他所希望的两岸关系的格局!
李庆平说:“就算是大陆是中央,台湾是地方,也不能打飞弹嘛!古人不是说吗?“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也不主张动武嘛。我们都是学过历史的。中国历史上,有过南北朝、有过前后汉、有过南北宋,也是一个中国嘛!我们要是目前统一的条件还不成熟,也可以叫一个中国的两岸时期嘛!”
我对他说我这次来台湾已经和台湾的剧作家有了一个合作项目,共同写个剧本,明年9月在台湾演出。
他说:“明年希望在台湾再能见到你!就像余光中先生在你们这次会议开幕式致词时说的:作家多来,飞弹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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