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明
赵品潞走了。昨天走的。像一个普通人,因此更像一个英雄。去年我见他,是在华盛顿市区的中国大使馆门前,记念六四14周年的活动上。赵品潞宏声大气地说(他总是宏声大气):我专门从纽约赶来的。纽约的同类活动想必他也参加了。我和家中老大再次建议:你练法轮功吧。这功很神奇,救了很多疑难病症的人和医院放弃的病人。他说:“我没事!还没确诊呐!还要继续检查呢。”他否认医院对他的判决,他蔑视身体的病症。或者---现在想来,他根本不希望人知道他生了严重的病。这条汉子,想瞒着所有人,跟自己的命运拼斗。
世界上有一种人:不用深交,也几乎不用共事,只一眼,或者几句话,就可以明白其人品和心思。这种人透明、单纯、好共事、可以信任、不需设防。赵品潞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是大摇大摆地走路,总是口无遮拦地说话,总是在明处做事,心底不存阴暗。他必定不会跟人记仇,不会设城府而让人费琢磨而让人敬退三舍。赵品潞头上没有光环,因为他不是名人;赵品潞不是学者,因为他不以文字书籍为职业;赵品潞没有“派”,各种社会民主活动没有人请他发言,总结,演讲;赵品潞却堂堂正正,自信而潇洒地无处不在。这说明他早就超越了世俗的名人崇拜、商业社会媒体制造的明星效应以及肤浅的人云亦云。他生活在自己的信念中,理想里。他做底层的工,却从不对人躲躲闪闪,也从未对己低声下气,他因此也必定不会具备两个面孔:一个对布衣常人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盛气凌人,一个对高高在上者低声下气、唯唯喏喏、阿谀奉承。中国人血液里缺少的元素:平等意识、公民意识、以及哪怕独自面壁也需赢得自尊的心灵自由意识,几乎是奇迹般地储存在赵品潞血液里。赵品潞善良,他来美国後,艰辛生活有如那些偷渡难民,但他的眼泪却不是为自己流的,是为一些同样贫穷的工友们流的,因为在他失去工作能力挣扎于贫困线的时候,这些工友经济上支援过他。他知道她们挣这几十元,一百元,不容易。他感动,因为他心存他人,哪怕自己步上黄泉时候。赵品潞活得有尊严:他没有向人开口求援,可是他太太在他卧床期间一人在衣场工作,工作“时有时无”,“几块钱一小时”,他家已经到了没有钱交房租的地步。赵品潞你不开口!你开口还是中国!还是中国的民主和自由!中国民主运动的团结与合作!赵品潞是个好男儿,他爱妻子儿子,爱父母爱兄弟姐妹,他拿着自己的医学死刑判决没处搁放,却告诉自己痛哭失声的18岁孩子“不要让你妈知道”;他黑榜有名却仍然想回故乡看望兄弟姐妹。他无力报答来自正义力量的帮助,但是他从来不认为这些帮助是理所当然,他不像不少人那样,认为自己参与民主运动是一种“资本”,也从来想不到用这些资本为自己赚取更多“利润”,所以据报道他在得知医学判决后曾认真叮嘱友人一定向救援他逃亡的「黄雀行动」组织成员致谢(参见《世界日报》记者曾慧燕有关报道:“流亡的「六四」工运领袖赵品潞证实罹肺癌”)。
赵品潞比很多很多我认识的人,大人物、名人、有成就的人、有社会地位的人以及有钱人、有机会有能力有“水平”的人都干净、光明。他胸有浩然之气。 我不觉得那是“养”出来或者“修练”出来的,那是天生的!他天生一个男子汉:高贵!独立!像平常人一样消化命运的艰辛毫无怨言,像贵族般消解民主市场的利息和代价决不妥协。他在纽约的地上地下工厂街头人流大厦间,竖起了一面自尊的旗帜,并把这尊严无声地展示给了我们。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太晚了。赵品潞,想了解你更多,却无从了解了。我知道我想象你必定有很多很平凡但感人的事被你的晚期肺癌打包了,被它的扩散带走了,它们本来应当是这个人人抱怨堕落却人人堕落的中国世界的异数,它们本来可以成为你的战友和朋友们的一种精神营养。在古狗搜索器中打入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排在很多名字中间没有特别的标记。而除了你的名字,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名词术语或者相关辞汇可以使你和你的生平跃然纸上,为这迟到的关心提供线索,只有那信息的空缺让怀念便变成一种无言可表却难以沉默的祭奠。
(后记:赵品潞,北京人。1956年出生,今年本命年。前中国铁道部所属企业木工。中国独立工人运动领袖。八九六四“北京工人自治联合会”五位常委之一。天安门民运被镇压后因遭中国政府通缉逃离中国,1992年底以难民身份抵美,十多年来打工为生。)
2004年3月10日于马里兰墨根窑
作者为记者、作家,居华盛顿
《观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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